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除夕的那天下午，她冒着茫茫大雪，带着黑子来到了野菊坡。
　　 野菊坡已披上一层厚厚的白雪，连同周围及远山像一床巨大的雪被覆盖着，显得空旷而渺茫。岳坪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若隐若现，只露出一个朦胧的雪山轮廓。冰冷而密集的鹅毛大雪抽打在菊子的身上、脸上。她呆立雪中，心，像这白茫茫大地般空了，净了，冰凉透了！她任凭冰冷雪花和凛冽寒风在身上肆虐，浑然不觉。脸上满是泪水和雪水，缓缓地往下流。
　　 袁歌，对不起，我和黑子等了你七年！你去了哪儿？你就这么忘掉我们了吧？
　　 她蹲下身，抱着黑子的头说，黑子，袁歌不要我们了。他进了城，读了大学，有了工作，娶了城里妹子。他过得很好呢，早就把我们都忘掉了呢。明天，我要嫁人了，今生今世，我不再是袁歌的人了！袁歌，你抱过我，睡过我，吻过我，为什么又不要我？！你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又不能让我嫁给你？你让我好伤心，好痛苦啊！
　　 说着，跪在雪地里悲恸的大哭起来。
　　 第二天正月初一，她和李老师结了婚。
　　 成亲那晚，菊子闭着眼睛将李老师想象成袁歌，将激情和欲火都倾泄到了李老师身上。过后眼泪双流。袁歌，那次你为什么不要了我！？你傻啊，我的处女身本来是给你的，你却不要，你真的好傻！现在我不再是你的人了，告别了，袁歌……
　　 此后每年的暑假期间，菊子不再去半山亭等袁歌。只有黑子，每天下午仍默默地去，晚上又默默地回。菊子也不管它，由着它吧。黑子对袁歌的感情，已经成了它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2000年7月，黑子每天仍然坚持去半山亭等袁歌，一直等到9月后，它再也不回菊子家。菊子只好每天给它送饭食，黑子一点都没吃，只是头朝山下，静静地卧在半山亭，它在尽着自己最后的生命，在守候着袁歌的到来。
　　 10月的一天，当野菊坡的山菊花又到了开花的时候，黑子卧在半山亭头朝山下，慢慢闭上了它潮湿的眼睛。它活到了二十七岁，比其他的狗至少多活了十多年。因为始终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它的生命在延续，那就是要等到袁歌上龙山。可是，即使到了它生命的最后终点，它还是没有等到袁歌的到来。在无限伤感和失望中，黑子永远离开了人世，永远离开了菊子和袁歌。
　　 菊子伏在黑子身上大哭了一场。她抱着黑子来到了野菊坡，说，黑子，你就先睡在这里吧，到时我会来和你一起在这里等着袁歌。
　　 埋了黑子，她围着野菊坡走了一圈，就有了将来要搬来这里住的打算。
　　 这年野菊坡的花奇怪了，往年都是金灿灿的黄菊花，今年满山坡的山菊花，都是白色的。
　　 又过了八年，菊子母亲去世。办了母亲后事，她坚持在野菊坡建了一栋房，把家搬到了野菊坡。李老师也知道菊子的心意，没有反对。此时，李老师已因病提前退休，他们已有一子一女，都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儿子在深圳，女儿在北京。
　　 2012年，李老师因病去世，菊子一个人住在野菊坡。她儿子和女儿都要接她去城里住，她说一个人在野菊坡住着挺好，不愿过城里生活。这几年，也有人给她张罗老伴，都被她一口回绝。只有哥哥知道，她要在野菊坡等着袁歌。
　　
　　 九
　　 2018年的10月，野菊坡的花又开了，菊子看着那黄灿灿的野菊花，不禁又想起了四十年前和袁歌黑子在这里抓野兔，在这里和袁歌激情接吻拥抱的情景，脸上不由漾起幸福而羞涩的笑容。想到已消失了四十年的袁歌和埋在了这里的黑子，又陷入深深的哀痛和忧伤之中。她常常把袁歌最后送她的那本《简爱》拿出来在手中抚摸着，又忍不住翻开看看。尽管里面的许多情节她已记得烂熟，但还是忍不住要再看一遍，再去体会小说中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过程。有时她甚至想，我和袁歌，到底哪个是简爱，哪个是罗切斯特呢？他们最后尚走到了一起，而我和袁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伤心处，一个人就在那暗自垂泪。
　　 每天对镜梳妆，发现以往乌黑而浓密的头发，已渐被霜染，眼角也略显皱纹，忽然发现自己姣容不再，芳华已逝。唉，老了，不再是四十年前和袁歌在一起时那个青春俊俏的菊子了。她在想，这辈子，我还能见到袁歌吗？袁歌，四十年过去了，我都要老了，还能等到你上龙山来找我吗？
　　 就在这天，一辆SUV车在上龙山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着。驾驶室坐着的就是那个四十年没有来过龙山的负心人袁歌。
　　 此时的袁歌，已是一个两鬃斑白的花甲老人。四十年啊，弹指一挥间！那年从龙山下来，进城读大学，考研，读博，再当博导，直至退休，仿佛就在眨眼间。人生就这么一晃，便老了。菊子呢，她现在怎么样了？他开着车，想着他的菊子和黑子，暗叹，要是自己那时没有失忆，说不定就娶菊子为妻了。
　　 菊子写给他的那封信，因她没有写物理系，在整个武汉大学辗转了好几个月才到达他的手中，当时看得他百感交集，心情激荡，就有了不顾一切地要娶菊子为妻的念头。正当他想着给她写回信时，就发生了摔倒失忆的意外。
　　 原来，他在进校第二年，放暑假前的一次篮球比赛中摔了一跤，仰面往后倒地时后脑猛地撞在水泥地上，昏迷了不到半分钟。然而，就在这半分钟里，造成了他四十年的部分失忆，造成了菊子的苦苦等待，造成了黑子的失望而逝！也造成了他成了四十年的负心汉。
　　 那半分钟的昏迷后，后脑没有任何外伤，他又爬起来继续比赛了。别人自然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损伤，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失去了什么。虽然他对龙山的那段经历失忆，但并不影响他平时的学习和工作。他就这么一直到大学毕业。后来成了北京航空大学物理科学专业的博导。直到今年9月退休。
　　 袁歌30岁时才结的婚，尽管龙山的记忆暂时被封存，但他在和别的女孩相亲见面时，总觉得心里面有一个姑娘在等着他，拉着他，扯着他，甚至向他哭诉。虽然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姑娘的有关信息和容貌，但在他心里，却觉得有一种情感在呼唤着他，激动着他，让他对其他女子失去了兴趣。他也曾苦苦思索，回忆。但那记忆的闸门总是被关上。是谁？那姑娘到底是谁？有时，他脑海中也似乎出现了一个俊俏的模糊的脸，又觉得在哪里见过，感觉很亲切，但他终究还是想不起来。只觉得那姑娘时而快乐，时而忧伤，又时而在那里流泪。让他心里也跟着那姑娘乐而乐，忧而忧。直至后来不得已结了婚。之后他仍时常伤感，有时一个人怔怔坐在那里发呆，想努力地回忆起些什么来，又往往脑海里出现的那点模糊记忆随即烟消云散。于是他只好把精力全部放在了工作上。
　　 妻子也感觉他对自己情感冷淡，有几次和她同房时还喊着“菊子”。只要他喊了“菊子”，才有了和她行房的干劲和热情。她不知道是什么桔子，每次要和他同房时，就去买来桔子，想着可能只有那桔子，才能催动他的性欲吧。可又常常失效。只是觉得他和自己相处时总是有点懵懵懂懂，心不在焉，没有那种亲热感。便知道袁歌心里并没有爱着自己。结婚五年后留下一个女儿，就和他离了婚。此后袁歌拒绝了一切女人，不再结婚。连他自己也搞不懂是为了什么。
　　 2018年8月，他退休了。退休后，他便无所事事，怅然若失。总觉得自己心里在惦记着什么，牵挂着什么。他感觉自己应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埋藏在心底，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和思索，都无法弄清个中缘由。他为此苦恼而郁闷，却始终无法得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这天闲得慌，就在家里整理自己以前的一些旧物书籍等。当他翻开那个笔记本时，一张美丽俊俏的少女照片滑落到桌面上，他从桌子上拿起照片一看，仿佛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那个在脑海中隐藏多年的姑娘的脸瞬间清晰地出现了。
　　 “菊子！”原来那个在心中时而出现的那个姑娘的倩影，就是他的菊子！
　　 “菊子！”他本能地一声大喊，以往在龙山的点点滴滴就像突然打开了闸门，猛地涌了出来。他终于恢复记忆了。
　　 这时他才想起，自那年他和菊子、黑子在龙山半山亭分别后，已有四十年没有去龙山找他们了！四十年啊，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四十年呢？我的菊子，你现在怎么样啦？还有黑子，还在不在？他不觉沉陷于对龙山那些年生活经历的深深回忆之中……
　　 他拿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仔细端详着菊子那清秀而俊俏的脸容，不禁喊道：“菊子，我对不起你啊！”便伏在桌上，嚎陶大哭起来。
　　 开车上了龙山，他记得和菊子分别时，菊子曾流着泪向他喊道，她会一辈子在野菊坡等着他！于是他把车停在凤凰工区，徒步往野菊坡赶去。
　　 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山路！四十年前，他和菊子，还有黑子，一块在这条通往半山亭野菊坡的山路上走过无数次，一路上不知撒下了他们多少欢乐的笑语和菊子的歌声。走在路上，他仿佛又看到了俊俏美丽的菊子背着一筐猪草在前面轻轻唱歌，看到黑子抬高前腿欢快地跟在菊子后面跨着纵步，又看到菊子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那亮晶晶的眼光饱含着少女深情。
　　 他来到了野菊坡。当他看到那金黄灿烂的野菊花开满山坡时，四十年前和菊子黑子在这里抓野兔，和菊子在这里热烈拥抱接吻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心中涌上一阵酸楚，眼眶里已充满泪花。
　　 “袁歌！”正当他看着这野菊花怔怔发呆时，突然，他听到了一声亲切的呼唤。
　　 菊子！那是菊子在呼唤！是菊子心底里喊出来的，积聚了四十年的呼唤。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自恢复记忆以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菊子！她还是那么地俊俏，那么地美丽。她正站在那，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
　　 “菊子，我回来了！”喊着，他一边摔着眼泪，一边朝菊子跑去……
　　 “袁歌！”随着又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一个极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瞬时扑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就在这野菊坡的花丛中，紧紧地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