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红尘】第九百八十五座坟茔(小说)
一
郭守义拎着旅行包站在车站广场上四顾茫然。
与当年地处边境的所有贫困县一样,河边县城曾经破旧不堪。全城仅一条马路,一根肠子通到底。路两旁散落着一家邮局,一家新华书店,一家两层楼的百货公司,还有两家国营小饭店,最起眼的建筑是那座会堂,规模不大,顶多容纳七八百人,兼有开会、放电影和演出节目的功能,名字起得很响亮,叫“红旗会堂”,一听就是文革时期的产物。
现在他面对的县城早已脱胎换骨。放眼望去,一条条宽阔的马路通向四面八方,五六层乃至十几层的高楼鳞次栉比。他像一个初进城的乡下人,完全没有了方向感,一时犹犹豫豫不知该往哪里迈腿。
没想到一个边境的县城竟有出租车。等客的司机见来了生意蜂拥而上,有拉他手臂的,有扯他旅行包的,有拽他衣角的,七嘴八舌地都想把他往自己车上带,那架势恨不能把他五马分尸。
过度热情总让人怀疑隐藏着什么陷阱,他左冲右突好容易摆脱纠缠逃出车站,正发愁不知往何处走,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停了一部出租车,司机在车旁站着,四十出头的模样,露着让人放心的诚恳笑容。这司机很聪明,避开大部分竞争对手,不在站内抢客,而是在车站外守株待兔,他算准了突围而出的旅客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老板,要车吗?”彬彬有礼的一句问话,彻底击溃了郭守义的戒备心理。
看郭守义点头认可,司机殷勤地接过他的包放进后备箱,打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熟练地在坐垫上掸了两下。等郭守义坐定下来,司机问:“老板,去哪里?”
郭守义一下被问住了,是啊,去哪里?自己本来就没有想好明确目标。“那就……到红旗广场吧。”
发动车子后,司机顺手摁下车内音响。是一首叫不上名的流行歌曲,男歌手嘴里像含着一大块肉,唔里唔噜听不清在唱什么。看郭守义微微皱了下眉头,司机噢了一声,按了两下换上另一首歌,车内马上荡漾起“红梅赞”的优美旋律。
郭守义心想,这司机还挺会琢磨乘客心理,是个会做生意的精明人。
“老板,来旅游的吧?”司机边开车边讨好地搭讪。
郭守义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我们小县城没什么好玩的,比不得你们大城市。我建议你到对面去转转,吃的玩的应有尽有,价格很便宜的,包车一天才三百元,包括出境费……”
“出境?能随便出境?”
“这要看你走什么路子了。要是走正规途径,你得申请临时通行证,没个三五天根本办不下来,而且要求特严,像你们这样拿外地身份证的,很难被批准。交给我们代办就简单多了,只要交钱,不需任何手续,包接包送,绝对安全。”司机不无得意地说
“那不成偷渡了?”
“怎么叫偷渡呢,又不是去了不回来,其实跟旅游是一回事嘛。许多内地大老板到我们这儿,就是为了到对面消遣的,有的人一住好几天,那边有赌场,夜总会,比这边热闹得多。”
郭守义终于明白这个小县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出租车了。看司机还满怀希望等待他的反映,他正色道:“这种违法的事,我劝你最好别干!”完了还恶狠狠地加上一句:“什么狗屁旅游!”
司机吓了一跳,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个怪老头。知趣地闭上嘴,不敢再没多说一句话。
这个司机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国境线”在郭守义这些参加过自卫还击战的老兵心中,是一个多么庄严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概念,当年正是为了保证国境线上没有一寸土地的缺失,他们曾经毫不犹豫地献出过鲜血和生命。
二
红旗广场是城中心最大的广场,当年是大型群众集会的场所。郭守义的五连担任突击队时,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出征仪式。郭守义代表全连亲手接过团长授予的红旗,全连122名干部战士全副武装胸带大红花,在猎猎战旗下威武雄壮,政治处周干事摁下快门,为他们留下了那一张富有纪念意义的全家福。
现在这里是城区最大的美食广场,开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几十家,还有数不清的大排档。正是营业时间。只见各饭店各摊位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刺鼻呛眼的煤烟,酸辣焦香的油烟,薄霭一般悬浮在广场上空。
郭守义从早上到现在都没顾得吃饭,早已是饥肠辘辘。忽见一家饭店门头上的店名:“老兵之家”,心头一股热流涌动,身不由己地走进去。
店堂不算大,仅七八张桌子。桌椅擦得铮亮,一尘不染,连桌上摆放的白瓷筷筒、盐瓶、辣椒罐也都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迹,看着就让人舒坦。招呼他的店主人,六十岁出头,动作敏捷,麻利精干。
“老同志,来了?先喝口茶,慢慢点菜。”他熟练地摆好碗碟,倒好茶水,把菜谱递给郭守义,离开前看他一眼,表情怪怪的。
郭守义心中纳闷,打量四周,墙壁上挂的一些照片更让人觉得怪异。
照片是店主人跟一些顾客的合影。本来挂几张店主人跟某位领导、某位明星或者某位在电视上露过几次脸的所谓知名人士的合影,藉以提高饭店的身价,这种招徕顾客的手段并不新鲜。
问题是照片上与店主人合影的这些人,既非领导也非明星,甚至连年轻人都没有,清一色是些头发斑白的老年人。照片多以饭店门口为背景,“老兵之家”几个字赫然在目。
这店主人到底什么身份?为什么有这些与众不同的照片?为什么起这么奇怪的店名?
郭守义疑窦丛生,正想找机会问个究竟,就听呼啦一声,一群年轻人夹着一阵风涌进来,刚坐定就敲着桌子嚷嚷:
“哎呀,饿死啦!老板,点菜点菜!”
店主人一迭连声地从厨房间奔出来。年轻人拿着菜谱手指一通飞舞,片刻间点好十几样菜。
店主人安顿好那帮饿鬼样的年轻人,顺便问郭守义选好菜没有。郭守义刚才心思始终没在菜谱上,连一个字都没看。
看郭守义犹豫不决,店主人说:“这样吧,我替你做主了,来一碗肠旺米线,本店特色,经济实惠,包你好吃。”
店主人所言果然不虚。米线一端上来就令郭守义食欲大开。土鸡汤煮就的雪白米线上,碧绿诱人的韭菜香菜,浓油赤酱的猪血猪肠,色彩清爽悦目,味道喷香扑鼻。
郭守义慢慢品尝着,就听邻桌的年轻人也开始推杯换盏大呼小叫。听他们谈话内容,好像刚看了电影出来。
“人家那电影拍的啊,那场面,那气魄,真绝了!”
“不光场面大,演员多棒啊!太真实了,看得我都紧张死了!”
“你说,我们拍那些战争片算什么玩意!虚假做作,打半天仗,一个个头发纹丝不乱,军装笔挺,不知是在演戏还是作秀。”
“你刚知道啊?跟你说,我从来不看国产战争片,全都一个模式,关键时刻准有一个人站出来一挥手:共产党员跟我上!”
他阴阳怪气地连说带模仿,逗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啪”一声巨响,吓了众人一跳。郭守义手中的筷子飞起老高,桌上的瓶瓶罐罐震得咣当乱跳。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指着几个年轻人:“共产党员怎么了?没有共产党员的流血牺牲,能有你们的今天吗?”
年轻人被突如其来的训斥吓蒙了,目瞪口呆看着暴怒的郭守义,半晌才醒过神来。
“咦,这老头子,我们聊我们的,干你屁事!”
“你们到别处聊我管不着,当我的面就是不许污蔑共产党员!”
“你脑子有病啊!老板!怎么回事?你这儿是饭店还是公安局?还有没有言论自由了?”
店主人闻声赶来,一边按下余怒未消的郭守义,一边安抚不肯罢休的年轻人,左挡右劝,忙得不可开交。
店主人好容易陪着笑脸送走骂骂咧咧的年轻人。郭守义冷静下来,知道给店里惹了麻烦,很过意不去,连连道歉。
“没事没事,开饭店嘛,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店主人反而宽慰他。顿了一下,突然问:“老同志,你是参战老兵吧?”
“你怎么知道?”郭守义吃惊地看着笑吟吟的店主人。
“我第一眼看你就猜到了。你身上有股子老兵的特殊气质。”
“你也当过兵?”郭守义为终于找到知音而兴奋不已。
“那倒没有,别看我不是军人,可我曾经是支前民工啊,也算是参战人员,我还有一枚中央慰问团发的纪念章呢。”店主人不无骄傲地说。
“难怪你起了个这么个特殊的店名,我还当有什么生意经呢。”
“生意当然也想做,主要还是表达一点心意。今年是自卫还击战四十周年,很多当年的参战老兵都自发地回到这里,缅怀往事,祭奠战友。红旗广场是他们必来的地方。所以我特意租下这个门面,而且店名就叫‘老兵之家’,我希望每个老兵回到这里都能有一个家,都能感受到家一样的温暖。”
“来的老兵很多吗?”
店主人指着墙上的照片说:“你看,这些都是到过这儿的老兵,一共33位,今天你是第34位。”
店主人热情邀请郭守义拍了合影。郭守义知道他的形象已经加入到墙壁上那个老兵的队伍中了。
“你也是来参加纪念活动的吗?”
郭守义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来找人……”
“也是老兵吗?叫什么名字?这县城里的老兵我没有不认识的。”
“他叫……杨永兴……”
杨永兴?好像没这人嘛。他住哪儿?”
“我也不知道……”郭守义痛苦地闭上眼睛。
三
这些年,郭守义的日子过得淡泊无华,波澜不惊。尤其退休后,每天烧烧饭,带带孙子,准时到公园散散步。千篇一律的生活内容,逐渐打造了他平湖秋水般静谧的心境。家人惊喜地发现,他脾气变好了,性格变沉稳了,人也变得与世无争了。大家觉得这样挺好,安度晚年,要的不就是这种境界吗?
一切变故来源于那张意外收到的请柬。
大红请柬装帧精美,打开请柬,滚烫的字句扑面而来:战友!还记得炮火硝烟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岁月吗?还记得被悲壮豪情感动过的这片土地吗?来吧!亲爱的战友。无论你在天涯海角,在自卫还击战四十周年的纪念日,让我们回到河边县,缅怀先烈,再次经受一遍血与火的洗礼,重蹈一次英雄的出征。落款:陆军264团五连老战友聚会筹备组。
似乎是有意的安排,郭守义的手机也恰在这时响起。是原六班长韦建国打来的,他说这次聚会是他们几个老兵的创意,考虑到郭连长的身体健康状况,所以没有惊动他,但希望他一定要参加。
“去!去!我……我一定去!”郭守义已激动得鼻酸眼热。
放下电话,他翻出一张六寸的黑白照片,相纸已经泛黄。这是一张五连的集体照。他戴上老花镜,用食指从第一排第一名开始,缓缓移动着,像当初的队前点名,“李志强,何明,赵勇生,陆建军……”他默念着这些熟悉的名字,照片上的人变成一张张鲜活的面孔,音容笑貌、举止言谈历历在目……
他的手指停留在某一点上,这是一张略显稚气,清秀得像女性一样的面庞。盯着这张面庞,郭守义拿照片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心跳骤然加剧。
“杨永兴!杨永兴!”郭守义在心中大声地呼唤:“你能听得到吗?连队要团聚了,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呢,回来吧!”
原以为那段痛苦的记忆已经随着时光的磨砺渐渐淡化远去了,没想到尘封的闸门如此脆弱,被这则百余字的请柬不经意地一捅,就轰然崩塌。久蓄的激情喷涌而出,一波一波猛烈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他感觉摇摇欲坠,很快就要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空气特别湿闷燥热,夜色墨一样浓。他查完哨刚回到宿舍,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把营地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就听咔嚓嚓一声炸响,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迅猛异常,顷刻间演化成狂风骤雨,震撼山林的宏大气势。感觉房子在剧烈颤抖着,随时会被连根拔去。
郭守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随着边境局势的日益紧张,敌特的活动也在增强。部队驻地附近的山头上,已经连续好几次在半夜时分突然升起红色信号弹。不知是指示某种目标还是在进行心理干扰。团里组织部队进行过两次围剿,除了找到一枚被丢弃的信号弹壳,一无所获。团首长指示要各连提高警惕,严防敌特破坏。
直到拂晓时分,雨势渐弱,凉意徐徐,他才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
突然,“哒……”一阵清脆的枪声把他惊醒。他本能地一咕噜跳下床,顺势把枪抓在手里。各班的战士们都起来了,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乱了手脚,显得有些慌张。他吼了几嗓子稳定住大家情绪,迅速与几位排长分析情况。据判断枪声来自东北角弹药库,很可能是哨兵发现了敌情。
“这班谁的岗?”他问。
“杨永兴。”
他心里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潮水一般渗透全身。立即命令全连做好战斗准备,就地待命。自己亲率一排战士向枪响的方向奔去。
郭守义对杨永兴并不陌生。初次相识是在那次新兵队列比赛上。
为了检查和推动新兵训练,团里组织了一次大型队列比赛。各参赛连队汇聚一堂,憋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一番。五连的新兵,由连长郭守义亲自指挥。
小伙子们精神倍增,一个个神情严峻,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博得阵阵赞扬。郭守义正暗自得意,忽觉观众席中引起些许骚动,夹杂营营的议论声,偷眼一看,还有人往自己队列中指指点点。赶紧在队列中搜寻,顿见第一列第三名战士跑步时,两小臂紧夹胸前,不是前后摆动,而是机械地上下挥舞,形同敲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