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天地沧桑，岁月变迁。
　　 年过不惑，这个婆娑世界的某些奥秘和真相渐渐呈现在我的眼前。这些奥秘和真相，那么简单纯粹，又那么复杂多变。那么冷酷无情，又那么慈悲温暖。
　　 这个被人类叫作“人间”和“阳世”的地方，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表面上秩序分明、壁垒森严，不能后退也不能超前。但其实都是投影和现象。时空不是障碍，生死不是囚笼。用某种奇特的方法，可使消失了的生命过程重现，离开了的情感记忆再来。无穷无尽的人生，无穷无尽的事件实则同时存在、永恒不朽。
　　 不可预知的茫茫生死之间，五彩斑斓的滚滚红尘当中，谁总让你感到有依有靠、温暖安全？变化莫测的人间俗世里，曲曲折折的大路小路上，谁永远也不会害你，总是为了你着想，甘愿为你付出各种代价，甚至生命？谁会没有原则地、毫不计较地一次一次原谅你的过错，不论那是什么过错？
　　 人情有冷暖，世事有炎凉，但某些真实永在，某些真情永在。它们不动不摇、不改不变。作为一个人，只要活着，不论多大年龄，哪怕七老八十爬不动了，老人们如果还在，就仍是娃娃。仍有人真正挂牵，仍有人真正稀罕。不论走得多远，就算海角天涯、异国他乡，和老人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活过的、哭过的、笑过的老屋、村庄和田野就是家园，就是故乡。
　　 故乡，其实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世界，是一段凝固在过去的永恒时空。在那里，有懵懵懂懂但又真正快乐的童年，有所有远近亲人的故事与记忆，有各种面孔和性情的父老乡亲，有陈旧破败又内涵丰富的美丽老屋。
　　
　　 1
　　 我的故乡首先要从我老爷爷说起。
　　 我老爷爷当然就是我的曾祖父，我爹的爷爷，我爷爷的爹。
　　 我老爷爷的生命虽然卑微，却和中华民族的某些历史大事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村里的老人们拉呱时说，我老爷爷曾经到日本当过劳工。他是自愿去的还是被抓着绑着去的，不详。但这段经历，和我同睡一盘炕达八年之久的老爷爷从没有和我说起。
　　 他老人家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我的猜测无所顾忌、荒诞无据，又并非不可能：要么那段经历对于我老爷爷来说是段无比惨痛的回忆，他不想提。要么就是他在那边有过一段缠绵悱恻且以悲剧结尾的爱情，他不敢提……
　　 不知多少年前的某日，日本北海道某地，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国青年站在船头，向岸上眺望着，神色焦急。伴随着汽笛声响，一个美丽无比的日本姑娘远远跑来了。但船已经离开岸边驶向茫茫大海。姑娘一下子扑倒在岸边尘埃，放声大哭。而中国青年也在船上泪流满面，哭着喊：“美代子，美代子！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美代子已有身孕，青年此时并不知道。美代子艰难起身，泪眼朦胧看着心上人消失在远方，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把我们的孩子养大成人，让他们到中国认祖归宗！”
　　 这个叫“美代子”的日本姑娘当然就是我那没有血缘关系的日本老奶奶，那个英俊的中国青年当然就是我老爷爷。
　　 五十多年以后，山东省淄博市凤子县孔家村忽然来了一群日本人，他们就是老爷爷在日本的后代。其中两个五十多岁的日本男人是老爷爷的双胞胎儿子。当十几个从天而降的儿孙举着美代子的照片齐刷刷跪倒在老爷爷面前的时候，正优哉游哉晒太阳的老爷爷呆啦。其他数十个一起晒太阳的老头子、老娘子傻啦。而不一会儿，从来都是拄着拐杖慢慢挪步的老奶奶手持笤帚疙瘩，冲着老爷爷如飞奔来，同时嘶声咆哮着。年逾七旬的老爷爷顿时返老还童，一脚踢飞屁股下的马扎，连滚带爬落荒而去……
　　 构想到这里，我不由“嘿嘿嘿”偷笑出声。
　　 日本老奶奶的事情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毋庸置疑的是，老爷爷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活着回到了中国，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这是他老人家的幸运，更是我们这一家人的幸运。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他，哪有我们这一家。道理简单之极，不用赘述。
　　 老爷爷回国后不久就置下了很大的家业，传说至少四五处宅院，数十亩好地。钱哪来的？不详。估计十有八九是老爷爷从日本带回来的血汗钱，其他的可能性无。但后来这庞大的家产全被老爷爷在日以继夜地喝酒和赌博中输掉啦。
　　 某个夜晚，我陪着已经六十多岁的爹在村里溜达。爹指点着周围说，这里曾经是咱家的宅子，那里曾经是咱家的宅子，这里曾经是咱家的地，那里曾经是咱家的地……语气中自豪和遗憾并存。
　　 爹怎么会知晓得这么清楚？眼前马上浮现出一个场景：数十年前的某个傍晚时分，一个高瘦的老人拉着自己小孙子的手在村里的大街小巷走着，一边指点着周围的宅院一边给孙子吹嘘：“这里当初是咱家的，那里当初是咱家的，都是你爷爷我买下的。”小孙子看着爷爷一脸崇拜，仰头问道：“那，现在怎么不是咱家的了呢？”爷爷的笑容顿时一收，尴尬道：“哎，爷爷赌博给输掉啦。孙子啊，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要赌博啊，那个东西太害人啊！”孙子似懂非懂点着头……这个“孙子”当然就是我爹。
　　 但世上的事总是祸福相依，吉凶转折。
　　 如果不是老爷爷歪打正着迷上了赌博把那些家产输得一干二净的话，那我家铁定会被划到地主一类里去。我爷爷、我爹也铁定会被骂作“地主羔子”和“地主羔子的羔子”而不论是地主也好，地主羔子也好，地主羔子的羔子也好，在历史的滚滚车轮碾压到某一阶段的时候，其命运都是注定无比凄惨的。村里就有好多真实例子摆在面前，其影响现在仍然延续着。比如有位貌相绝对堂堂的大爷就因为是地主成分好多年里找不上媳妇，无奈闭着眼娶了现在的丑陋大娘，虽子孙满堂，却是终生郁闷……
　　 爹当然也十分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多次评价自己爷爷这个败家行为的时候，有点遗憾之余总是心有余悸地说：“幸亏啊，幸亏啊！”所以，看待一些事情要放在广阔的时空背景上。背景一变，结论就变。
　　 老爷爷把家产输个精光以后，花费数月功夫在村子西北角新盖了一座宅子。虽说是新盖，但也不过是土坯房、泥天井、栅栏门。好在那时候村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寒酸、简陋，所以也并不显得多么贫穷、落后。
　　 就在这座新盖的宅子里，高大英俊、强壮健美的老爷爷骑着一头同样高大英俊、强壮健美的大灰驴迎娶了我那高青籍的美若天仙的老奶奶。到一九六四年，老爷爷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儿子、儿媳，有了孙子、孙女，也就是我爷爷、我奶奶，我爹、我大姑。
　　
　　 2
　　 新宅子的生命非常短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让老爷爷数月的辛劳毁于一旦。
　　 老爷爷、老奶奶新婚的时候麦子刚刚入仓，不久就开始下雨。老天爷连气都不喘一口，一场又一场，接连不断。从七月初到九月底，不过数十里方圆的凤子县竟一连下了四十多场雨，七八次是持续七八个小时的大暴雨。
　　 老人们都说：“天上开了口子了！”也是，这种下法，只有“开了口子”才成形容，“瓢泼”一词远远没法比喻。
　　 天开口子地上接。很快，河里、村外的壕沟里、各家各户的井里都满当当的了。村里东南、西北、西南有三个大湾，里面的水竟然漫到了顶，深的地方足足有五六米。
　　 我家的井就在天井南边的灶屋里，水面离井口不过几指，做饭打水不用桶，直接拿瓢往锅里舀就行。地下水很快全面饱和，天井还有屋里的地面有时会“咕嘟——咕嘟——”往外冒水。各式各样的虫子漂浮在昏黄的水面上，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还在挣扎。大大小小的老鼠惊慌逃命，还有长长短短各种颜色的蛇。奶奶曾亲眼看到，一条黝黑的大蛇在胡同里“哗啦啦”地游，大腿粗细，水壶般大小的头高高昂起在水面。吓得她老人家腿软了半天。
　　 土坯地基早被泡透，离地一米多的地方也吸水变了颜色，屋子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倒。房梁上不时“簌簌”飞落尘土，偶或“扑嗒”一声从墙上掉下一大堆土坯，各种奇声怪响不断，人都不敢待在屋里。
　　 一切都在暗示，要出大事了。
　　 发水的那天正是中午，天色昏暗如同晚上，乌云压顶，闷雷阵阵。忽然听到天空里“轰隆隆隆”一阵巨大闷响，随后“哞——”地传来一声似大老牛般的吼叫，接着远远近近不少妇女就没人声般喊：“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快跑啊！”一霎时，满村里鸡飞狗跳，驴喊马嘶，猪叫牛嚎……
　　 洪水吼叫着扑到村子里，巨龙般钻街走巷，顷刻间一片汪洋。
　　 老爷爷见惯世面不慌不忙，何况以他的水性也没啥值得害怕的，三言两语一番安排后拉着老奶奶率先凫水离开。爷爷、大姑在后面紧紧跟随。奶奶不会水。才十六岁的爹从灶头上搬下大铁锅让奶奶坐进去，一路“扑腾腾”打着巨大的水花游向高地，用的是传统狗刨。
　　 生死一瞬。一家人刚离开几十米，大北屋便“扑通通”趴倒，巨大的烟尘直冲屋后那棵十几米高的大杨树顶梢，弥久不散，像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南屋、北屋、东屋、西屋、厕所、猪圈无一幸免，几十秒内全都匍匐在地，复归泥土。四邻八舍的房子排着队纷纷倒下，“轰轰轰”“通通通”的大响不绝于耳。
　　 有早爬到高处的事后讲述，远远近近几十里，到处尘烟冲天，简直像是一下子到了战场。
　　 数月之后，一家人在老爷爷的正确领导下克服困难再次将宅子盖了起来。这回的地基全是石头，不再是土坯。不过宅子的地点有所变化，往东挪了几百米。盖的过程中，先后闻讯来帮忙干活的有数十个人。男人们光着膀子打夯，光着脚和泥、脱坯（用木制的模子制作土坯）、吆喝着盖房、上梁……女人们手巾包着头烧水、做饭、搬这递那……都是挥汗如雨，都像是给自己家干活。一家人热火朝天，亲密无间，没人想到要钱。事实上，那年月谁家的房子不是这样盖起来的，邻里之间、乡亲之间情浓意真，充满人间味道。
　　 我曾亲眼见过几次打夯。所谓“夯”无非是一块圆柱形的大石头或者长方形的大石头，约百十斤，其一侧固定一根结实的木棍给掌夯的用，底座绑上十几根麻绳给拉夯的用。打夯一般是夜里。电石灯的光影里，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站在地基的槽沟里兴高采烈地挥霍着力气。他们周围是一片片飞舞的蚊虫，还有一些站在高处的大姑娘、小媳妇，当然也少不了一帮抿着鼻涕的娃娃们。掌夯的负责控制落夯点，确保每一寸地基都打结实。拉夯的只管使劲，齐心协力把夯拉到足够的高处。由于美丽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热情围观，本来艰苦卓绝的劳动竟有点像是舞台表演。电石灯下，男人们汗水如雨，却个个笑脸飞扬。而同时，古老的号子也在飞洒着汗水的夜空里动人心魄地唱响：
　　 “兄弟们哪——”“哎嗨哟啊——”“使劲干哪——”
　　 “哎嗨哟啊——”“有人看哪——”“哎嗨哟啊——”
　　 “流大汗哪——”“哎嗨哟啊——”“抓革命哪——”
　　 “哎嗨哟啊——”“促生产哪——”“哎嗨哟啊——”
　　 ……
　　 这样的美丽夜晚，这样的动人号子，这样的火热场景，这样的温暖乡情，真是令人念念不忘啊！可惜，此情难再，那深夜的号子遂成绝响！
　　 就在这号子声里，我家的第二座新宅子落成。后来的若干年间，老奶奶、老爷爷、爷爷在这座老宅子里先后去世，我、妹妹、弟弟三人在这宅子里出生、成长。岁月流淌，新宅子在我家的无数故事中变成了老宅子。
　　 那场大水改变了我爹的命运。他刚接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就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耽误了报到，留下终生遗憾。不过，命运很快就给了爹某些隐晦的暗示：这个遗憾自将有他的后人加倍弥补。
　　 大水退了以后，村外壕沟里的水还是满满的。爹干活回来从沟边走，连续十几天都会有一条或者几条斤数重的大黑鱼从水里“哗啦”跳出来直接落到他面前。爹就赶紧拾起来，抱回家交给我奶奶，一家人欢欢喜喜饱顿口福。
　　 而更加离奇的是以后的一件事。大水退后，村外的一些壕沟渐渐干涸。爹经常到壕沟里拾贝壳，偶然间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一处地方异常凸起了数尺。爹跳上去用力踩，很快平坦，但不过一会儿就又拱了起来。爹回家向他爹也就是我爷爷汇报了这个情况。爷爷一听大喜，当即带着铁锨赶去，结果三刨两刨，一条重达数十斤的大黑鱼从泥里翻滚了出来。于是用小推车推回家去，后来分割成块腌到咸菜瓮里，足足吃了一个冬天。
　　 根据以上种种迹象，奶奶断定，我爹以后肯定福不小。
　　 果然，后来我和妹妹虽然历经艰辛却终于都考上了大学，圆了爹的校园梦。
　　 某年某月某日，村里来了一个相面的。此人一见我爹便言道：“你命里只能担两个大学生。回头你到祖坟上看看，肯定只长了两棵树苗。”爹到村子东南的祖坟上去看，果然有两棵米数高的小树苗，还是枣树，枝叶繁茂。而早早辍学的弟弟也终于找到自己学习不行的理由：不是自己不行，原来早有定数。所以不怨他，怨爹。但弟弟二十年间经历很多次挫折起伏，现在也是小有成就，从挣钱这个方面讲，我和妹妹竟远远逊色于他。这却是那相面的没有看出来的了。此是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