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上朵朵(中篇小说)
木朵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正是那一天,使她的日子变了样。那是一个中午,太阳仿佛被哪一个惹恼了,放出万道金光,道道金光如火,烧得人恶生生疼。木朵背着花篮来地里,走得全身是汗,脸红扑扑的。她种了青菜,得来收。
谷多正在地里割青菜。大颗大颗的青菜,高挑,长长的叶子绿油油的,绿得发亮,似乎一捏就水滴水淌。木朵种的就是没有谷多的长得旺。木朵不得不佩服。她也知道,这种青菜腌干酸菜是最好的。腌制好了,晾干。二三月间吃。不过她做的味道不够好。谷多有一次说,你不要腌了,我给你做。木朵早知谷多做的酸菜成了各个饭馆里的必备材料,也是很多家庭的日常菜。什么干酸菜洋芋片汤、干酸菜红豆汤、糊辣椒干酸菜汤、干酸菜煮面片,都是食客常点的下饭菜。谷多做的干酸菜,还可以切成碎片,泡水喝,喝下去,肠子肚子都舒服。但木朵没有答应,说,我自己会做。
木朵放下花篮。
谷多说,木朵,你来啦,我帮你割吧。
木朵没有看他,说,不用,不就是几颗青菜吗?我能割。哦,对了,你送来的白萝卜和那坛酸菜,我放回你家院子里。以后不用这样,我再说一遍。
谷多不奇怪,早在意料中,木朵就是这样执拗,不然就不是木朵了。他看看木朵,木朵没有看他。他没有再说话,把割好的青菜放进三轮车,往家里推。
谷多运得很快,几分钟一转。
木朵蹲着,弯着腰。一颗颗青菜被割起。脊背下方随着身子的运动,雪白的肌肤裸露在阳光下,像块透明吸铁,撩拨着谷多。
咳,木朵咳一声。
谷多移回目光,推着三轮车,向村子走去。木朵白了远去的背影一眼,伸手扯了扯衣服,盖住了裸露的肌肤。
半小时后,谷多送菜转回来,气喘吁吁说,我帮你运吧?
不用。木朵说着,开始装割好的青菜。
谷多没再说话,走到自家菜地里,擦了擦汗,看了看地里忙着的木朵,弯腰割起来。
突然,阵阵喊声传来,村里着火了,快救火!
谷多、木朵几乎同时直起身。
村子上空,浓烟滚滚。
谷多拔腿狂奔。木朵愣了一下,跟在谷多后面跑了起来。
着火的是木朵家。
木朵妈在院门口站着,嗷嗷叫着,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是被吓坏了。看到妈手里拿着的打火机,木朵头嗡的一下,猛地冲过去,抢了过来。
在家的村民都来了,挑桶的,端盆的,提把瓶的,使劲往火里泼水。水不够,人们跑到翠河里用木桶提来。谷多与几个村民从屋里抱东西丢出来。老村长喊道,不能再进去了,火势太猛,房子要倒了。
扑灭了火,老房子还是烧成了废墟。老村长来到木朵跟前,红着眼说,你家房里能拿出来的,谷多他们尽力拿出来。房子是保不住了。再说,房子也太老了,住着真的不安全。烧了就烧了,不要难过。
木朵抱着妈妈,哭成泪人。妈,谁叫你玩火?这回,怎么办?我们家都没有了。
众人摇着头,暗想,千万不能得木朵妈妈这种病。
老村长叹着气。谷多脸上黑不溜秋的,怔怔望着哭成一团的木朵母女。
老村长心里一动,忙走过去,把谷多拉到一边。很快,他们走过来,来到木朵母女面前。你看,木朵,我与谷多商量了,他也同意,也是他的意思,你们母女暂时住在他家。他家就他与老母亲,房子宽。木朵没有说话。众人也上来劝。看着瑟瑟发抖的妈妈,那一闪一闪吓坏了的眼神,木朵心都要碎了,仿佛她的心也被烧成了废墟。
老村长看着不说话的木朵,不再劝说,直接招呼众人拾起地上的东西,说,就这样吧,大家再搭把手,把这些东西拿到谷多家。有几个妇女过来,扶着木朵的妈,拉着木朵,就往谷多家走。
木朵再有想法,她也只是一个杀鸡都不敢的女孩,更何况还有一个有病的妈妈。她是不可能靠她自己在废墟上重新盖房子的,只得在谷多家住了下来。姨妈听说了,赶来,抱着木朵哭了好久。
木朵妈反而比以前精神了起来。谷多妈天天与她唠嗑,叫她做些事,领着她走走。
村民议论开了,难道这是天意,是老天叫这两家人结成一家。姨妈不放心,再来看时,却乐成一团,与谷多妈脸靠脸地嘀嘀咕咕了很久。
这个年前,谷多把木朵家的地全部犁了一遍。松软潮潮的土泛着清香味,他大叫一声,躺在地里,翻滚着,搂着土,一次次抛洒着,不断喊着木朵,木朵。嘴里,两颗大门牙闪着光。
第二年,木朵终于成了谷多的新娘。
那天,朵朵村飘起了大雪。老人说,天上的雪娘子也来为这对新人祝福,不然几年未见下雪,今年偏就下呢,偏偏又在木朵与谷多大喜的日子大朵大朵飘呢?人们都信了。娃娃大人都出来,在雪地里欢呼。夜里,不仅谷多家挂了喜字红灯笼,朵朵村家家户户都挂了,仿佛都娶新媳妇。
年后,谷多清理了木朵家那片废墟,开垦出一片地,种上青菜。木朵心里像地里一样也绿汪汪起来。
六
木朵在家吗?外面传来一声喊,木朵吓了一跳,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昨晚一夜没睡好,乱舞乱麻瞎想了一通。一大早起来,谷多就被电话喊走了,说要陪市政协领导去视察。
木朵望着谷多来不及吃的酸菜煮面块发呆,这些年,她常常会这样发呆。外面这一声喊,差点让她碰倒了这碗面块。拉开院门一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站在外面,满脸的皱纹在阳光下像几条蚯蚓缓缓蠕动。木朵认出来了,是水生他妈。
看着木朵惊讶半天不说话的样子,水生妈四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木朵,能进屋里说话吗?
木朵回过神来,连声说,能,能,婶子快进来。
水生妈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木朵也记不得,水生妈是有多少年没进过这道门了。朵朵村谁人不知,水生妈从来不低头看人的,她总是把自己当做村里第一贵妇,老公是大老板,儿子在公家当股长。其实她当大老板的老公早就在外有了女人,只是她佯装不知。木朵不知道股长有多大,有一次问谷多,谷多说,股长股长,就是他管的范围谁也不敢与他鼓。这倒是,她见过乡长副乡长在水生面前点头哈腰的,没见与水生鼓的,那就是说,股长比乡长大了。谷多说不是,乡长这个官与水生他们的局长一样大。木朵就糊涂了,唉,我也是吃多了,管这些干什么,还不如浇菜去。
水生妈是瞧不上木朵的,她不否认木朵长得红白脸绽的,那么好看,但木朵穷,还有一个需要人照理的妈。一个村的,水生娶了她,等于还娶了一个病丈母娘。她与水生爸一样,不同意,从不搭理木朵,也不允许水生与木朵往来。
望着这个不愿意自己做她儿媳妇的女人,木朵心里极为复杂,有些恍惚。唉,都二十多年了,水生妈这是在唱什么戏?竟亲自登门找木朵呢?木朵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
这是几包三七粉,对身体有好处的,一点心意。水生妈指着黑色塑料袋说。
不要啊,婶子,你拿回去,你们用得着。木朵哪敢要她的东西,再说,三七粉自家有的是。谷多在超市买了很多,叫她每天温开水服用一小勺。
你这是瞧不起婶子,留着,婶子说了,一点意思。水生妈露出眼巴巴的神色。
婶子,你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木朵看着水生妈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皱了皱眉头,暗想,怕是水生有事求谷多了。
当木朵听到水生妈说到谷多、水生时,木朵只是静静听着。果然,水生妈来找她,一定是与谷多、水生有关的事。
水生妈临走还拉了木朵的手,说,婶子的话记住了吧?就算婶子求你了。送走水生妈,木朵觉得这个世界好怪,那么高傲的女人,也会低头登门来求她看不起的人。
木朵关好门,来到村西头菜地。她就这么站着,望着菜地出神。原本这儿是自家的房子,现被谷多种上了大颗大颗的青菜。蓝天下的青菜被太阳照得更加青汪汪的,有些泛蓝,木朵竟一时分不清青和蓝的区别。当年往天上直窜的红红火焰,火舌子就泛着蓝,与蓝天一样蓝的蓝。后来的夜里,她一梦见这蓝,就会被惊醒过来。多少年了,还会这样,只是次数少了。有一次女儿说,妈妈,你做恶梦时,一直在喊火,火。唉,要不是当年的那一把火,不知以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木朵记不起自己像这样呆呆站在这儿有多少次了,每一次都出现妈妈嗷嗷叫喊的模样,木朵心就特别疼,是一种撕扯着憋屈的疼。只是越往后,这疼越复杂了起来,仿佛全身都在狠命疼。
谷多不知道水生妈亲自登门找木朵。他年底的活动多了起来。这天,又要去看一个城区道路改建工程。接待方是县建设局,如果讨论通过,该项目二期工程继续,要是通不过的话,这个项目就死了。
头天,谷多还在挂钩扶贫点访问,接到了木朵的电话。木朵讲了水生妈到家里说的项目正是这个城区道路改建工程,牵头负责的是水生。水生妈说,看在邻里乡亲的份上,看在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份上,看在同吃一口水井里水的份上,替水生多说说好话,投赞成票。有一句话木朵没有告诉谷多,水生妈还说看在水生喜欢过木朵的份上。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水生妈嘴里说出来,木朵突然觉得特别虚伪,更多的是疼,是被火烧着般的疼。
谷多愣了好久。水生妈肯低头到家,还是为水生的事求他,让他觉得非常滑稽。
谷多没有与木朵说这些,只是告诉木朵,他还在扶贫点湾螺村。
湾螺村,乌蒙山深处一个小村子,生在半山坡上,翻过一座大山就是贵州。这儿属于县工商联挂钩的村子。谷多刚来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这么穷的村子,还有这么穷的人家,穷得城里人想象不到。有的人家丢个石头进去,估计也不要赔一分钱,实在砸不到东西。这儿没有朵朵村好,朵朵村至少不在坡上。不过,这儿与朵朵村一样,山青,水清。他还发现,还有这儿的地大都是沙质土。调查几天后,谷多摸清了村情。村里没有产业,山高谷深,贫困户多。这儿的妇女,自己都会做酸菜,只可惜小打小闹,各家做了各家吃,味道也一般。谷多走访了每一家,提出了他的看法。愿意富的,就相信他的话,地里全部种白萝卜和大青菜,按他的要求工序腌酸菜,保证赚钱,走上致富的路子。他发现这儿的人也知道他的酸菜出名,他干脆就说,他愿意提供他的神酸汤脚给大家做配料腌酸菜,由他在县城里销售。愿意的,就签合同,长期供货合同,统一用他的商标——火一把酸菜。
谷多这样一说,哪有不答应的村民?政协委员给他们神汤提炼酸菜,帮他们卖酸菜,这是做梦都梦不来的好事,家家都愿意,签合同的人排成了长队。
后来,谷多一有空就来湾螺村,一家一家指导,按他的要求做酸菜。这儿的水质是优等矿泉水,最适合做活酸菜。按他的做法,活酸菜的味道比原来的好吃,酸、脆、香。谷多叫村妇们在已有原料的基础上加萝卜缨子,酸菜就有了脆爽度。有时,谷多还亲自演示。他先烧一锅开水,将白萝卜洗净切成丝,将大青菜和萝卜缨子切成小段小段的,放锅里滚水中过一下水,然后捞起,装入有沟槽边的瓦缸内,放上谷多提供的酸汤脚。谷多笑笑,说,城里人不知道什么是酸汤脚。不就是酸水吗,嘿嘿,都以为我家有神配方。我成了祥林嫂,反复解释,酸汤脚就是上一次陈酸菜的汁水。旁边的几个妇女哈哈大笑。谷多盖好盖子,在缸沿槽内加入水隔绝空气,把缸放在火塘旁。你们看,我不放任何佐料,很健康的。做完这一切,谷多麻利地收拾好做活酸菜用的工具,说,这些工具不能沾上油烟。谷多反复说,一定要按我的程序做,做完按我说的要求看好。
以后,你们酸菜吃完坛子里的酸汤汁不要倒了,倒进下一坛酸菜表层,盖上盖子,保温就成。这样,你们家家都有了神酸汤脚。
女人们哈哈大笑,有的吐了吐舌头。一个胖胖的胆大的女人说,谷委员比我们女人还厉害。谷多说,是我妈厉害,我跟我妈学的,你们只是跟我学了我妈的技术。归根到底,还是女人厉害。
女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说谷委员真有意思,挺好玩的,其他当官的怎么不像你呀?绷着个脸,就像庙里的菩萨等着我们去供似的。
为什么叫火一把酸菜啊?那个胖胖的胆大的女人又问。谷多说,不就是希望酸菜卖得红火吗,就取了这么个名。
谷多哪有时间细说这个。想起火一把,木朵那冷不丁冒出的古怪神情就让他浑身起汗毛。
谷多的酸菜品牌最先不是这个名,无论活酸菜,还是干酸菜,都叫酸家,酸家牌酸菜。那时,木朵还不是他老婆。木朵嫁给他后,与他一起做酸菜。白天,两口子一起种菜,一起割菜,一起拔萝卜,一起切一起洗一起腌,一起去卖,晚上一起数钱。看着自己挣来的花花哨的钱,木朵乐得搂着谷多就亲。然而,夜里,木朵开始做恶梦,谷多多次听到木朵梦里喊叫火,火,火。谷多理解她,房子被大火烧成黑乎乎的一片废墟,她受到的惊吓一时难以抹掉。谷多抱着醒来的木朵,一个劲安慰她。他没有告诉木朵恶梦里喊着火的事。谷多从此不在木朵跟前提火这个字,唯恐触及木朵心里的伤疤。女儿出生后,木朵半夜做恶梦的次数渐渐少了起来。
有时,一些很普通的人会突然时来运转,如何把控这个转机呢?就如酸菜,普普通通的活酸菜,要腌出问道,让人吃了还爱吃,买了不后悔。
谷多属于这样的人吧,很普通,一个卖酸菜的。虽然人微,但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从小就看得出来的。小人物有自己的优点,有善的一面,然,小人物也有自己私的一面,某个时候,私就会眼变成恶。善恶一念间。
小人物当命运改变了,有了好处,总会为自己曾经做的错事不安,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这就是人性里的痛。这痛越凝聚,越不安。
谷多就属于这样的小人物,时来运转,当了政协委员。心底里的不安像刀子时时在割他,于是,他不在隐藏,出来举报。他举报了自己,把这痛割掉了。
点评没那么到位,读懂了我。谢谢你!同时,我很开心你的文字鉴赏那么厉害,戳中文意,句句正点。谢谢!
期待你的小说!
《天上朵朵》,且不说题目富有诗意,又与人物名字暗合,给人深刻印刻,从内容主旨来看,值得称道的地方太多太多。
先说语言,简洁明快,口语化,有现代意识,保留了山地老师一贯的文风。其中,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叙述,均不假修饰,它不是浓墨重彩的西方油画,更像是中国的传统写意画,浅笔勾勒,只一个轮廓就让人预见事物的全貌,而那些“空白区域”,自然化作头脑中形成的意境。这是“艺术无技巧”的道理,诸如巴金等作家有过相关的讨沦。
再说结构,经纬分明,却又交织精密。作者对叙事手法信手拈来,运用极其娴熟。小说围绕三个主要人物,锁定地点风水宝地——朵朵村,展开了旧怨新情、世态人性的描摹。
后说意蕴,含蓄深沉,复杂到位。世道难测,譬如朝生夕死,一夜暴富,分秒破产;人性难测,譬如亲友反目,阳奉阴违,口是心非。谷多是复杂的,矛盾的,尽管他曾经做过错事,但终究以一个高大的、释然的灵魂站在了读者面前,所以作品在突显正能量、发掘人性美好的同时,极大地开拓了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鲜明性。
谢谢你的鼓励,你说得真好,独到富有自己的思想。精准!
谢谢!
他勤劳智慧,酸菜做出了品牌;他当政协委员,为百姓造福。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人,得到了政府和老百姓的爱戴。
没想到,他却是一个纵火犯,为的是得到多年追求未果的木朵。他最后把自己举报了,为的是良心的安宁,灵魂的救赎。
小说构思精巧,人物鲜活,语言精炼。非常精彩的小说!激赏!
主题就是你说的那样,构架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