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后有大灾，粮食缺乏是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的老爷爷再次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能力，没白没黑用了七八天织了一挂旋网打鱼。我爹每次都提着小桶跟在后面，看我老爷爷将渔网这里一提那里一放，然后拧腰展臂冲一大片水花撒下，过一会儿慢条斯理拖上来，大鱼小鱼就在网里纷纷挣扎。于是爷孙俩共同分享收获的喜悦。
　　 当然，这不是老爷爷一人独有的绝技，当时村里很多人都会织旋网，会用旋网打鱼。现在基本失传。据我所知，年龄七十岁靠下的人没有会的了。甚至有些年青人一听“旋网”都一头雾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爹后来全面继承了我老爷爷的这门手艺，而提着小桶跟在后面的则换成了我，后来又加上弟弟。白天要干农活，去打鱼的时候多在夜里。那场景充满巨大的期待和神秘的惊喜，我至今难忘。
　　 满天星斗，河里也满是星斗，爹手提旋网在陡斜的河边走，虎视眈眈看河面。在我眼中，黑魆魆的河面诡异莫测，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预知的东西，随时会破水而出。远远近近，静谧无声，广大的人间似乎就剩下了我们爷俩。突听远处“扑啦啦”一阵水响，爹便把眼一瞪，拧腰甩臂，“嗨”地一声喊，那旋网便脱手而出，破空发出“刷”地一响，随即魔术般由小变大、由近及远，最后完全张开成椭圆形，准确地盖住刚刚水花溅起的数米方圆的河面。网入水后，爹凝神静立，浑然不管我要求赶紧收网的喊叫。往往要几分钟后，他才慢条斯理把网绳一环一环地往手腕上套。随着他的动作，渔网一点一点渐渐出水。最后时刻，他把渔网往岸上一扔，大鱼小虾就在那地上涌动蹦跳起来。我欢呼着冲上去，掀开渔网捕捉。
　　 最多的一次，爹一网打了数十条大鲫鱼，每条都是半斤左右。当时弟弟刚出生，而娘也得以大喝了很多顿鱼汤。弟弟不能吃鱼，却是美美喝了很多鱼奶。鱼奶者，鱼变成的奶也。
　　 不过惭愧得很，我和弟弟最终都没学会撒网。不是没学，是学过多次都没学会，于是只得放弃。这看似简单的技术，真正操作起来才知其中的难度。爹不打鱼了以后，那挂旋网便一直吊在我家大北屋的墙上，直到年久烂飞……
　　 老爷爷和爹打鱼多在猪龙河。此河蜿蜒如龙，盘旋穿行于相邻数县的乡村田野，在本市十分著名。据说是猪精与天龙相斗用鼻子拱成的，故名“猪龙河”。河北数里是金家镇依桥村。依桥村就是后来的我姥娘家。
　　 十六岁的我爹每天都为拾到大黑鱼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并不知道我十四岁的娘正在数里外的依桥村辛辛苦苦看孩子。这个孩子非是别人，是我娘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小舅。
　　 某天，因我小舅哭闹不休，我娘便在我姥爷的命令下抱着七个月大的我小舅去找在田野里干活的我姥娘。大水刚退，到处是水。我娘被我小舅哭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绊倒。我小舅“扑通”掉到了水里，水立刻淹没了他的鼻子。我娘吓得心“嘣嘣”跳，急忙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我小舅却“格格格格”笑了。这事儿我娘一直没敢给我姥娘说，我小舅当然更不可能说，他根本就没有记忆。于是我娘便免了一顿打。后来一看到小舅我就会想起这个深藏在岁月里的场景，暗暗发笑。
　　 老姐比母，娘疼爱小舅，对他们村的两个人始终恨之入骨，啥时候提起来就骂，因为这两个人曾经伤害过我小舅。
　　 我小舅上初中的时候曾经看上了一同念书的一个本村女孩子，一时头脑发热就写了封情书给她。根据娘说的情况我判断，那根本算不上啥“情书”，无非就是说看着对方漂亮，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建议以后多在一起学习、玩耍啥的。哪像现在的学生，动不动就“我爱你，你爱我的”，甚至当众叫“老公”“老婆”也不稀奇。我小舅的情书命运悲惨。那是什么年代？那个女孩子收到情书简直就和收到国民党特务的情报一样，立刻吓坏啦，考虑都没考虑，就交给了班主任。那个班主任也混蛋，采取的教育办法是当众宣读，并贴在了教室里示众。当然，对我小舅也免不了一顿狗血淋头的教育，连带着我姥娘、我姥爷也挨了一顿批。
　　 我小舅受此当头一击，好几个月成天不说一句话。后来家里人发现，我小舅变得怕人怕事了，脑子也不好使了，说话越来越少，处理事情常常颠三倒四的，有时候像是少着一根筋。对于这一点，我有着切身体会。
　　 我从小到大，就没记得小舅给我买过啥礼物，给过啥东西。唯一一次是我上高中的时候，赶集卖菜的小舅遇到我破天荒给了我五毛钱让我买火烧吃。我“惊喜”地把此事给娘说了，娘好一阵笑，说：“你小舅就那样。”实际上我的遭遇比起弟弟、妹妹来说是好的了，他们连一分钱都没有从小舅那里得到。
　　 我小舅成家以后，有了难以解决的事情经常跑来找我娘，甚至惹我姥爷生气了也会把我娘搬去救火。某次我小舅不知道啥事把我姥爷气得好几顿没吃饭，便骑着自行车来到我家。一进门就带着哭腔叫：“大姐姐，大姐姐！”我娘问清楚状况，骂了我小舅一顿，立即赶到依桥村，一番哄劝，我姥爷才消了气吃饭。这样的事情非只一次。
　　 除了小舅，我还有五个姨，二姨、三姨、四姨、五姨、小姨。娘为大姐，除干活外，主要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些妹妹、弟弟们。有敢不听话的，就毫不留情打，或是拧住大腿里子上一块小肉转圈。几十年之后，我的老姨们提起这事还是满怀愤怒，纷纷控诉：“俺大姐姐那时候真狠心，拧住大腿里子就不撒啊！”我娘便瞪眼：“活该，谁让你们不听我话的。”然后姐妹们便是一阵大笑。
　　 不过年龄和我娘相差十几岁的我小姨和我小舅不愤怒也不控诉，他们从没有受过我娘的“虐待”，倒是小时候都被自己这个大姐姐抱过、亲过。我娘是十分疼他们的。这种疼据我看早已经超越了姐姐对弟弟、妹妹的疼。或许在娘的眼里，他们不仅仅是弟弟、妹妹，也是她的孩子吧。老姐比母，真是一点不假。
　　 那场超级大水过后，好多年间我们那儿到处是水。有水，也有鱼。饭后出门到沟里、湾里捞鱼竟成为了一个集体娱乐的项目。而到野外庄稼地干活常常需要涉好几处水。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旱鸭子几乎绝迹，男男女女自然而然都会了水中的技艺。
　　 夏天最热时候，娘经常带着五个妹妹到河里澡洗。所谓“澡洗”可不是“洗澡”，桓台话里就是“游泳”“戏水”的意思。
　　 我二姨水性最好，一个猛子几十米，露出头来往往还抓着一条不小的鱼。有一回她钻到水底，半天不出来，我娘她们都吓坏了，正急得不行的时候，水面波浪翻涌，二姨钻出头来，手上竟抓了一条二斤多的鲤鱼。
　　 我三姨虽然会水，可生性老实木讷，便总是落个在河边看衣服的差事。经常是姐姐、妹妹们在河里畅快前游，她一个小矮个子则抱着一大堆衣服在后面辛苦穷追。天又热，衣服又多，不免弄得通身是汗。这悲惨的一幕有一回被我姥娘看到了，气得把我娘她们一顿臭骂：“你们要累死她吗？啊？啊？”现在说起来，姨们还是忍不住笑，三姨还是委屈。
　　 大水退后，曾经随着大水在人类的领地上纵横嚣张的鱼类遭到了报应。某天，我姥爷竟用抬网抬住了一条超级大鱼。多么大？四十多斤，好几米长。整个依桥村轰动，人像苍蝇一般“哄哄哄”围着看。我姥爷并没有独吞，他将这条超级大鱼割成数百份，全村分了个遍。对此，我姥娘完全赞同。当时我姥爷是村里的大队书记，这个做法为他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威望。
　　 类似鱼类的悲剧和人类的喜剧在各处都发生着。
　　 水位飞速下降。在一处水洼里逮住一只巨龟或者大鳖，在屋后的池塘里捞上几条黄鳝或者鲶鱼，甚至在自家天井里挖出数十条泥鳅或者河蚌等等，都是平常事。
　　 有一回，天气最热时候，我爹和数十个村里人正钻在河里只露着头乘凉，忽然看到远远一大片小浪花诡异翻涌，且以极快速度靠近。水声“哗哗哗哗”不绝。有经验的人即刻大叫：“过鱼啦，准备抓！”大家一齐惊喜，纷纷用最快速度翻身站起。河水不过齐腰，大家一个挨一个挡在前进浪花的前方，蹲下身扎撒着手，如临大敌瞪着水面。片刻功夫，群鱼来到，一场极为短暂的人鱼大战顷刻展开。生死关头，很多一尺多长的鲤鱼“扑啦啦”腾跃而起，越过众人头顶或钻过腋窝、腿弯脱险而去。但即便如此，人们仍然是收获巨大，每人至少逮住了一条斤数的鲤鱼。满河是人。这边惊喜过后，那边又是惊叫连连，第二场、第三场战斗很快打响。也不知这群可怜的鲤鱼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去。不过，有大多数却是不幸游到了人们的肚子里，填饱了不少的辘辘饥肠。
　　 3
　　 水灾刚过，人灾又来。人灾更烈！
　　 娘说不知道上头的领导咋想的，要求播种之前先深挖地，说是挖得越深产量越高。有老农想抗议也不敢说，只得边在心里骂边深挖地。挖得多么深？娘说至少两三米。有的地方都挖出了水。广袤的田野里，无数的中国农民挥舞着铁锨，景象可谓壮观。
　　 但壮观之后呢？是挨饿！饿得头晕眼花，饿得双眼发绿，饿得奄奄一息。没办法，地里不打粮食。饱含肥料的熟土都深深埋在了地下，上面的都是没有半点营养的生土，能打粮食才怪！小麦全都长得稀稀拉拉的，杆细穗小，一亩地顶多二三百斤的产量。榆树叶、柳树叶、玉米瓤、地瓜蔓、刚长出的小菜瓜、野菜等，都成了人们救命的东西。很多人吃得浑身浮肿，一按一个坑。
　　 生死关头廉耻丧，很多人在大集上公然抢东西吃。你买了一个馒头刚要吃，冷不防身后猛伸出一只手就抢了去。你想抢回来，那人也不跑，就在你面前往馒头上吐唾沫，甚至抹屎……类似事情说不胜说。
　　 乱吃杂吃，很多人吃得肚腹不好，老放屁。娘说有那么一天，依桥村一些妇女在路边地里干活，其中一个大娘陡然放了一个超级响屁。耳轮中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就见路上一个正骑车路过的男人仓惶跳车，前轮后轮仔细检查，然后狐疑而去。妇女们笑得满地里打跌。这是个笑话，笑中有泪。
　　 虽然我姥娘家人多，但却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那段饥荒的岁月，没人饿死，也没人饿出毛病。我姥爷在依桥村干过二十多年的大队书记。他是个极正派、极无私的人，但却也不会呆板到眼睁睁看着六七个孩子整天饿肚子的地步。何况，在那个年代，他总能享受到一些一般人得不到的特殊待遇。
　　 想到姥爷，我总会不由地先抽抽鼻子，似乎还能闻到几十年前姥爷身上那浓烈熏人的老酒味和烟油子味。记得那时候每次他搂住我亲我，我都会因为受不了那味道拼死抵抗，直到挣脱。他老人家身材中等，面色黝黑。那种黝黑是当时大多数老农民的普遍肤色，一辈子劳动留下的光荣印迹。
　　 姥爷晚年在村南河边看果园七八年。他特别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这个工作倒是很适合他。那坐北朝南的小土屋，那似乎看不到边际的各类矮矮的果树，那神奇的通灵的大黄狗“泥鳅”，成了我童年最美丽的记忆。
　　 秋季来临，我就成了果园的常客，常常赖在那里数天不走。我最爱带着泥鳅在果园里到处溜达。满树果子，满地果子，苹果居多，梨子也有，相中了哪个，我就爬上树拽下来，够不着的就用杆子打，然后张嘴开咬，洗都不洗。果园东北角还有一片瓜地，西瓜、甜瓜、面瓜……应有尽有，也是任我祸害。生活幸福得一塌糊涂。
　　 泥鳅本来是看果园的，外人不经允许迈进一步，它都会“汪汪”大叫着冲上去警告。对于我的胡作非为，它却选择了视而不见。估计也有点无可奈何吧。有时候我会骗泥鳅来到我身边，然后一翻身骑上去。它也不反抗，驮着我就走，但往往走不了几十步便累得“呼呼”直喘，舌头伸得老长。
　　 它叫“泥鳅”可谓名实相符，它从头到尾的毛色一条条层次分明，或灰或黄，不像泥鳅像什么？泥鳅能懂姥爷的话。姥爷说：“泥鳅，去给我拿鞋来！”泥鳅就颠颠地跑去，一会儿叼了来放到姥爷脚下。姥爷为了奖励它，便常常让泥鳅喝口酒，酒盅一伸，泥鳅就伸出血红的大舌头“啪叽”“啪叽”舔，一会儿舔得点滴不剩。姥爷就用它刚舔过的酒盅接着喝，一点也不嫌。泥鳅的酒量能有半斤，且是白酒。
　　 其实泥鳅是我和弟弟抱到姥爷家的。都怨暴脾气的奶奶，要不然这么人相的狗就在我们家了。当时奶奶不知道为啥就是不同意养小狗，我和弟弟再怎么苦苦哀求也不行，她老人家甚至飞起一脚把装狗的提篮踢了老远。
　　 往事如烟，不说也罢。
　　 我姥爷是个传统的农村老人，从他的身上人们经常可以读懂什么叫“古道热肠”，什么叫“侠肝义胆”。
　　 娘在讲到我姥爷的时候，神情是极敬重的，甚至有些肃穆。娘说，我姥爷用他的身份和特殊待遇，救活了不少人。比如我们村的一个大姨。她的娘家也是依桥村。那年饿狠了，一步一挪回到娘家，寻思能找点吃的。等到了才知道，爹娘都饿死好几天了，两个兄弟也剩下一口气了。是姥爷给了她几个玉米面饼子，才把她和两个兄弟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我娘在这个阶段曾做出了一件很令我姥爷生气的事情，也是和救人有关。那是四十六年前，娘才是个十二岁的小妮子。
　　 一天，家里来了三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小孩，都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娘正自己在天井里玩，看到他们推门进来还以为是要饭的，便往外赶：“走走走，俺家没吃的！”那时候要饭的很多，应付不迭。不想那大人却说认识我姥爷，和我姥爷是战友，并说出了我姥爷的大名：“田成孝！”娘却坚决不信，坚决认为他们是骗子，使劲摇着手：“俺爹不在家，不在家，出远门了。”但看那两个小孩似乎很饿的样子，娘的心便软了，说：“你们等着。”便下到地窖里挑了顶小顶小的四五个萝卜，给了他们。两个孩子赶紧接过来，没鼻子没脸啃了起来，也不擦擦上面的泥。那个大人忍住没吃，就在那看着俩孩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