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上朵朵(中篇小说)
一
朵朵村的天空总是那么蓝,白云一过,木朵就说,你看,飘远了,飘远了。
有一天,黄昏,天空不是一片蓝,木朵说,白云,飘远了,飘远了。
谷多就纠正,这是晚霞,火烧云。
木朵就问,是一把火吗?
谷多知道木朵要说什么。
谷多要当官。消息如天上飘着的云,人人都看得见。三十里外的朵朵村也晓得。当年,看不起谷多的人,谁能料到,这个做酸菜起家的,今天出息了。朵朵村又出了一朵鸡枞,村民传着这消息,头昂得老高,像是他们样的。
农贸市场的摊主们也一样很意外,各有各的想法。这个酸杂种,想不到啊想不到。也有的不这样想,谷多卖酸菜牛,做官怕不行吧,那可不是做生意,那是当官。
隔壁豆腐店老孙不这样看。老孙在谷多肩膀上拍了一掌,说,酸菜生意做得那么好,是全县最牛的酸菜大户,还当不好官?谁天生就会当官呀?还不是当出来的,当着,当着就像官了。谷多忍住,没笑,只顾埋头给顾客秤酸菜。
老孙这话,让谷多想起当年他学做酸菜时,妈说的话。妈说,谁天生就会做酸菜呀?做着,做着就会了。
谷多忍不住笑了,露出两颗大门牙,像嘴里含着两颗大白豆。头上多了顶帽子,他还是那样,走路低着头,见人打招呼,很亲,像待他的回头客一样。
谷多的客户多,几乎是回头客。头次来的客人,谷多都要领他们参观一番他的店。农贸市场最大的门面就是他家的,雇有两个工人。店里有篮球馆大,那气势,谁见谁咂嘴。还未进店,酸味扑鼻而来,是一种特别的酸香。进门靠左,一排排银色的三层柜子,往里延伸。大大小小印着“火一把”字样的土红色坛子,在柜板上堆放齐齐整整。大坛子,放在最下一层。不大不小的坛子,放在中间那层。小坛子,放在上面那层。谷多给客人说,坛子里装的是活酸菜。有客人问,什么是活酸菜?谷多说,就是水酸菜。进门靠右,同样是一排排三层柜子,只不过柜子不是银色,是绿色。最下一层放着盒装的,中间放着袋装的,最上面是一捆一捆的,捆起来的酸菜像少女一根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无论盒装、袋装,还是捆装的,都印有“火一把”三个字。谷多说,这边全是干酸菜,就是晒干了后,剁碎,袋装或者盒装起来。不剁碎的,就拧起来,拧成麻花辫后捆起来,叫“火一把”麻花干酸菜。我家坛子里装的有上百种味道的酸菜,在县城就数我一家。不信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如果不好吃,我不要钱,还认罚。
客人早就打听了的,县城做酸菜生意的不少,可就来他家买酸菜的人最多,驱虫蚂蚁一样。靠零售,只够生存,赚不了大钱。谷多靠的是很多宾馆、饭馆、单位食堂的大单订货,一坛一坛销售,其他摊贩眼红也没办法,只能干瞪眼,想都不敢想。
小县城有两个农贸市场,另一个在城南,谷多经营的这个在城北。城南的酸菜摊主,干脆直接来谷多家进货,再回去零卖。女儿职校营销专业毕业后,谷多就在城南的农贸市场租了一间门面,让她经管。谷多接受女儿建议,成立公司,他任公司总经理,女儿任销售部经理。朵朵村为公司生产基地,谷多的老婆木朵做生产部经理,专门在村里负责种菜。有摊主开谷多的玩笑,酸菜让你家出了三个经理。谷多只是嘿嘿笑,也不说话。
客人只认谷多的酸菜品牌——火一把。品牌下的类别很多,有干酸菜、活酸菜、油酸菜、麻辣酸菜、甜酸菜、麻花酸菜、萝卜酸菜、小油菜酸菜,哎呦,多得数不清,前面都有火一把几个字。有的人爱吃这种,有的人爱吃那种,各有所爱。反正就是爱吃,爱买,爱谷家的酸味。
谷多的酸菜好卖,带动了隔壁豆腐店老孙的生意。家家都有酸菜豆腐这道菜啊,是好菜,可口,下饭。买了酸菜,就干脆连豆腐也一起买吧,老孙笑笑,连声说,要得,要得。酸菜是谷多家的好吃,豆腐就是我老孙的好吃。买酸菜的人笑笑,行,免得麻烦了。于是买了。其实老孙心里明白,豆腐都差不多,关键是谷多的酸菜有味,豆腐沾了人家酸菜的光了。
老孙也问过谷多,传言你家的酸菜好是因为你家有神酸汤脚,是真的吗?我是卖豆腐的,我可以看看吗?谷多哈哈大笑,大门牙发出的白光让老孙头晕。老孙还是没看到,其他摊主没看到,反而传得神了起来,谷多家酸菜好吃,是因为有神酸汤脚。
谷多要当官,老孙是支持的。那天有两三人来市场了解谷多的情况,说是县里的,找到老孙,要他说说谷多这个人。老孙正挥动拍子驱赶苍蝇,说,谷多家的酸菜好吃,如果要问神酸汤脚的事,我也无法说,没见过。来人笑笑,说,不是了解酸菜,是人,比如谷多的优缺点,做生意有没有违法,对他的印象等。老孙一听,说,哦,这样啊,他是好人,靠生意过日子,他挣了很多钱,都是靠卖酸菜。我们经常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恼人,不欺人,只有别人欺负他的。其实,他话不多,很闷的。
来人一边记一边说,要让谷多参政管管事。
老孙放下苍蝇拍,把盖在豆腐上的白色纱布揭开,切了一块嫩汪汪的豆腐,卖给一位妇女,接着说,拥护谷多当官。来人更正,不是当官,是当政协委员,代表你们私企参政议政,把你们的意见带上去,把上面的政策给你们带下来。老孙把豆腐盖好后,笑着说,那还不是一样,就是当官嘛。来人笑问,你见过谷多家的神酸汤脚吗?老孙摇摇头,说从不得见。来人没有再说话,望望老孙的豆腐摊,便告辞走了。
老孙说这话是有根据的,谁也没有他了解谷多,谷多与他还是有话说的,谈得来,说话从不藏着掖着。不忙的时候,摊主们扎堆吹牛,谷多话不多,总吃亏,人们喜欢拿他来开涮。再说得重,过头,他就是笑笑,也不恼。不像有的人,玩笑过头就脸红脖子粗,脏话连篇,甚至动手动脚。
老孙的话传来,谷多笑笑,大门牙亮堂堂的。老孙哪里知道,谷多习惯了。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嘲笑,拿他说过头的玩笑。这与谷多父亲有关,从小对他打骂,不许回嘴拌舌,如回一句,打得更厉害,一直到父亲去世。他妈不打他,总是细声细气开导他。他不喜欢时,不争不抢,只是哭。他一哭,他妈就由他了。
谷多,你自己在这儿守着,把老婆放在家里,就不怕她的萝卜坑插了其它萝卜?有人说,人家谷多,哎哟,萝卜插的是新坑。众人哄堂大笑。店里的两个女工,往往不好意思,躲一边去。
谷多嘿嘿笑笑,从不气恼。你们说你们的,我老婆我还不知道。门槛猴,在家喜欢指挥人,指手画脚的,谁会愿意忍受她这样?再说了,我那老婆在家声音高些,出门话都不会讲,胆小得很,还会招惹人?
谷多的老婆,叫木朵。此时,正在往县城里赶。
她听到谷多当官的传言,不相信。立马拨通电话,谷多说是的,叫县政协委员。木朵吓了一跳,一夜没有睡着。你一个庄稼人,靠卖酸菜有了钱,那是人家喜欢吃酸菜,你还是庄稼人。你没有多读一天书,怎么能够当政协委员呢?半夜里,她又把电话打通了。谷多在那边不耐烦说,别啰嗦了,大半夜的,瞎操心啊!好好管理地里的菜就行。说完挂了电话,木朵见谷多不听自己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瞪着天花板。好你个谷多,从结婚那天起,都听我的。怎么一说到官,就变了样。天一亮,她不愿意再打电话,早早起来,直接往城里赶。
一个卖酸菜的,去凑什么热闹,别人不了解他,木朵还不了解。这么些年,她与谷多是如何走来的,她最清楚。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生意兴隆,女儿学业有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谷多真的不会当官,也不能当官。他只会做生意,也只能做生意。木朵必须让丈夫清楚这一点,有些话,要当面给他说。再说了,当官要会说话,谷多从小就那样,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像个闷葫芦样的。
二
木朵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心里乱哄哄的。真是温怏鸡吃大米,闷葫芦做瞎事,谷多什么时候会有这些想法?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耍,谷多选角色时,都是选卫兵警卫员通讯员司务员司机什么的。即使他胜出,奖励他当头头,他也不敢,说当不来。在班上,谷多从未当过班委,那时,具体哪年木朵记不清了,一九八几年吧,只有学习好才有资格当班委。谷多的成绩,够不着,按班主任的话来说,是拉班上后腿的。不像现在,什么人都可以当班委。
木朵与谷多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一起参加高考。
高考成绩出来,朵朵村的人问,怎么样?
唉,别问了,全军覆没。
一个娃都没考上大学的消息,对朵朵村的人来说如一缕微风,吹不起丝丝动静,还不如丢个石头到村前的翠河里,还能溅起朵朵水花。这么大个消息,全村人就如聋了一样,无动于衷,依然该出工的照样出工,该收工的,照样收工。倒是老天,有点配合,响了几个闷雷,扯了几个闪电,沙沙下起雨来,像为朵朵村高考得亮蛋难过得哭起来一样。
按老村长的话来说,正常,正常。今年,朵朵村就三个娃娃在县城读高三。谷多,木头木脑的,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从小就那样,写个8是睡着的,一做作业就打瞌睡,被他父亲骂了只会咧开嘴笑笑,从不会脸红,也不回嘴。每次考试都拿第一,只不过是倒数的。木朵与水生,多次被人撞见,在谈恋爱,哪有心思读书呢,尽管水生的成绩有时会挤进班上前五名,也没用。难怪老村长说正常,老村长还补了一句,考上倒不正常。
水生爸不这么看。
水生爸早就请风水先生看过,朵朵村是一块风水宝地,村子后靠山,密密麻麻长满了壳松树,山顶有一块巨石,生得黑老鹰模样,叫老鹰山。左边的山绿油油的,长满了青松,山型像一条龙,叫青龙山。右边的山长满了刺梨子树和冬杨树,树干白扑扑的。刺梨子叶底部,呈灰白色,风一吹,叶子翻动,沙沙响,白花花一浪翻过一浪。山型像一只老虎,叫白虎山。三座山形成一把太师椅的形状,朵朵村就坐落在太师椅的中间。不是风水宝地会是什么?村前一条小河流过,叫翠河。风水先生悄悄对水生爸说,这个村子会出贵人。今年雨水多,水旺。所以,水生今年有大喜。
这贵人是哪个?肯定是他自己,水生爸想,水生爸是一个包工头,开创了朵朵村的四个第一,是第一个开小车的,第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第一个盖楼房的,第一个在城里有另外的女人而家里老婆不敢嚷的。
这大喜是什么?那就是水生考上大学。结果出来,三个娃落榜,谷多考不上不奇怪,水生就怪了。水生爸心里明白,儿子是被木朵害的。他老婆打电话给他说,有人多次看见他们的儿子与木朵在一起搂搂抱抱。
水生爸打了水生一顿,没出息,你把书念好了,考上大学,有钱了,女人多的是,娶哪个都行。当然,水生爸有一句话没讲,像你爸我一样,还愁女人。水生被他爸带走了。走前,水生偷偷来与木朵悄悄告别,说,他进城挣钱,有钱了就来接她。
木朵哭得稀里哗啦,远远躲在一边,看着水生上了小车,轰隆隆一响,黄灰一阵冒,哪里还有水生的影子。路两边的茴香花使劲摇曳,像要抖落花瓣上的黄灰一样。
谷多背着一箩洋芋走了过来,看见木朵站在路口,抹着眼泪。他喊了一声木朵,然后咧开嘴笑着,露出大门牙,说,木朵,我家洋芋刨完了,你家还没刨吧,我帮你。木朵见是他,跺了跺脚,扭扭屁股,仿佛不认识,转身走了。
木朵的身影消失了,谷多才不情愿地收回他的目光,狠狠地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石头飞了起来,落入旁边的院子里,发出嘭的响声。哪个瞎杂种干的?院子里传出男人粗鲁的叫骂声。谷多吓得心咚咚跳,慌往家里跑去。
朵朵村,离县城有三十里,虽说不太远,但山路蜿蜒幽深,七拐八弯的,坐车也要半天。木朵几次想进城去找水生,想到坐车,就打了退堂鼓。读书时,每一次坐车,她都晕车,连黄胆汁都吐出来了。她没有与水生一起进城打工,她有一个犯病的妈妈,有人说是痴呆症,也有人说是神经病,一直是她姨妈照看。现在她没有考上大学,姨妈也就不过来了,由木朵自己照看。再说,水生没有说过与她一起去,他爸在生气,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水生的爸在外面说过,谁说水生与木朵谈恋爱,这是嚼舌根,这可能吗?门也不当,户也不对。村民都明白,他就是嫌弃木朵家穷,住在那么破烂的老屋里,还摊上这么一个累赘的妈。
妈妈不知道连累了女儿,在那儿叽叽咕咕与几只鸡说些啥,只有她自己知道,还拿着一只打火机,自己打着,用火舌子去逗鸡玩。木朵吓着了,摇摇头,跑过去,把打火机猛地夺了过来。妈妈不依,站起来就要来抢。木朵连忙换了一个打不着火的火机给妈妈。妈妈头上粘了不少鸡毛,还抹了鸡屎,木朵皱皱眉。她端来水,给妈妈洗头。让妈妈坐好,给妈妈梳头。妈妈安静坐着。妈妈爱梳头,听爸爸说过,妈妈年轻时候很漂亮,一头黑乌乌的长发,梳成两根粗辫子,是方圆几个村子出了名的美人。爸爸是转业军人,自然赢得妈妈的喜欢,娶了妈妈。妈妈的命运在木朵十岁那年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哥哥在外做活不幸遇难,妈妈承受不了丧子的苦痛打击,精神有些错乱。由于爸爸照顾得周到,病情时好时坏。可是,就在木朵读初二那年,爸爸病死。妈妈开始变得痴呆起来,除了认得木朵,其他的人全忘了。全得嫁到邻村的姨妈相助,木朵读完高三。
有时,一些很普通的人会突然时来运转,如何把控这个转机呢?就如酸菜,普普通通的活酸菜,要腌出问道,让人吃了还爱吃,买了不后悔。
谷多属于这样的人吧,很普通,一个卖酸菜的。虽然人微,但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从小就看得出来的。小人物有自己的优点,有善的一面,然,小人物也有自己私的一面,某个时候,私就会眼变成恶。善恶一念间。
小人物当命运改变了,有了好处,总会为自己曾经做的错事不安,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这就是人性里的痛。这痛越凝聚,越不安。
谷多就属于这样的小人物,时来运转,当了政协委员。心底里的不安像刀子时时在割他,于是,他不在隐藏,出来举报。他举报了自己,把这痛割掉了。
点评没那么到位,读懂了我。谢谢你!同时,我很开心你的文字鉴赏那么厉害,戳中文意,句句正点。谢谢!
期待你的小说!
《天上朵朵》,且不说题目富有诗意,又与人物名字暗合,给人深刻印刻,从内容主旨来看,值得称道的地方太多太多。
先说语言,简洁明快,口语化,有现代意识,保留了山地老师一贯的文风。其中,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叙述,均不假修饰,它不是浓墨重彩的西方油画,更像是中国的传统写意画,浅笔勾勒,只一个轮廓就让人预见事物的全貌,而那些“空白区域”,自然化作头脑中形成的意境。这是“艺术无技巧”的道理,诸如巴金等作家有过相关的讨沦。
再说结构,经纬分明,却又交织精密。作者对叙事手法信手拈来,运用极其娴熟。小说围绕三个主要人物,锁定地点风水宝地——朵朵村,展开了旧怨新情、世态人性的描摹。
后说意蕴,含蓄深沉,复杂到位。世道难测,譬如朝生夕死,一夜暴富,分秒破产;人性难测,譬如亲友反目,阳奉阴违,口是心非。谷多是复杂的,矛盾的,尽管他曾经做过错事,但终究以一个高大的、释然的灵魂站在了读者面前,所以作品在突显正能量、发掘人性美好的同时,极大地开拓了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鲜明性。
谢谢你的鼓励,你说得真好,独到富有自己的思想。精准!
谢谢!
他勤劳智慧,酸菜做出了品牌;他当政协委员,为百姓造福。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人,得到了政府和老百姓的爱戴。
没想到,他却是一个纵火犯,为的是得到多年追求未果的木朵。他最后把自己举报了,为的是良心的安宁,灵魂的救赎。
小说构思精巧,人物鲜活,语言精炼。非常精彩的小说!激赏!
主题就是你说的那样,构架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