一
　　 转过前面的弯道，就可以看到半山亭了。袁歌松了口气，便觉得脚下轻松起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抬头往远处的岳坪峰看去。
　　 龙山最高处就是他现在远望去的那座巍峨雄伟的岳坪峰。在蔚蓝的天幕下，岳坪峰高耸于48面龙山之中，像一座冲天的巨柱。此时这巨柱腰上缭绕着一条白练般的云带，在不断蠕动，变幻着，有如天庭的仙境显示着它的肃穆和庄严。
　　 已是下午3点多，太阳灼灼地从天幕上倾泻着它的光华，催动着龙山的树木竹林一片欣欣向荣。山风欢快地在涧谷中扫荡，刮得那林间上空“呜呜”乱响。袁歌不由得朝着对面的山壁扯开嗓子一声大喊：“嗬——喂！”过了几秒，对面便回应过来一声同样的呼唤，随之一阵山风从身上呼呼扫过，吹得身上的每个毛孔一片清凉。带着一身的舒坦，他快步转过了前面的弯道，前方不远处的半山亭便呈现在了眼前。
　　 半山亭是上龙山的必经之处。此处方圆几公里就这里有着一家五保户。一对老年夫妻住在路边一栋破败的土屋里。他们住这里已有好几十年了，平时砍点竹子织些篾活，也顺带着给过路人提供些免费的茶水。旁边有一座听说还是明清时期建起来的亭子，因处于上龙山的半山腰，龙山人便叫它半山亭。这亭古色古香，斑驳的一对木柱上还依稀可以看出有着一幅对联，但字迹大多模糊，已辨别不出对联的内容。倒也让人相信起码是一座古亭。下山还是上山的过路人，到了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停下来歇一口气的。因这里地势较高，能在亭中远眺山下，知青回家返程或去杨家滩镇挑米上山，晚上才能回来，去接的人一般就来这里等候。知青招工招生回城下山时，也就送到这里止步了。
　　 袁歌今天上午考完了高考的最后一科，下午的英语因为不计入高考总分，他就没有学习，也用不着考。中午买了个包子，就匆匆踏上了回龙山的路。但他也不能肯定菊子他们会不会来接自己。离开菊子和黑子有一个多月了，真的很想念他们啊。
　　 “汪汪汪汪……”前方传来一阵欢快的狗叫，听到这熟悉的叫声，袁歌心里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大喊，“黑子！”循着狗叫声，一披黑练像箭一般向他射来。
　　 那朝着袁歌急速跑来的正是来接他的黑子！
　　 这是那只周场长给凤凰工区的知青带去的小狗黑子；是伴随着袁歌已有5年了的大狗黑子。几年后，知青们都陆续招工招生走光了，它就成了与袁歌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猎狗黑子！
　　 一个多月前，袁歌要回县城参加高考复习，不得不把黑子拜托给他的龙山好友李林竹的妹妹李林菊。那时李林菊在工区的养猪场喂猪，袁歌经常要帮养猪场砍柴做事，时间长了，慢慢地两人就有了一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关系。说是情愫也可以。
　　 袁歌于1972年下放龙山时，李林菊还在山下读寄宿初中，每年只有放寒暑假她才回到龙山的家中。
　　 李林菊家里只有母亲和哥哥，父亲在几年前因病故去。哥哥李林竹读完初中后成了龙山林场的职工，和下放在凤凰工区的知青们一起出工劳动，时间一长，便和袁歌成了好朋友。
　　 袁歌和李林菊第一次相见，还是三年前。那天下午收了工，李林竹邀袁歌去他家玩，他们爬了个把小时的山路，在天将黑时到达李林竹家里。还没进门，袁歌就看到一个俊俏的少女在赶鸡进窝，不禁眼睛发亮，目光便紧紧地追随在少女身上。到龙山好几年了，还从没有看到过如此清纯漂亮的女子，突然看到李林竹的妹妹，眼前就多了一抹灿烂的阳光。
　　 李林竹见袁歌只顾楞楞地盯着妹妹看，就开玩笑说道：“这是我妹妹菊子，怎么样？漂亮吧。刚初中毕业回家，你要是喜欢她，就做我妹夫好了。”说着一边招呼袁歌进屋。转身对菊子说，“这是我最要好的知青朋友袁歌，今晚在家里吃饭，妈呢？”菊子就红着脸叫了声“袁歌”，又说，“妈到后山打柴去了，就要回来的。”便急急进厨房去取挂在柴火灶上熏得黑黢黢的腊肉。
　　 李林竹从厨房倒来一杯凉茶递到袁歌手里，说道，我去接下妈，你先坐坐等下。袁歌说，一起去吧。李林竹说，不用，就在后山不远，马上回来。于是袁歌就搬了个竹椅到屋前的坪里坐着，看菊子拿干丝瓜芯擦那乌黑的腊肉。
　　 袁歌也是第一次在龙山看到如此令人心动的少女，刚才又听到李林竹说自己的玩笑话，不禁有点心猿意马起来。此时看到菊子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细格子衬衣，高高挽起的衣袖露出一双莲藕般的白手臂，身子随着丝瓜芯在腊肉上的擦拭上下灵动，焕发出一种动人的青春活力，心中不由感叹，真是美哉少女！今后若能娶得这样的女子为妻，那是太幸运了！
　　 “你在哪个学校读的初中？”袁歌看着美丽俊俏的菊子，心里有点激动，便主动和她搭讪起来。
　　 “在杨家滩中学。”菊子低着头，也不敢抬头看他，许是刚才哥哥的玩笑话被她听到了，现在还在羞着，只顾洗她的腊肉。
　　 “有好远啦。我们每次回去都得经过杨家滩，从那里搭火车回家。”
　　 “你们还有火车坐啊，我到现在连汽车都没坐过呢。”
　　 “那你在杨家滩读初中时要多久才回来一次？”
　　 “起码得2个月才放一次假。我有时回有时不回。”
　　 “难怪我以前常来你家里没看到过你。”
　　 “你是大知青，怎么会把我们这些山里人看在眼里啊。”
　　 “知青现在下放到了龙山，也是山里人啊。”
　　 他们两个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对上了话。等到李林竹帮他妈拖着一捆柴回来时，菊子已在那笑着喊“袁歌”了。
　　 山里妹子就是那么纯朴，知道你是她家里欢迎的好人，就很容易和你亲近，更何况是哥哥的好朋友，又是下放来龙山的知青。
　　 不久，菊子被安排在工区养猪场。每天主要工作就是煮猪食喂猪等内部杂事。上山砍柴下地种猪吃的菜蔬饲料等就是梁老头。有时梁老头做不赢或有事请假，就临时安排袁歌去养猪场帮忙。
　　 袁歌和菊子的接触多了起来。看到菊子在养猪场做事繁杂又辛苦，就帮她改造了煮猪食的灶台，原来每天煮猪食要烧两捆柴减少到一捆就够了。又从场部弄来水泥，亲自动手将猪栏用水泥结了，减少了稻草的使用，猪栏也更干净。还教给菊子正确的优选喂猪方式，猪就喂得精神起来。见猪喂得好，工区梁主任一高兴，便报销了百多元要袁歌上县城买了台脚踏铡草机，有了这个机械，菊子铡猪草既轻松又快捷。菊子非常高兴，直说还是城里来的知青有文化，脑子灵，做什么事都有讲究，帮了她的大忙。心里却更是喜爱这个有文化有头脑的知青。
　　 袁歌那时家住涟源新华书店，文革中抄来的旧书都集中在新华书店仓库里，他便常偷些出来，看完放在家里藏着不还。下放龙山后，每次回家，就带几本当时被禁的小说上来，在知青中偷偷流转。有时，袁歌把小说拿到养猪场去看，后被菊子发现，便死缠着袁歌也要看。袁歌本欲借给她看的，便趁机和她讲条件，借她一本小说，便要帮他洗十次衣服。菊子先是不干，说太吃亏，最后两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打了个对折，答应洗五次。第一本是长篇小说《苦菜花》，然后就是《迎春花》《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青春之歌》等。以前她哪看过这样的小说？书一到手，菊子就坐在养猪场的灶前如饥似渴地看得很入神，有时被书中的爱情描写感动得泪眼涟涟，好几次都忘了喂猪，直至被猪们的群叫抗议惊起，才起身去给猪喂食，心却还在小说的情节里。
　　 之后，菊子看小说的胃口被吊得老高，看小说有时甚至到了那种如痴如醉的境地。看到激动处，忍不住要和袁歌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性格，情节内容，却对小说中的爱情描写，想说又不好意思，总是红着脸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羞羞答答，逗得袁歌开怀大笑，心里对这个清纯的姑娘却更有了一层好感。为了表示对袁歌的感谢，菊子主动放弃了借一本小说洗五次衣服的口头协议，只要袁歌有洗洗补补的事，她都给包了，也不再计次数。甚至还逼着他换洗衣服，有如妻子管老公。收包谷的时候，便将那嫩包谷放柴灰里煨熟，袁歌来养猪场做事时，就能吃上这美丽少女给他那香甜的煨包谷了。袁歌也经常将黑子捕到的野物带到菊子家里去打打牙祭，晚上就住在菊子家里，第二天一早双双来到养猪场。这一来二去的，眉目间经常传情，两人心里自然都有了那么一些意思。
　　
　　 二
　　 金秋十月，天高气爽，对现在的城里人来说，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他们此时总是吆三呵四地驾车跑上百公里外的野地山里玩得不亦乐乎。那时的菊子，得上山去割点猪草补充饲料的不足。
　　 这天，见袁歌带黑子又要上山砍柴，菊子背起篾筐说，我也要去打猪草，一块吧。于是两人一狗就上了山。
　　 走了约个把小时的山路，他们来到半山腰那片杉树林后山坳中的坡草地。草地中开满了一片片金黄灿烂的野菊花。这个地方，当地人叫做野菊坡。野菊坡原来就是一片广葇的坡地，既不生竹，又不长树，倒是那荒草长得十分茂盛，成了野兔雀鸟们的乐园。菊子常来这里打猪草，一般不要个把小时，就能轻松搂满一背筐。这坡再往上就是一片杂木林，亦是砍柴的理想之处。每年秋季十月，这坡就开满一片金灿灿的野菊花，煞是好看，菊子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今天特意带袁歌来这里玩玩。
　　 刚走近野菊坡边缘，黑子“汪汪”的一声欢叫，早就窜进了花草地，左突右奔地撒起了欢。菊子也兴奋地一扔背筐，双手高举，迎着日光，朝那一片金黄的花草地奔跑过去。
　　 “多美啊！”袁歌在龙山也不是没有看到过山里的野菊花，但第一次和菊子一起来到这沐浴在明媚阳光下金黄灿烂的野菊坡，顿觉心旷神怡，心情格外开朗而舒畅，不禁赞美起来！
　　 看到菊子和黑子在花草地上欢呼雀跃，袁歌心里一激灵，对着远处山峦一声吆喝：“哦——喂！”紧接着刮来一阵山风，随声而去，不再回头。
　　 菊子在那里正和黑子玩得高兴，就看到袁歌几个急步跑向自己，身体一跃，双手往地上一撑，连做了三四个侧翻，标准且潇洒。菊子看得瞪圆了眼，这也行？
　　 这是袁歌小时的拿手戏，读小学那些年，经常要和小伙伴们在河边翻着这个叫做“羊鼓罩”的游戏比赛，多年下来，他已翻得十分娴熟，可连翻十多个，而且动作标准，翻转时就像车轮直立着在地上滚动，堪比体操运动员。
　　 他翻到菊子面前停下，气不喘心不跳地笑道，菊子，你也来一个。菊子说，我不会。袁歌笑着说，不会我来教你。你这么好的身材，翻起来很好看！我不会，我翻不过。菊子连忙摆着手说道。
　　 “那，我先教你倒立。能倒立了，再慢慢学着翻。我先来一个给你看看。”说着，袁歌双手往地上一撑，头在地上顶着，一个倒立就将双腿举到了空中。
　　 “哇，你真行！”菊子在一旁看得好生羡慕，不由赞叹道。
　　 袁歌翻身下来，说，你也来一个，我帮你。我行吗？菊子说，怎么不行？这个很简单的。先倒一个试试，我扶住你不会掉下来的。袁歌鼓励道。那就试试。菊子今天也是很开心，可能见那个倒立难度不大，就有了好奇心，于是答应试下。
　　 菊子红着脸双手撑地，试着将头往地上戳去。袁歌在菊子前面一下将她两只腿举到了空中。
　　 菊子双手撑不住，一下子翻了下来，头上挂满了花花草草。死袁歌，你要摔我啊！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袁歌见菊子有点生气，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那就再来一个，保证你不会掉下来！我才不来了，菊子坐在地上生气地说。
　　 菊子，快，黑子在那边叫我们了，快去抓野兔。袁歌趁机对菊子喊道。
　　 菊子似忘记了刚才的事，一个翻身爬起来，手在屁股上拍了两下，和袁歌一起朝黑子那边奔去。
　　 黑子果然在那边追野兔。
　　 现在的黑子已称得上是老猎狗了，对付野兔小菜一碟，不过今天见菊子和袁歌在那玩得高兴不理自己，极为不爽，叫着要他们过来帮忙。
　　 黑子在那边将野兔往菊子他们这边赶。看到野兔直朝自己跑过来，菊子兴奋地一声大喊，抓住它，抓住它！随即不管不顾地双手朝野兔扑去。
　　 野兔灵巧地从菊子身下穿过，又被袁歌挡住了。袁歌又扑了个空，黑子几个跳跃过来，就将野兔用双腿踩住，抬眼很得意地望着袁歌他俩。菊子赶快过去，抓住野兔双耳提了起来，那兔子四腿猛的一蹬，轻松地挣脱了菊子的手，又跑了。
　　 “啊呀，黑子，快，去踩住它！”菊子急忙喊道。
　　 黑子几个跃纵，又把那兔子踩住了。这时袁歌一个飞步上前，双手按住野兔，一手抓住兔子双耳，一手抓住兔子两个后腿，才放心地提了起来。
　　 “呀，好大的兔子！”菊子两眼放光，激动地围着袁歌和兔子在转。
　　 那边黑子又“汪汪”地叫了起来。快，快，还有一只，快去抓！菊子兴奋地大喊。
　　 你去呀，你看我手里抓着一只呢。袁歌叫道。那你快把它绑好放我背筐里，再去抓那只呀。我怕呢。菊子说。
　　 袁歌找来一根细藤将兔子四个腿系好，放到菊子的背筐里，又和菊子朝黑子那边跑去。果然，黑子又将一只肥硕的兔子赶了过来，两人一狗又围住这只兔子追了起来。这野菊坡里就上演着一场人狗追兔子的热闹大戏。整个坡地人欢狗叫，兔子被追得满坡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