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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湘水北岸的“泰坦尼克号”(短篇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06发表时间:2019-03-15 11:53:46


   一
   入伏那天,姣姣凌晨三点就起床了。
   她是差不多凌晨一点才上床的,睡前还特意调好了小闹钟。人家现在都是用手机,即可通话又可看时间,照样能当闹钟作提示,但姣姣却说那洋玩意自己不晓得用也用不习惯。“妈你这霸蛮找理由给自己台阶下,什么叫洋玩意用不惯哩,舍不得花钱才真是的。”女儿华子一针血就扎到母亲痛处了。“不过也是,你还有个宝贝崽等着啃老呢!”姣姣也懒得与女儿理论,一回家总是有做不完的零碎事。要是往常,她都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睡觉,凌晨五点起床,简单地洗漱过,炒一碗剩饭吃了后五点三十正好赶到小区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搭乘早发的一四九或九一二路大巴过河到她的工作区,开始她每一天不断重复的工作。
   但今天是入伏。一地一风俗,长沙人把入伏的这一天看得特别重要,并且还取了一个很吉祥的名字叫“祈福”。美好的愿望人人都有,只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表现得更加强烈。昨天下班的时候,姣姣专门拐到了湘江世纪城的菜市场,一咬牙买了两只大雄鸡。“一只青椒爆炒,一只老姜慢炖。”她心里早就盘算过了。正当她准备从怀里掏钱的时候,身后却伸出了一只手把钱给付了。头也不用回姣姣就知道争着付钱的是那个,“你这是?”她的话还只说了截,身后的人就接上腔了,“我这是入一股哩!祈福呷雄鸡,小的长身体,老的补精气。你未必冒打我的米啊?”说话的人是姣姣同一路段的清洁工,年轻点的工友们都称他庆爹,姣姣却喊他庆老兄。
   “你说呢,冒打你的米我能买两只?有钱啦我!”
   “我就说嘛!”庆老兄一副蛮开心的样子。“中午呷盒饭时咬了舌尖,我就晓得会有口福。”
   正在打煤气准备炖鸡的姣绞,突然间想起昨天在菜市场的这一幕时,也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她紧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个庆老兄也真是,连我去菜市场买鸡他也晓得!”
   “妈,大清早的,你这是在跟哪个说话啊?”天气热,女儿架一块竹晾版睡在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口,没有空调的房子只要瞄准哪里通风就睡哪里,这是只能解决温饱问题的打工者家庭通常的做法。
   “娘是在跟活菩萨说话哩。”娇娇知道说漏嘴了赶忙掩饰。
   “那就好,我们做儿女的也就可以跟着沾菩萨光哒!”
   “娘都一把老骨头了,看你们还沾得几天光。”
   “妈你一点都不显老,我觉得你还越来越年轻了。”
   “你以为我还真是神仙能返老还童吧!”
   “那是的,神仙撞上活菩萨,我们就有的是好日子过哩!”
   娇娇一惊,心想莫非是女儿看出点什么了?但她又一想能看出什么呀?自己都奔六十的人了,还自做多情!就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声气。丈夫一晃去那个最终都得去的世界快十年了,她一寡妇靠肩挑手提拉扯着一女一儿,如今女儿是嫁了人家,但还有一个儿子在读大三,还听说已经在学校谈上朋友了,这不,刚一放暑假,俩人就相邀着留在浙大所在地不远的宁波搞什么勤工俭学去了。女儿华子就嫁在邻村,二十三岁那年未婚先孕草草办过几桌酒席就跟着在长沙打工的女婿进了省城,租了一扇二十来平米的门面开了家小杂货店,俩人攒得都是辛苦钱。前几年春上好不容易按揭买了一套六十八平米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居室,为了不影响杂货店夜里加班,女儿就硬把在乡下安化老家养猪喂鸡的母亲请过来帮忙,专门伺候上小学了的小外孙阿亮。姣姣天生是个工钻子,外孙白天去了学校,她就怎么也闲不住,再说条件也根本就不允许她闲,还有个在浙大读书的儿子忠忠等着用钱呢。她于是东托人西托人才找到了在北岸湘江世纪城做路面清洁的这份工作。辛苦是显而易见的,一早一晚要在大巴车里呆近一个小时,风里雨里耽搁不得。
   姣姣在一边煲鸡一边想着心事,女儿华子也起床了,看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六点,便赶紧催娘说:“妈,鸡汤沌好了吧?你自己赶紧趁热先呷一碗,回头我来收拾罗。”又忙着喊跟外婆睡在里间卧室的小阿亮自己穿衣起床,“亮子亮子,快起床啊,不然我们把鸡肉呷完哒你就只有汤喝哩!”小阿亮怕是在梦中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应声就跳下床来,洗漱间也懒得进就直扑厨房了。他一声“外婆”叫得浸甜,“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地嚷嚷着。
   “有得我亮孙宝呷哩!外婆早就给你把两个鸡腿夹在碗里了。”
   “妈,莫太惯着他了,你自己也呷一个啊!”母女在一起是从不改乡音的。
   “还有哩。”姣姣回答着,顺手从碗柜中取下了打午餐的饭盒。
   “只有你,尽惯着他。一只鸡莫还有三条腿啊!”华子说着闪进了厨房,一手揪着阿亮的耳朵就往洗漱间里拉,“都念二年级了,一点事也不懂!你外婆白天在江边马路上日晒雨淋,下班了还得赶过来伺候你咯小祖宗。只晓得管自己吃吃吃,半点孝敬心也冒得!”
   “你咯是做么子嘛。我讲了还有的!”
   “还有也只准他吃一个!”
   其实她姣姣已经早就盘算好了:青椒爆炒的那一只鸡的两腿也放在锅子里炖着。四个鸡腿分两份,亮亮一份,庆老兄一份。买鸡的钱是他付的,亏谁也不能亏了小孩和他庆爹。她还特意在昨晚杀鸡时就把两个鸡内金清洗得干干净净了,据说那东西吃了对胃特有好处。他庆老兄偶感风寒就喊胃不舒服,也毕竞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一下子从富贵人家的老太爷落泊成了环卫工人,而且家里又再冒得至亲的人理起他,“也真是苦命人罗!”姣姣这么感叹着,便又情不自禁地从碗柜中又取出了一只小土砵来,她要多打一点带过江去,让庆老兄中午晚上都有得呷。她正要动手给庆老兄撮鸡肉,手又悬在了锅沿边,“还是该跟女儿讲一声,这鸡是工友庆老兄付钱买的,得给人家分一小半过去。”但自己又怎么好开这个口呢?
   “妈,你那里不是还有个跟你同一路段的庆爹吗?也记得给他老人家带一碗过去呀!”华子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闺女,和她母亲一样善良。
   “呃,娘晓得呢。”姣姣的心里比自己喝了鸡汤还甜,她记得自己好像只在家里偶尔提起过一两次庆老兄,女儿却记得人家了,“那我替庆老兄谢你啊!”
   “妈,你庆老兄庆老兄,倒把你女儿当外人了?”华子扔过来一句半开玩笑的嗔怪。
   “看你想哪里去了,人家原来是个厅长的父亲,是个老太爷哩!”姣姣忙为自己辩护。
   “是你自己想到那里去了吧!”华子为母亲的不打自招笑得前仰后合了。
   “妈妈妈妈,你和外婆怎么这样高兴啊?”阿亮把洗脸巾往盆子里一扔,突然很懂事地问道:“是不是外婆找到新外公了?”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对喜鹊在喳喳喳地叫着,华子顺口便说:“你去问喜鹊啊!”
  
   二
   旭日从擎着红辣椒般火炬标致的东站上空升了起来,一列北上的动车呜地拉响了汽笛。
   “今天是又要迟到了。”坐在一四九大巴里的姣姣望着江东岸的远方自言自语地说。七月的太阳如同流火,刚出来就热气炙人。阳光透过明亮的车窗,姣姣的脸上像打着聚光灯似的,虽说已经是五十有五的年纪了,看上去却还像一个容光焕发的准中年妇女。“妈你一点都不显老,我觉得你还越来越年轻了。”她突然想起了女儿一清早说得话,心里就涌起了几许感动。当然了,这感动还来自于另外一个人对她的称呼。那个人就是和她同一路段的工友庆老兄。当她头一次听到他喊自己“姣姣”时,她简直不敢信他是在喊她。
   “姣姣,我们分在同一路段哩!”那天环卫主管把新来的员工分过工后,一个有些福态的老倌子走过来主动向她打招呼,并自我介绍说:“我叫宋多庆,你就喊我庆老倌或者庆爹都行。相识是缘,何况我们在同一路段,天天都要见面的。”
   姣姣的脸就一阵发烫,肯定连耳根都红了,觉得听起来是那么别扭,同时又觉得那么亲切。这称呼还是几十年前在少女时代被同学们叫过的。
   “姣姣姣姣,我们踢键子去罗!”
   “今晚唐家观镇上放映白毛女,姣姣我们一起去看么?”
   “姣姣,初中毕业了你还去县里读高中吗?”
   那时侯,男同学或女同学以及老师都叫她姣姣,但是姣姣没有继续升学的条件,父亲和哥哥抽调到怀化那边修“三线铁路”去了,生产队按人劳各半分口粮,十五岁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她叫梦姣,称得上是井湾里村上的一枝花。梦姣是农村实行土地大包干那年结婚的,就嫁在与井湾里一江之隔的雀坪村。丈夫是驾船吃水上饭的汉子,不曾想却在四十六岁那年得急症匆匆撒手而去,留下她一个寡妇和闺女华子及儿子忠忠艰难度日。幸亏儿女们还争气,她也总算快熬过了最艰辛的岁月。自从早些年来到长沙打工,供儿子忠忠读书是没有蛮大问题了,只是讨儿媳妇的钱还八字没一撇。
   见梦姣怔怔地许久没有应声,庆老倌也就有了几分尴尬,连忙解释说:“我也是刚才从你工作上对上号的。见你比我年纪小一大截,我这么称呼你不会介意吧!”
   “你多大啊?”庆老倌诚恳的话语把梦姣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心想不就是一个称呼么?张三李四王五叫谁不是叫,但举目一看,这老倌子并不显老,方脸阔额,浓眉大眼,站在面前像一铁塔,“不是有意在装大叔吧你,还讲我比你小一大截,怕你的眼睛有白内瘴噢!”她噼里啪啦放连珠炮似的,把一大摞同是来应聘的老大爷老大娘逗得哄堂大笑。“还姣姣姣姣,是青椒红椒朝天椒哩!”姣姣目光一扫,见都是上了一把年纪乡下人,大家都不容易,一天到晚除了嘴巴子可以快活,怕也难得找到别的快活事情了。也只有这些上了年岁的人才愿意做清洁工。年轻的有几个愿意与垃圾打交道呢?万一找不到好的门路,就是开摩的、擦皮鞋也比闻臭气吃灰尘强得多。也就懒得介意人家的讪笑。却不晓得这衣着装扮及派头都像个干部还自称庆爹、庆老倌的是图个么子。该不是那种好逸恶劳的人图轻松吧?但几天下来,她觉得这老兄人品还蛮不错,不但任劳任怨,而且心态平和,并事事处处总晓得将心比心。加上后来听人说起他那当了省交通厅副厅长的儿子因经济问题又被判了无期徒刑,而且儿媳妇也与他的儿子办了离婚带着唯一的一个孙女另攀高枝,更造孽的是享福惯了的老婆硬是一口气没缓过来撒手西去了,留下他一个破产孤老头……妇人的心也就有了几分同情,一来二去的她也就不知不觉地叫他“庆老兄”,而且还自觉不自觉地事事处处也总想着多给他一些关心。
   “庆老兄,你就冒想到继弦再成一个家?”有一天姣姣突然问他。
   “都呷六十岁的饭哒,黄土埋了一大截。哪个还来继这根弦罗!”
   “有崽女做官,不如老来找一个讨米的伴。”
   “可哪里有得找啊?一个破产孤老头趁身体还好,多做点事也算是为牢里的崽下辈子积点德。再说自己也过得踏实些,免得一上床就尽做恶梦!”
   “做么子鬼恶嘛,如今都在讲做中国梦哩!”
   “那就指望你看能不能帮我也圆一个好梦了。”
   “我看你连人家瞎子都不如,瞎子还晓得唱‘星星点灯……至少我们还有梦。’哩!”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两个当路面清洁工的,而且一个是孤男,一个是寡妇,在这湘水北岸的一隅,一边听着直下洞庭的涛涛江声,一边清理着垃圾堆里的纸屑和烟盒,居然也在谈论着他们的恶梦美梦中国梦。难怪有人说蜉蝣的悲欢和狮子的悲欢并无本质的区别!
   “湘江世纪城站到了,去湘江世纪城站的乘客准备下车!”
   姣姣当真像是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忙起身下了大巴,她摸了摸提着的饭盒和小土砵,鸡汤还热得烫手哩,“庆老兄肯定已经忙好一阵了。”她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便三步并两步地往湘江北岸、浏阳河口子上的“泰坦尼克号”赶去。心想,他庆老兄今天肯定是有得“中国梦”做了!即有青椒炒鸡,又有老姜炖鸡,还有油爆鸡内金,看不把你肚子撑破啊!
  
   三
   湘江世纪城是长沙最大的楼盘,他们老板的口号不是建房而是造城。也确实是大,上至浏阳河口,下至捞刀河口,共有大小住房近三万套,雄居于开福区地段的湘江北岸。顶头是一栋名叫世纪金源的五星级大酒店,就建在浏阳河出口处的江湾里,正门朝向迤逦南来的衡峰之首岳麓山;殿后是一尊手提弯月大刀的关公巨像,崛立于捞刀河口的江咀上,面向八百里浩瀚洞庭。
   “泰坦尼克号”就在世纪金源大酒店往北约五百米的江岸上。
   这是房产开发商专门为业主们打造的一个人文休闲景观。完全是模仿着真船的样子做成的:长三十六米,宽十米余,上立着三根原木桅杆,偌大的船舱左右各开着一扇上锁的木门,正好可以给在这一路段做清洁的姣姣和庆老兄放工具用。上面是盖有严严实实甲板的。开发商还别出心裁在两侧各刻了“泰坦尼克号”五个大红字。西侧临江还撑开着一柄人造风景伞,伞下是一条长长的石凳。人们一到傍晚都喜欢聚在这地方或锻炼身体或休闲聊天,由其是一摞一摞的少年儿童总喜欢往船上攀爬,人气旺得很哩。人们远远地望过去,但见高昂的船头直指西南上游,是极容易激发出“直挂云帆济沧海,乘风破浪会有时”的豪情来的,也偶尔还有找情调的青年男女一前一后立在船头,张开四臂作飞行状,口中还哼着好听的曲调,“咔嚓”一声定格为永恒的浪漫。不过无论是姣姣还是庆老兄,他们是不会有这种豪情和浪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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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真爱与年龄无关,与金钱无关,也不是青年人的专利。娇娇的丈夫十年前去世,她独自养育着一对儿女。女儿出嫁后,儿子还在读大学。为负担儿子的学费,为给儿子将来娶妻成家,娇娇一点都不敢闲着,她住在女儿家,每天早早起床,坐一小时公交车,去湘水北岸做清洁工。庆老爹原是个老太爷,因儿子受贿锒铛入狱,也家破人亡了。为了生存,庆老爹也做了一名清洁工,与娇娇在同一路段工作。娇娇与庆老爹,都是年逾花甲之人,在工作中相互帮助,日久生情。小说构思缜密,场面宏大,人物形象饱满,语言有特色,人物内心的描写、环境的描写都非常细致入微。小说采用倒叙,插叙的手法,在不急不缓的叙述中,将故事情节缓缓推进,衔接自然,流转自如,有水到渠成之感。小说贴近生活,取材于社会底层人物,却以小见大,反映了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大问题,老年人的养老,老年人的空巢,贪官污吏,教育等问题。读罢,令人深思,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17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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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9-03-15 12:09:53
  小说有意蕴,有深度,感谢作者的分享!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3-21 11:47:0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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