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就真是出鬼哒！”看到平时那么拿得起放得下的庆老兄也有事要找她商量，姣姣还真不敢大意。她往他旁边的坐位上一挤，“走吧走吧，有事也莫急哒咯一下子在大路上商量啊，还是到‘泰坦尼克号’再说吧！”旁边正好有一对年轻夫妻晨练路过，听到姣姣居然大言不渐地说着“泰坦尼克号”，羡慕的眼光一时温柔无比。
　　 俩人十多分钟就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长条石凳旁。
　　 原来庆老兄昨天回去就是为了她姣姣的心事。这些天来，他经常听她念起儿子忠忠谈了女朋友的事，也注意到她检到废报纸时总是找房产广告看，于是对她的心思就明白十之八九了。他回去是想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么，包括家具和电气。反正他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也用不着，儿子要真是猴年马月能出来，这些东西怕也烂的烂，锈的锈了。给他留下那栋宽宽敞敞的屋宇就行了。
　　 “其实我也只是想尽一份心意。”庆老兄解释说。
　　 “你咯就管得宽啦！”姣姣还没有听庆老兄说完，一颗妇人心就被感动得揪起来痛，但她又绝对不会允许他为她这么付出，于是就装作大大咧咧地说，“我崽的那个事八字还冒一撇哩！”
　　 “你莫激动先听我说完罗。”
　　 “好吧你说，我认真听着哩。”
　　 “就是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将心比心你要是碰到咯样的事你会怎么办？”庆老兄边说就边从桔红色工作服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然后打开信封口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本草绿色的存折来。
　　 “你打开看吧。农业银行的。”庆老兄说着就把存折递给姣姣。
　　 姣姣一楞，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手摇得像劲风扫过时，近傍那棵老樟树的枝桠。
　　 “你，你这是……发神经吧你？”姣姣的心跳得呯呯直撞。
　　 庆老兄也是一楞，立马就笑着说：“你看你把我想成是歪脖子树哒吧！”
　　 姣姣这才平静下来，脸庞却依旧红得发烫。她接过存折，但刚打开一看又尖叫起来：“我的天！陆拾叁万哪！”她被惊吓得老半天合不上嘴巴了。
　　
　　 七
　　 庆老兄本来是有个好好的家庭，甚至是很多人羡慕不已的家庭。一儿一女一枝花，只是女儿三岁时就发天花死了，算命的说是他儿子的八字大，容器小，家里只有他一根独苗才好带，才有大出息。儿子果然会读书，六岁启蒙，因成绩显著中间还跳了级，十八岁就大学本科毕了业，直接分配到了省委机关，还给省领导做了几年秘书。后来他服务的领导荣调北京，就把他安排到了高速公路局任副职，没去两年前任局长出了事撤职查办，他又顺利地当上了局长，是当时最年轻的正处级单位一把手。也许算命先生说得没错，他容器太小，猛干了几年，刚被提拔为交通厅副厅长兼高速公路局局长，不知怎么就被“双规”了，一查办，天哪！说是受贿上千万。结果被判了个无期。他庆老兄自己曾当过村上的村干部，公家人这一套他心里清楚得很，儿子的人品其实并不坏，只是这政府的机制有问题，每年上百亿的资金要经他的手签字，这个首长一个电话，那个领导一声招呼，有的来头还大得哧死人，你不束手签这个字行么？你不签有的是人等着签！也许正是因为他受到良心遣责有过对某些关键人物的拒绝，才刚一提拔就受到查处的。而所谓受贿也是身不由己，人家送上门来你还不敢不要，不要就是不给面子，就是有异心！可一旦东窗事发，你又不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呑，把事情全独个儿担着：人家根本就没留任何把柄在你手里呀！“这就是官场的所谓游戏规则。我儿子读了一肚子书，幸亏还没有把这个游戏规完全读懂。”庆老兄居然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肃穆神情。
　　 旭日才露出半边脸来，几缕云彩慢慢由白变红。做清洁工的本来上班就早，他们俩似乎每天就更早。分配的路段就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一天像梳子似的来回要梳理四五遍，他俩来得早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反正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还不如趁早来工作责任区先清理一遍，让上班的人们路过这干干净净的路段有个好心情。庆老兄住得离工作路段近，又有专门的三轮车代步，因此他每天早到后几乎都要在临江的那条石凳上坐一会。看看江景，听听江声，也温习一遍先天和姣姣在这条石凳上坐过的时光，扯过的闲谈以及偶尔也碰撞过的目光。于是再开始他新一天的工作。渐渐地，他的心中仿佛也有梦想了。是的，他除了怀有一个暂时还不好意思言明的梦想外，还坚定着自己的一个简单的处世为人的信念：“人人都说想做个好人，想多做些好事。其实都尽是嘴上的。还要做怎么样的好人，做什么样的好事呢？把自己的贪念守住，不去害人的人就是好人：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到位了就是好事。”这是近段时间来庆老兄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这是他也常看江景，听江声所悟出来的人生观么？
　　 庆老兄久久地坐在临江的石凳上，姣姣也无声地陪在他身边。江雾忽聚忽散着，江流缓缓，江声沉沉，江面上似乎映出了微红的光照。庆老兄突然起身来到了面东的里边，斜倚着那一艘名曰“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痴痴的目光穿过湘江豪庭高高的楼群，仰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竟凛然正气地甩出了一句话来：
　　 “人在做，天在看。”
　　 “没事吧庆老兄你！”被那大数目的一张存折吓得傻了半天的姣姣终于也回过神，见庆老兄铁着一张脸忙心痛而关切地问道。
　　 “我能有么子事嘛，凭劳力做事，凭良心做人。我快活着哩！”
　　 庆老兄确实是快活的。尽管儿子出事后，老伴一气之下去了阎王爷那里；还没等无期徒刑的判决书下来，儿媳妇就把一张托人从牢里找她丈夫签过字的离婚协议的复印件往堂屋桌面上一放，连话也没一句就带着小孙女走了。偌大的一栋崭新屋宇顿时就变得空荡荡的，他庆老兄的心也空荡荡的。但是过了几天，他终于就想开了：一切都是命运，就听天由命吧！
　　 后来他就鬼使神差找到这湘江世纪城当路面清洁工，并且与姣姣相识了。
　　 “这钱是么子时侯存的啊？”姣姣问。
　　 “哦，真的我还冒认真看哩！”
　　 “不是你自己存的？”
　　 “我哪来咯么多钱哪，就是卖了我还冒得人要！”
　　 “若是贱卖我要了再卖给人贩子去。”姣姣想把气氛搅活。
　　 “说话算数？”
　　 “算数！”
　　 “那要是贩不出去你就自己受啊。”
　　 “你咯老倌子戴我笼子啊你！”
　　 俩人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死去活来。这是苦恼人的笑，但无疑俩个都笑得特别开心。苦恼的是一个不晓得这来路不明的钱到底怎么处理；另一个是见处处关心着自己的人忽然堆满了一脸的心事；开心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彼此想让另一个人开心。
　　 “有何天大的喜事啊？说出来也好让我分享分享嘛！”彭胡子又从对面小区的大门口闪出来了。
　　 俩人就止了笑声，“是天大的悬案哩！”庆老兄终于像烧香见到了真佛，“来来来，你是个见多识广的文化人。”庆老兄主动把彭胡子让到旁边的长石凳上，请他在中间坐着，又把存折摊开在他面前介绍说：“咯是我昨天下午回益阳在我自己卧房里的电视机底坐下见到的。我本来是想把值钱点的东西搬到堂屋里去，有人愿意卖二手货时也方便些，但我一搬电视机就发现底板上粘着东西，翻过来一看，原来一张用信封装着的存折。这不，存折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哩。”庆老兄刚准备把信封上注明着“密码是出生年月日尾数加九”也和盘托出时，彭胡子就手一举说：“打住，打住！你是不想承认这笔存款是你自己的是么？六十三万那我说老伙计！你做什么能攒这么多钱！还想找人打官司懒帐啊你？”他纳闷得把话停了下来，心想：不对，这平时看上去那么笃实淡定的一个人，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老大或者是个毒贩吧？他之所以躲到这清洁工的群体中就是想清洁自己的灵魂？“其实你这官司根本就无法打，白纸黑字分明是你的尊姓大名，你想洗刷都洗刷不干净哩！”
　　 “你咯画胡子尽添乱！你又不晓得别个的家世。”姣姣一听就急了，“你以为咯钱是他抢来的呀？”
　　 彭胡子被弄得糊涂了，他不置可否地望了望姣姣，又看了看庆老兄，最后一脸茫然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慢慢扯。”说着就起身走了。
　　 经几番折腾，庆老兄的心廓终于清晰了。这钱肯定是自己儿子给他存下的，他之所以一时迷惑还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是一时不知这笔钱该用在什么地方才可以将功补过。钱本来是无罪的，更是无辜的，要是能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照样是一种功德。他这才想起该认真看看这笔钱到底是存于何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零零三年三月三日。”他这么默念着，心里不禁一酸，这正是他儿子三十岁生日那一天，也正是他出任高速公路局局长满一年的日子。原来他自己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啊！
　　 “庆老兄，就莫发呆了，有哒钱还担心冒地方花？还是先踏踏实实做好手头的事哩！”
　　 “噢一一嗬嗬一一”
　　 “噢一一嗬嗬一一”
　　 ……
　　 庆老兄又一次扯开了他粗犷的嗓门，他这一次却是朝着刚刚升起来的火红旭日吼喊的，而且姣姣也加入进来了。江面上拂过来处暑后的微风，天气已然是凉爽了许多。
　　 “有了钱还喊什么天！”这回倒是轮到有着文化人自负通病的彭胡子听不懂他俩喊天是什么意思了。
　　
　　 八
　　 忠忠是携女友临上火车前给姐姐华子发得短信息，浙江至长沙，原本有“沪长线”的高铁特快，但为了省钱，他们却是坐普快火车到长沙的。上车后他还特意指着已近暮色的车窗外对女友白莲说：“这一路到长沙，处处是湖光山色，怡人美景，就让你这位在黄土高原成长的小女子慢慢欣赏个够吧！”白莲心里直发笑。“省钱就省钱呗，还给我编故事。”她其实就喜欢忠忠这种性格的男人，大主意他独裁了，小处还要哄着人家。她记得小时侯娘就常对她说：“一家人大事听你爹的，小事看你娘的。”娘还说，“别看你爹平时尽省小钱，办起大事来那可舍得哩！”说话的腔调活像与本山大叔演小品的那个宋丹丹。也就是得意于娘从小的熏陶，她认定忠忠就是她自己要跟一辈子的那个如意郎君。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怎么走我都跟你走。”忠忠班上的才女跟他说想了顺口溜来。
　　 “看把你乐的，丑媳终于可以去见婆婆了。”俩人在一起经常像一对说脱口秀的。
　　 “那你认为范冰冰和孙骊哪个更漂亮？”
　　 “一个比一个漂亮。”
　　 “呃，回答正确。加十分！”
　　 “你就成长沙人晓得戴笼子了啊！”
　　 说说笑笑时，车窗里灯就熄了。一觉醒来便进了长沙火车站。
　　 下火车后，俩人找了一家常德牛肉面馆吃过早餐，白莲提议要先去见伯母。“家务事全听你的。”忠忠说着就拉起白莲的手往通向湘江世纪城的大巴站牌下跑。还是在寒假的时候，忠忠就去过娘工作的路段，并且还亲身体验过年轻腰杆一勾一伸的艰辛。“妈，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了，您老人家就只享清福算了。”娘笑笑说：“如今大学生一样找不到工作的多如牛毛哩。”忠忠笑得“哈哈”直滚，“嘿，我妈还关心起时事了？”然后又胸脯一拍说，“妈，您还真小瞧你儿子啊！也不想想我为什么选择了学人文茶艺专业，图的就是毕业后回家乡包一片山地开茶园，为振兴安化黑茶产业贡献聪明才志哩！”站在一旁的庆老兄听了直点头，“嗯，咯伢子不错，一点也不好高婺远，晓得选择了与土地打交道，而且又胸怀大志。靠得住，靠得住！”
　　 “庆伯伯，我妈一个妇道人家，从没见过世面的，要靠您老多关照哩！”
　　 “她还处处关照着我呢！”
　　 娘白了庆伯伯一眼。他就不敢再吱声了。
　　 “只是不知娘和庆伯伯还在一条路段吗？”忠忠在心里自问自答说，“应该在的。”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要是往常，姣姣和庆老兄已经清理一轮垃圾，又坐在“泰坦尼克号”旁的石凳上整理纸屑了。但今天早晨为了存折的事多耽误了一会，所以还没清理到尽头。俗话说，“人到五十五，入秋的太阳猛如虎。”即是形容这个年龄段的人仍朝气不减，更是形容入秋的太阳依旧威猛。姣姣和庆老兄桔红色的工装已经汗渍渍了。一身臭气一身汗，这对于他们是常事，也难怪有人见了他们就捂住嘴鼻赶紧躲哩。
　　 “妈一一妈妈！”姣姣耳边忽然飘过来一长声熟悉而亲热的呼喊，她的心一颤，赶紧腾出手理了理鬓边汗淋水滴的乱发。“妈一一”儿子拖着长音飞奔过来紧紧地搂着娘。姣姣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个朴朴素素但又漂漂亮亮的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也小跑着到了面前，而且爽朗地喊了声：“伯母！”也便与俩母子搂在一起了。“叮当”一声，站在沿江路另侧的庆老兄看到这动人的一幕，手中的铁钳和垃圾袋全撒落在地上了……
　　 “你们到荫凉处去吧！”庆老兄的声音哽咽着。
　　 “快喊庆伯伯啊！”姣姣挣脱儿子和那姑娘的手说。
　　 “庆伯伯！”俩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喊得好亲切。
　　 一朵淡白的云朵缓缓地移动着，太阳便躲进云层里去了。清风从江面上拂过来，十里长堤上的树木摇响出窸窸窣窣的绿色言语。这些缺胳脖少腿的树木都是早些年从乡下移栽过来的，只几年的时光便已经扎下了深根，长出了新枝，抽出了新叶，绿意婆娑，已然成了这湘水江畔的一道风景。树如此，人亦然。忠忠忽然发现：娘和庆伯伯似乎更亲切了，对这片城市和江域也没以前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