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什么命中注定呢，现实并不是这样的，你那是无望之后的消极主义思想。”惊回首的彭胡子像完全变了个人，复又充满激情，“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从你们的身上并结合自己半百的人生经历，总结出了几条做人的经典，我贡献出来供你们参考吧。”他不紧不慢一条一条地说道：“一、冲动和慕虚荣只能泄露我们的修养，而笃实和淡定却可以彰显我们的品格；二、当我们感觉天快蹋下来的时候，或许是我们自己站歪了，并不一定要怨天尤人的；三、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强，以致于会无视外因的恩赐，也不要把自看得太轻，否则会成了他人的踏脚板。”彭胡子还要继续说时，却被姣姣岔开了话题：“实在对不起啊胡子大哥，你的经典确实是太有道理了，但太阳都上中天了，我们要是还不去捡拾垃圾，那就是我们太无道理了。领了这一份工资就得做好这一份工作。”姣姣居然也一套一套讲起普通话来，并且边说就边向庆老兄使眼色走人了。
　　 “好好好，你们忙，你们忙！”彭胡子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但当他目送着这俩位身着桔红色清洁服装的朴素老人，从容而坚实地走在如火的烈日下时，心中不免又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
　　 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永远常青。这是哪一位哲人说过的话呢？
　　
　　 五
　　 “虚荣和冲动真是悬在头顶上的两柄利剑，任何一柄斩过来不伤性命也要伤身子骨的。”面对着汤汤北去的湘江，彭胡子不禁又一次感叹起自己的人生来。
　　 彭胡子叫彭沐林，年过半百有余，确实是一名个体画家。他早先是有编的，也属于体制内的公家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就是县剧团的美工，画舞台背景画人物俏像样样都还行。后来团里一个反映军工企业技术革新典型人物的花鼓戏得了文化部的大奖，县里给剧团记了二等功，他作为美工也同样得到了奖励。所以他就到处吹嘘自己是得过国家级大奖的画家。
　　 他是团里面第一个主动要求辞职下海的，当初县里鼓励下海的文件有两种方式：一是留职停薪由自己交付每月三百元的保编费；二是完全脱钩不要编制由政府一次性奖励三千元创业基金。他想也不想就选择了第二种方式。那时他已经成家并有了三岁多的女儿，妻子在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人倒是蛮贤惠的，但当时刚好从市里轻工业美术专科学校毕业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追求着他，先是以拜他为师的名义天天跟他粘在一起，后来策动他辞职南下广东时就干脆鸠占鹊巢了。
　　 他和她确实也相爱过，俩人初到广州时，仅租了一间地下仓库即为画室又当住房，天天吃外买快餐，四处拉业务，但后来攒到钱了，条件好了，见得世面广了，她却跟着一位来广州画院考察学习的湘藉画家走了……若按庆老兄的说法，“这就是报应，怨不得他人的。”不过这种人和事在世风日下的如今早已见怪不怪。他自己也是这种世风的始作蛹者之一。他是直到去年才孤身一人又回到了湖南的。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总算慢慢地有所自觉了，自从去年入冬搬进湘江世纪城的湘江豪庭小区后，更准确地说，是当他一次又一次看到无论风霜雨雪，无论骄阳酷暑，每天都在十里长堤的路段上往往返返，佝偻着脊背认认真真捡拾垃圾的这一对渐入老境的环卫工人后，他似乎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规划，他发誓要摈弃以前那种作商业画的模式而要真正回到纯艺术创的正道上来。
　　 “道德的火种，常常就是由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在默默传播的。”湘水汤汤，不舍昼夜。终于有一天，彭胡子站在看风景的阳台上听着江声，望着两位环卫工的身影如此感叹着。
　　 彭胡子的绘画工作室兼住宅就在离“泰坦尼克号”不足百米的地方，是一栋四十三层并拥有着错层观江大阳台的高楼，他就是住湘江豪庭的九楼零二室，站在不高不矮的半月型大阳台上，低头处就是那一艘仿真景观大船，就连船上船旁的人高声说笑都听得清楚。他最难忘记去年深冬和今年早春常常看到的“泰坦尼克号”旁边那条长长石凳上的感人画面了。
　　 那就是姣姣和她的工友庆老兄在一起时的情景。
　　 是一个雪霁的早上，大概九点钟左右，彭胡子睡了一个懒觉，他刚一起床就来到了阳台上。一连落了三四天雪，昨夜又刮了一晚的北风，他想这楼下的树上一定是挂了冰凌的，路面上也结了冰冻吧，在南方呆了那么多年，像想亲人一样想雪哦！他这些天就有事没事总往江边跑，也就是在“泰坦尼克号”旁边，彭胡子终于结识了两位当路面清洁工的朋友。
　　 “日子还过得蛮韵味哩！”彭胡子踩着“咔叽咔叽”的积雪又来到了景观船旁边，见一男一女两个比自己年龄稍长的清洁工，头杵着头就着一个手提小火炉在一起取暖，羡慕之情便油然而生。他们已经捡拾过一轮垃圾了，刚从装垃圾的小斗车中取出火炉想暖暖冻得通红了的手和麻木的脸孔，不想却来了个不速之客。俩人一抬头见是一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陌生人，也就只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怎么答理。
　　 “认识一下吧，我是个画国画的画家，就住在这湘江豪庭一栋九零二彭胡子画室，”还侧身指给他俩看，“呶，就那个阳台里面。”说着又回过头，“你们就叫我彭胡子吧！”而且也凑过手来边烤火边问道，“你们俩怎么称呼？”
　　 见这个满脸络腮胡，住豪庭并自称是画国画的画家还蛮和气，姣姣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咯咯咯……”笑得一脸通红，于是便蹦出了一句，“是个画胡子的吧？”
　　 “真是个典型的湘女，几十岁了还辣得呛人！”
　　 “姜都是老的辣呢，何况是老辣椒！”
　　 “她叫罗梦姣，是我工友，我们都喊她姣姣。”庆老兄忙接过话尾打圆场。
　　 “他叫庆老兄。”姣姣也觉得自己心直口快得太失体统，赶紧将功补过抢着介绍起来。
　　 天上飞着片片雪花，素洁而又美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飞雪。”彭胡子发自内心的感慨无人意会。
　　 “是千里共婵娟吧？”姣姣毕竟是个农村妇女，天真依旧。
　　 “我看还是瑞雪兆丰年好。人人都有得饱饭呷！”庆老兄话如其人，平实而温和。
　　 就这样三个人算是正式认识了。想到这里彭胡子便独自笑了起来：“男女搭配，工作不累。难怪连宇航船上天都二加一搭配了一个女的呢！”
　　 彭胡子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泰坦尼克号”和那条长长的石凳。场景依旧，人物依旧。这样的时间段，他们已然工作一轮了，俩个人又坐在临江那一条虽然铲净了积雪，却仍是冰凉的石凳上，头杵着头相互取暖。风雪已住，太阳却不肯匆忙露脸，整个天空灰朦朦的，像锅盖一样捂着这个缺少生气的寒冷世界。
　　 他们只小憩了一会儿，又是姣姣先起身，她把小火炉放进了车斗里，又勾腰捡了一块片石盖住了火炉口。紧接着庆老兄也起身了，他紧了紧桔红色的工作服，并示意姣姣也紧了紧工作服，于是这冰天雪地里便有了两团火在移动着。彭胡子突然就记起了雪莱的那句千古一问的名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时间过得真快哦，一转眼彭子胡与姣姣和庆老兄相识已有大半年了。他还一直没有问过他们俩的身世，但是在他心中，姣妏是他彭胡子的好姐妹，庆老兄是他彭胡子的好兄弟，而她和他，则像一对患难与共、相糯以沫的好情人，好夫妻。“湘水北岸的‘泰坦尼克号’可以作证，那一条长长的石凳可以作证！我彭胡子绝对没半点亵渎你们俩的意思！”他其实一直在心里构思着一组反映社会底层人物工作和生活的组画，试图揭示他们内心深处的无奈与喜乐，展示他们工作和生活中最柔韧、最坚忍、最平实、最美丽的部分……组画中的第一幅已经很完整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了，可取名为《冰天雪地里的火种》那即是他们个体生命在相互取暖的火种，也同时是把温暖传递给了社会群体的火种：第二幅已经出来了初稿，就是姣姣和庆老兄看到过的那一幅《祈福的鸡汤》当然他还在捕捉第三幅，第四幅的创作灵感。
　　
　　 六
　　 大学的暑期很快就要结束了。一天，华子收到了一条弟弟忠忠发来的短信息：“姐：我即日将携女友白莲来长看你和姐夫并外甥亮亮。请告诉娘她的准儿媳要求去我们乡下老家住两天。”华子读着短信“噗哧”一声就笑了，她也没细想即日是几日，“咯鬼崽子真是不害臊哩，两家长辈面都冒见就准儿媳准儿媳！”便随手一按就回了五个字：“要不要脸哪？”手机“咕咕”一声也就蹦出了五个字来，“向姐夫学习。”华子的脸一红，立马想到了自己与丈夫当年也是先斩后奏的，娘也只生了几天闷气照样只好接受现实。她随即想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娘，可娘一直是拒用手机的，说那东西麻烦，实际上呢是舍不得花钱，娘总是把一分钱当成两分用的，就是想省着为忠忠今后办婚事用。没想到咯鬼崽子大学还差一年毕业，俩人就搞到一块去了。
　　 晚上十一点还差十多分，华子就提前关了店门，小跑着回家连钥匙也懒得掏便“嘣嘣嘣”直接捶门了：“妈，快开门快开门！”姣姣正准备进里屋睡觉，拖着凉鞋把门一敞，低声地说：“亮亮刚睡着，是来强盗了不成啊！”华子也就忙压低了声音，“是你的宝贝大学生儿子和儿媳妇来哒哩！”
　　 “你尽讲鬼话。”姣姣当真把头探出门来四处瞄。
　　 “看把你老人家急的。是忠忠刚发来信息了，说这几天就把你儿媳妇带回来。”进客厅把门关上后又在娘的耳边吹风说：“只怕是得恭喜你会有奶奶当哦！”姣姣又惊又喜，忙把华子拉到沙发上坐下认真地问：“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啊？”华子就“咯咯”地笑起来，“看把你急的，他们来了后你亲口问你儿媳妇不就都晓得哒！”
　　 “你咯鬼婆娘，尽扯白。”
　　 “我只给你提供情报，信几分不信几分你自己去分析。”
　　 “真是冒得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要真是咯样你当娘的才省钱省事呢！”
　　 华子把想到要说的话噼噼啪啪说完，激情也就过去了。“我洗澡去，你一个人慢慢乐吧！”
　　 姣姣忽然就觉得孤单起来，女儿是个不想事的直肠子，这一点很像她姣姣年轻的时候，女婿建民又去了衡阳的工地，身边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怎么她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庆老兄的身影，“咯是好事啊！干脆到时候两桩喜事一堂办。”庆老兄憨笑着说。却是把她姣姣羞赧得脸红耳热：这老兄终于忍不住向我表白了吧！但她毕竟没有急于接腔，心想他该不是笑话我即当婆婆又当奶奶啊？可一抬头，客厅里空荡荡的，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也是嘛，他昨天明明说要回益阳老家去一趟的。”我怎么又突然想起他庆老兄了呢？害不害臊哦！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她想得心烦起来，嘟噜着也就进了卧房。
　　 岳麓北山脚下的夜晚静悄悄的，零零星星的几路大巴车晚十一点就停开了，偏远有偏远的好处，房价便宜又能图个清静。一想到房价，姣姣的心里就发慌，“手头就存了伍万来块钱，还去想买房！”但忠忠这鬼崽子找了个大学生做老婆，莫还愿意回乡下去结婚生子？就这么东一想西一想的，大半夜便过去了，姣姣也想得累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姣姣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姣姣匆匆忙忙洗漱过，连跟女儿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出门了，外孙反正还差十来天入学，俩母子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她自己有一肚子话要找人诉说哩！“不只有找他庆老兄说又能找哪一个？”难怪连乡下的花鼓戏文里都这么唱：自古知音天上地下难寻觅，想说的话语只能烂在奴家的肚子里。“也真是的，他庆老兄人品端正，性格又好，他不好意思先开口，你就哪天先开了这金口啊！”一想到庆老兄，她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共事那么久了，姣姣深知庆老兄的为人和处世，照彭胡子的话说那叫“笃实淡定”，而按她自己的理解，那是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就是不晓得他今朝么子时候能赶过来哩！”
　　 入暑后的晨风凉爽多了，今天的车好像也开得快一些，姣姣还在想着心事呢，湘江世纪城站就到了。
　　 真是开口闭口莫道曹操，一道曹操曹操便到了。姣姣刚一下车向前还只走了十多步，身后就追来了熟悉的“哆哆，哆哆”的嗽叭喊叫声，并且就像喊她“姣姣，姣姣”似的。这种车是湘江世纪城清洁工人才使用的脚踏三轮车，专门运送垃圾桶里和捡拾的零散垃圾的，每个路段有一辆。他们路段的那一辆就由庆老兄保管和驾驶着。她太熟悉这嗽叭的叫声了，人家的三轮车的嗽叭都是“嘀嘀”地叫，唯独他庆老兄还专门到万和超市左挑右选买了个“哆哆”叫的。“后面追着叫的会是哪个呢？”姣姣正欲回头，三轮车就抢在前面停住了，“咯样巧啊！我刚到那头去办了点事，打转就见到你下车哒。”说话的果然是庆老兄。
　　 “巧么子巧，大清早你到那头办么子事！你不是回益阳了吗？”姣姣真是喜出望外，晓得他是专门等着接她的。但口中却满不在乎。
　　 “是回了益阳的，但昨晚上又赶过来了。”
　　 “你发宝气吧？家里就睏不着觉哒？”
　　 “确实是睏不着我才过来的。有件怪事本来昨夜里就想着要告诉你，找你商量看看怎么处理才好，又不晓得你女儿住在么子小区。”庆老兄顿了顿又补充说，“再者也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