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工区，一起进了菊子的养猪场。菊子还得给猪喂完食才能回去。她从柴火灰里扒出三个煨红薯，用手拍拍，递了一个大的给袁歌。
　　 袁歌中午只买了个5分钱的包子吃了，正饿着呢。就把红薯从中间掰开，立即冒出一股香喷喷的热气，他拿在嘴边吹了一阵，朝空中扔出一半给黑子。黑子跳起来一口衔住，在一旁高兴地吃了起来。
　　 “一人一个，这里还有呢。”说着，菊子又递了一个给袁歌。
　　 龙山的红薯真的又粉又香又甜，那味道比得上板栗。尤其在柴火灰里面煨出来的红薯，那味道已永久存储在他的记忆里，此后的四十年间，虽然也经常吃到红薯，却再也没有了今天这龙山煨红薯的粉甜。
　　 吃完红薯喂完猪，袁歌说要送菊子回家。菊子说，让黑子和我一起走吧，你走累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出工呢。想起那晚在竹林里的拥抱，不禁脸上又有点发烧，怕袁歌坚持要送自己，连忙锁了门，带着黑子往回家的路走去。看着菊子和黑子走在上山回家路上的背影，袁歌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涌出一丝伤感来。
　　
　　 五
　　 在等大学录取通知的那段时间里，袁歌一直在养猪场做事。原来那梁老头去县里看病，请了一个多月的病假。养猪场就成了袁歌和菊子两人的天下。当然，还有黑子。
　　 平常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更何况他俩有着那种比较深的爱恋关系。其实菊子心里明白袁歌不可能娶自己为妻，但她心里对袁歌的爱却是那么强烈，那么深沉，她无法摆脱袁歌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每天只要有袁歌在自己身旁，她便十分欢欣，脸上就有了灿烂的笑容，干起活来也轻快利索，倒是将养猪场的事做得井井有条，空出多余的时间就陪同袁歌上山砍柴，顺便打点猪草。袁歌可能估计到自己能上大学分数线，又想着不久后要离开菊子，心里就很苦楚，看到菊子和自己在一起时那么开心，他更加矛盾和纠结。常常一个人坐在山上发呆，脑子一片混乱。看着身边的菊子这么美好的姑娘不能成为自己的妻子，他心如刀绞。对菊子的恋恋不舍和对自己前途的向往，让他时时处于两难境地不能自拔。
　　 在一次救猪时，袁歌受了伤，却差点让他和菊子做成了床第好事。
　　 这天袁歌和菊子吃完早饭来到养猪场，菊子说，袁歌你等我一下，喂完猪我们一同上山去。于是袁歌就帮着菊子调猪食喂猪。忽然，猪栏里传来一阵小猪凄厉的叫声，袁歌忙跑进猪栏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猪的头卡在竹栏栅里出不来了，那猪也真是猪，怎么硬把头往那刚好能卡住它脑袋的栏栅里伸呢。现在好了，它的脖子正好卡在那竹栏的缝隙里，越挣扎就卡得越紧，整个猪场充斥着那猪夸张的嚎叫，叫得其他的猪也在呼应乱窜。黑子也“汪汪”叫着在猪栏里跑来跑去的添乱。
　　 见此混乱情形，菊子慌得在一旁团团乱转，她试图双手用劲地将猪头往里面推，却是徒劳，那猪便叫得更厉害，情急之下，菊子又拿起锄头去砸那片卡住猪脖子的竹片，也无济于事。看着小猪在那无助地挣扎，听着那凄厉尖叫，菊子急得连连喊道，袁歌，这怎么办，怎么办？再卡会，小猪会死的！
　　 袁歌见菊子如此着急，操起柴刀朝那卡住小猪颈部的竹片砍去，没想到心急手抖，刀砍在竹片上失了准，一滑，那柴刀尖就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膝盖，顿时皮开肉绽，血泊泊地顺着小腿往下流。袁歌忍着痛，奋起几刀终于砍断了竹片，小猪得救了。
　　 看着袁歌膝盖上那翻开的皮肉下面白森森的骨头，菊子心痛得掉下了眼泪，连忙扶着袁歌坐到櫈子上，看那血还在流着，就要扯自己的衣服来替他包扎。袁歌忙拉住她说，不要紧，你不用扯衣服，我这点伤不算什么，你看现在没多少血了。菊子一看那伤处，确实没有怎么流血，只是里面露出的白骨却很吓人，知道砍得不轻，说，那快去场医务室包一下吧。说着在袁歌面前蹲下身子，说道，来，我背你去。袁歌说，你背得动我吗？一边试图下地走，哪想刚一着地，伤处便戳心般的痛，便说，还是来扶着我去吧。菊子说，扶着你不好走，你还是痛，我来背着你吧，走得快点。袁歌没办法，只好趴到了菊子的背上，任由她背着艰难地往场部走去。倒也不觉得伤口有多痛了。好在场部不远，菊子背着他歇了二次才到达场部医务室。早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袁歌在她背上用衣袖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心里暖暖地，眼睛却有些潮湿。
　　 包扎完，袁歌怎么也不肯要菊子背，硬是忍着痛，让她扶着走到了工区的住处。
　　 往后的几天里袁歌还不能下地。因其他知青已全部下山，只剩了袁歌一人在知青点，而本地职工晚上都要回家，照顾袁歌的事就自然是菊子来做了。哥哥李林竹也懂得菊子的心意，就没来跟菊子抢着照顾袁歌，只是养猪场的事，他就帮着多做点。晚上，哥哥就回了家，菊子和黑子便留在了袁歌宿舍里。
　　 袁歌房间里有二张床。还有一张是另一知青小胡的，小胡已招生走了二年多，床还没有搬走，反正现在空床多了，工区也懒得去管。
　　 菊子晚上就睡在小胡那床上。袁歌要解手，她就扶着去厕所，整个知青点，晚上就只他俩和黑子，不用担心什么。
　　 晚上，袁歌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那简易木床被压得吱吱乱响。菊子在另一边听着，也睡不着。她轻轻问道，袁歌，伤口还很痛吗？袁歌说，痛倒是不太痛了，就是不知怎么的睡不着。你想什么啦？我想你啊。我在这里呢，还要那么想做什么？我在想，要是考上了大学，就不能天天看到你了。那会有别的女人在你身边啊。我不要别的女人，我心里只有你。我不信，你都要走了，我又做不了你老婆。说着，菊子就伤心地带着哭音了。唉，菊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要是在龙山和你一起过日子，我就再也不能走出去了，吃不了国家粮，上不了城市户口，今后我们的小孩也都是农村人啊。袁歌，没有了其他办法了吗？我真的很爱你！舍不得你走。菊子在那边轻声抽泣着说。
　　 菊子别哭。你到我这边来吧。袁歌说道。听到菊子的哭声，他心里也很悲戚，可怜的菊子啊，我为什么不能娶你呢？菊子和前途，要哪一个呢？他陷入一种深深痛楚和自责中。不久，袁歌终于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六
　　 下山的那天，是菊子和黑子送的他。菊子担着袁歌的行李走在后面，两人一狗在路上默默走着。菊子和袁歌，各有着自己的心思。菊子不愿袁歌走，最好在龙山娶了自己做老婆。袁歌何尝不想娶菊子做老婆？只是省府大学，城镇户口，工作单位，这一切，将构成他将来的前程，他很纠结，很矛盾。走，是一种痛苦，不走，便是一种折磨。长痛不如短痛。分手的这一天，终归要到来。难舍难分的情愫使得他们步履沉重，又只能无奈地往山下走去。身边跟着的黑子，已没有了平日的欢快。
　　 到了半山亭，放下行李，袁歌抱住了黑子，轻轻抚摸着黑子的头，不禁一阵心酸。菊子说，你随我去野菊坡看看那边的野菊花吧，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呢。今后说不定你再难看到了。又俯身拍拍黑子的头，说，黑子，你在这看着行李啊。黑子便坐在了行李担旁，眼睛定定地看着袁歌，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黑子听话，我们去去就来。袁歌说道。黑子便将头埋在两腿间，眼睛闭着，不再看他们。
　　 菊子和袁歌来到了那片杉树林后面的野菊坡，现在这里到处开着黄灿灿的野菊花。
　　 这是他们上次抓野兔的地方。但是他们已没有了那天的欢快心情。
　　 菊子跑到花丛中，蹲下身子折了一根野菊花。屁股一翻就坐在了地上。眼睛热热地望着袁歌。
　　 看着这情意绵绵的深情目光，袁歌身子似被电住，脸上不由发热，人却楞楞地呆立在那。
　　 菊子扯了几棵野菊花拿在手里捻转着，见袁歌怔怔地看着自己，脸一红，说，过来坐坐吧。袁歌就挨着菊子坐下了。
　　 菊子说，袁歌，你走后还会来龙山看我们吗？袁歌说，菊子，你是我的第一个……是我今生不能忘记的人。明年放暑假了我一定会来找你们。说着，侧转身看着菊子，动情地说，菊子，我现在舍不得走了，我，我是真的舍不得你！菊子说，你喜欢我吗？袁歌说，喜欢，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是我心里唯一的女人。你要是城里人，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老婆，你愿意吗？菊子眼中晶光闪闪，深情地望着他说，你说我愿意吗？我都让你抱过了，也和你睡过了。他一听，心跳急骤加快，眼睛定定地看着菊子，唤道，菊，菊子。菊子抬头看了他一下，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嗯的应了一声，轻声问道，你想做什么？我想，我想……再抱你一下。
　　 菊子睁开眼，慢慢翻身起来，用衣袖把眼泪拭了，对他笑了笑，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又没对我做什么错事。只要今后不要忘了我就好。
　　 两人拿着几棵野菊花回到了半山亭，黑子马上起身摇着尾巴迎了过来，前腿一跃，就搭在了袁歌胸前。袁歌抱着黑子的头说道，黑子，我走后，你和菊子好好过吧，明年放暑假了我会上来看你们的。黑子一边用头往袁子身上蹭着，喉咙里不断发出轻轻的嘶鸣，似哭似诉。菊子则站在一旁默默不语。见时候不早，袁歌只得起身挑着行李，对菊子说，菊子，我走了，你们就送到这里吧。菊子慢慢走到他的近前，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说道，到城里读大学了，不会忘了我和黑子吧？袁歌一只手抱着菊子的头，说道，菊子，在我心里，就算是忘掉了所有，也不会忘记你们！
　　 菊子松开抱着袁歌的双手，从裤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他手上，说道，你要是想我了，就看看她吧。这是我唯一的一张照片，是读初中时的毕业照。他接过照片，看到上面是一个长得极清纯的漂亮少女，就是他的菊子。怕放进衣袋被汗水打湿，便放下行李，从那个黄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夹了进去，再放回挎包。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到菊子手里，说，这本《简爱》是外国小说，你还没有看过，就给你吧，我也不带回去了，到学校带这样的书可能反而不安全。记得要偷着看哦。说着，挑起行李，摸着菊子那粗黑的发辫说，菊子……我，我……走了。
　　 菊子拉着他的行李，迟迟不说一句话，黑子则咬住了袁歌的裤脚往后拖。许久，菊子才松手，泪眼婆娑地说道，黑子，让袁歌走吧，他要去读大学，明年放假了他会来找我们的。
　　 黑子慢慢松了口，头紧挨着他的腿，一动不动。
　　 袁歌朝菊子挥挥手，挑着行李，别转身，往山下走去，他不想让菊子看到他的眼泪。他记得菊子曾对他说过，男人是不应该流泪的。
　　 黑子要去追，被菊子硬拉住了，她知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她用手捂住嘴，不让哭声唤得袁歌回头。
　　 袁歌还是回了头，他知道这一去，能否如他所愿，明年暑假来看望心中的菊子和黑子呢？他还是回了头，他要把菊子和黑子的最后影像深深地印记在脑海里。
　　 菊子见袁歌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喊道：“袁歌，如果你不上龙山来找我们，我们就在这里，在野菊坡永远等着你！”
　　 袁歌朝菊子喊道：“菊子，放心吧，我一定会来找你们的！”随后，转过头，挑着行李朝山下走去。
　　 只要转过前面的弯道，半山亭就会从眼前消失。他最后一次转过身，朝半山亭看去，菊子和黑子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到了他们身后衬托着的岳坪峰，峰顶上盖着一个巨大如伞的洁白云朵，菊子和黑子的身影便慢慢往那云朵幻化而去，直至消失不见……
　　
　　 七
　　 自袁歌回城上了大学后，菊子每天便觉得身边少了什么似的，在养猪场做事常常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眼前却老是晃着袁歌的影子。袁歌临走送给她的那本《简爱》，她反反复复地看过多遍，早被翻得破旧不堪。为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故事也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她甚至在想，我要是简爱，看到一无所有了的盲人罗切斯特，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也许吧，菊子心里想着。还有什么比爱更重要的呢？只要有了爱，就会有幸福。至少菊子是这么认为的。她相信袁歌是爱她的。现在菊子心里唯一装着的，就是袁歌走时给她的那个承诺，这个承诺是她心中时时燃着的爱的火花，每当空虚寂寞时，她总是安慰自己，明年暑假，又能见到她心中的袁歌了。
　　 这天她正在养猪场铡猪草，外面大道上就有人喊道：“菊子，快来看着你家的狗！”菊子忙跑出门一看，只见黑子正围着那给供销社送货的挑脚夫张师傅的货担打转，却并不咬人，只是“汪汪”叫着横在张师傅的挑担前不让走。张师傅觉得奇怪，知道是养猪场菊子的大猎狗，就慌忙喊来菊子。
　　 菊子也不知黑子怎么回事，忙喊道，黑子，快过来，守着人家的货担做什么？一般情况下，黑子很听菊子的话，只要菊子一喊，便会乖乖回到菊子身边。可这次黑子听到菊子喊，只对着菊子“汪汪”地叫了几句，用嘴咬住货担中其中一只蔑箩上面的一捆书报往下拖。
　　 菊子便觉得有点奇怪。便走过去，对黑子说道，黑子，你不是闻到里面有好吃的了吧。你咬人家的书报做什么？其实这也是和黑子说的玩笑话。黑子那是什么狗？能随便去抢别人的东西吃吗？就算有人抛食给它，它也不屑一顾，理都不理的。菊子也知道黑子是这性子，就问道，张师傅，你这箩里装的什么东西呀，让黑子都有了兴趣？张师傅说，我这是帮供销社担了些盐和煤油之类的上来，哪有吃的东西？这狗也奇怪了，总不是想吃点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