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红尘】第九百八十五座坟茔(小说)
张健看在眼里,心中不忍,说:“该想的途径都想到了,实在找不到也没有办法。你也尽力了,要不再等等,或许过个一两年会有意外发现。”
“过一两年?亏你想得出来!”郭守义好像终于找到发泄的对象,毫不留情地一顿猛喷:“嫌烦了是吧?我就知道你没耐心,说到底你也是局外人,你根本就不懂我们战友之间的感情!”
话说得太重,把张健噎得满脸通红:“我不懂感情?就你懂?你……”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忽见一辆黑色奔驰越野车飞速超越他们,挡在前面一个劲鸣喇叭。
靠边停下,原来是彭有福。一见面就没头没脑地埋怨道:“这个婆娘真是没脑子!这么大的事不早说,被我好一顿骂!”
见别人莫名其妙地看他,他才笑着解释:“你们刚走,我那婆娘进来问起你们来是为什么事,我告诉她是来找谁谁谁,她这才告诉我,她听她一个外甥说起过,他们寨子里在自卫还击战时埋葬过一位牺牲的战士,但没有名字。我一听,马不停蹄地就追来了。”
自卫还击战期间,无名烈士,恰好又在河边县境内,所有因素都符合杨永兴的情况。这是即今为止最接近事实真相的一条线索了。大家即将熄灭的希望灰烬,呼地一下又被煽起火苗。恨不能马上就去探个究竟。
“那是个景颇族山寨,远着呢,没有公路要爬大山。今晚先住我那儿,房间有的是,明天一早我来安排。”彭有福说。
当晚,彭有福的老伴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有家养的鸡、鸭,有自制的牛干巴、血粉肠,全是城里人难得吃到的美味。
彭有福抱出一个大玻璃瓶,说:“这可是自己酿的老白酒,绝对绿色食品。今天在座的都与自卫还击战有关,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一定要喝好喝够,一醉方休。”
这顿饭每个人都敞开酒量,喝得畅快,连因为心脏病医生嘱咐严格禁酒的郭守义,也兴致勃勃地呡了几口。酒足饭饱,大家到客厅喝茶闲聊。
彭有福的客厅宽敞豪华,一整套的红木家具。正中一只高大的玻璃橱,里面摆放着各式奖杯奖状,是彭有福公司历年获得的荣誉。橱柜上方是一张装在镜框里的奔马图,题为:一马当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画功平庸,略显俗气。
南面靠墙有一张条案,供奉着观音、财神、弥勒以及其它几尊叫不上名的菩萨。面前摆着供品,香火不断。
张健打趣说:“老彭,你把这么多菩萨放一堆儿,每天磕头算是磕谁啊,菩萨们不会争风吃醋吧?”
彭有福已经微醉,摇摇晃晃站起来,舌头发木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天界和人间一样,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福禄寿禧,求什么归什么菩萨管,错不了。”
张健指着另一张桌上单独摆放的一尊菩萨说:“这尊怎么享受特殊待遇,住的是VIP房啊?”
彭有福的神色严肃起来,缓缓说:“这尊关公像是专为自卫还击战牺牲的烈士供奉的……关公以忠勇闻名,义气当先,最配得上那些牺牲的英雄。”
说到这个话题,气氛顿时变得沉重了。彭有福继续动情地说:“难忘啊!总攻第一天,我一个人,啊……”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就从阵地上背下十二名伤员!其中有五名伤员就是在我怀里咽气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呀!太可惜了……”他眼圈发红,哽噎着说不下去。
张健接着说:“是啊!一眨眼他们牺牲都已经四十年了,改革开放也正好四十年,他们等于牺牲在改革开放的前夜。这四十年河边县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要是没有他们用生命为国家的改革开放埋下第一块基石,就不会有河边县今天的繁荣。”
“这就是军人的职责!”郭守义感叹道:“要是河边县因为没有安全感而不能发展繁荣,那才是我们这些军人的耻辱!”
彭有福说:“所以我决定了,就在今年挑个黄道吉日,由我出钱请本地最大寺庙——福光寺的高僧,为烈士陵园所有烈士做一场最大规模的水陆道场,超度他们的亡灵。他们都是好人,来生应该有个好的归宿。”
“真是这样,所有烈士的亲人一定会感激你,你这是积大德了。”
“积不积德我不在乎,主要是觉得我们现在富裕了,生活好了,更不应该忘了这些早早就献出生命的年轻人。”
“要是他们活着,没准会出多少个彭有福呢。”
“那是肯定的,我彭有福何德何能,不就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嘛。”
几个人几乎一夜未眠,围绕着自卫还击战的话题,一直聊到东方即白。
十
从彭有福家到景颇山寨要翻越一座大山,说是“一座”,一上一下至少需要七八个小时。“望山跑死马”,用在这个地方最恰当不过。
彭有福联系了一支运送物资的马帮,他们一行跟着马帮出发。往景颇山寨去没有大路,必须走山间小道,如果没有马帮带路,在密林中很容易迷失方向。
一早出发,走在空气新鲜的山林间,感觉神清气爽。领头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咚叮咚响得悦耳动听。太阳渐高,气温越走越热,小路持续不断攀高,山顶遥遥无期。每个人都走得气喘吁吁,好在有马,实在体力不支时就爬到马背上骑一程。
走走歇歇,黄昏时分终于到达景颇山寨。寨子不大,仅三十几户人家。看见这队奇怪的来客,一群小孩尾随在他们身后,边起哄边打闹,闻声而出的大人,一边招呼自己的孩子,一边对他们露出友善的笑容。
彭有福的外甥已从电话里知道他们的来意,一见面就先带他们去看无名烈士墓。
寨子背后有一片缓缓的山坡,坡上种满一排排茶树,茶叶是这里的主要经济作物。茶园里有两棵百年老茶树,虬枝横斜,苍劲有力。正当开花时节,满树白花,冰清玉洁。
村民们就在这两棵圣洁的茶树下为烈士修筑了一个墓,墓体用山里的青石板垒成,墓前立着一块青石墓碑,刻着“革命烈士之墓”几个字。墓碑前放置了一只铜质香炉,从香炉里满满的香灰判断,经常有人来焚香祭奠。
彭有福的外甥说,从他记事起就知道后山有一个无名烈士墓,学校的老师还在清明节带他们来搞过活动。听老辈人说,烈士是在自卫还击战时牺牲的,其它的就不清楚了。
“还有谁知道当时情况吗?”郭守义急切地问。
“可以问一下耐大爹,他是当时的支部书记。”
在前往耐大爹家的途中,彭有福疑云密布,偷偷问郭守义:“这寨子的方向并不是自卫还击战的战场,这位烈士怎么会牺牲在这个偏远的地方?”
郭守义说:“我也想不明白,但我看这里离国境线并不远,也许是某种特殊原因,使他偏离了方向,意外到了这里吧。”
耐大爹的家是用木料和毛竹搭成的吊脚楼,楼上住人,楼下养牛。彭有福的外甥一边高喊着耐大爹,一边带头爬上楼去,其它人紧跟身后,踩得狭窄陡峭的木质楼梯嘎吱乱响。
屋里光线昏暗,正中间有一个土坯砌的四方火塘,冒着袅袅炊烟,火煻上方吊了只紫铜茶壶正冒蒸汽。耐大爹看上去有八十岁,一把花白的长胡须,穿一身传统的景颇族服饰,坐在火煻边抱着一支竹筒咕嘟咕嘟抽水烟。对他们的不期而至既不惊讶也没热情的表示。
彭有福的外甥毕恭毕敬地向老人家介绍了几位客人的身份和来的目的。耐大爹一言不发,慢慢抽完一锅烟,把烟筒靠墙放好,清了清喉咙,刹时恢复了长辈兼领导的威严,声音洪亮地说:“当年,你们民政局不是派人来调查过吗?临走留下个结论叫什么‘身份不明’,什么屁话!人家年纪轻轻为国家把命都搭上了,连个名份都没有?好吧,既然你们政府不要他,那就留在这里,我们全寨人供着他。”
说话时,耐大爹不断用目光瞥张健,仿佛他就是罪魁祸首。张健慌了,连忙辩解:“大爹,不是我,我可不是政府的!”
耐大爹笑了,语气也和缓下来,说:“我知道,那时你还年轻呢。”
“大爹,这烈士怎么到你们山寨的,你能给我们讲讲经过吗?”郭守义瞅准机会发问。
“我也说不清怎么来的。那段时间自卫还击战刚开始,县里通知各村各寨民兵提高警惕,加强戒备。我们这里虽没打仗,到底离国境线没多远,也不敢松懈。一天清早,我到寨子各处查哨,在后山一处水沟旁发现了他,当时他昏迷不醒,一身泥一身血,军装都磨成一丝丝的布条。我找人把他抬到寨子里,经过赤脚医生的抢救,他总算睁开眼睛,看着我只问了一句话:这儿是中国吗?我说:是。他长吁一口气,欣慰地闭上眼睛,再也没睁开。其实他的血早已流干了,完全是靠一股精神在支撑着,不知道爬了多远路,吃了多少苦。哎!真后悔没来得及问问他的名字,到现在连他的亲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耐大爹,这个战士有没有戴领章?”彭有福问。
郭守义知道他的意思。当时参战的干部战士都被要求把姓名,部队番号,血型写在红领章背后,一旦受伤或牺牲,救护人员只要撕下领章一看就知道身份。
“领章?没有。他身上的军装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下葬时我们为他清洗干净,裹上白布。换下的军装,一把火烧了。”
“啊?”郭守义张大嘴,失望到极点。
“那他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说什么物件啊,文字啊……”张健提醒道。
“东西?”耐大爹想了想,说:“对了,他身上有一封信。”
“信!”郭守义几乎跳起来:“信还在吗?”
“信还在,只是没有地址,没有收信人。但我一直保存着。心想万一哪天他的亲人真来了,也算是烈士唯一的遗物吧。”耐大爹起身到里屋,在一只橱柜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蓝布小包,上面有手工绣的民族纹饰。打开布包取出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依稀可辨暗红的印迹。
郭守义颤抖着手展开信纸,一看那工整娟秀的字迹,郭守义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这是一封未能寄出的信:
妈妈,明天我就要参加战斗了。这是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我是在前沿阵地给您写这封信。虽然我知道这封信无法寄出,但我还是要写,我要把这封信带在身上,就像妈妈陪我出征。妈妈,有您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落款:您的兴儿。时间:1979年2月17日
毫无疑问,这位无名烈士就是杨永兴!
无人知道杨永兴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难万险来到这里的。现在只能凭想象去重现当时的情景:半夜时分,在归于寂静的阵地上,重伤昏迷的杨永兴被徐徐山风吹醒,环顾四周,战友们都牺牲了,连队不知去向,从小没离开过亲人的他,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恐惧。他只有一个强烈的信念:一定要回祖国去,回到亲人身边。于是他朝着祖国的方向顽强地爬行,不知道爬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爬了多少山梁多少沟坎,多少次昏迷过去又多少次清醒过来。终于,在一天清晨,他见到了一群善良的面孔,听到了熟悉的乡音,看到了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
十一
张健把这里的情况托他在民政局的朋友向领导做了汇报。局领导指示尽快派人前来协助山寨,把烈士骨殖运回去,安葬在烈士陵园。
民政局的来人,得到耐大爹和山寨村民的大力协助,耐大爹坚持说杨永兴在他们寨子四十年了,早已是他们寨子的一员,必须按他们当地的风俗习惯,请和尚念经超度,方能动土开棺。
在景颇山寨已经三天,明天就要离开了,耐大爹特意邀请郭守义他们一行到他家里作客。大家围着火煻席地而坐,看耐大爹拿一只小瓦罐装了茶叶,放在火边烘烤,烤得茶叶发出一股香味时,再趁热把紫铜壶里的开水冲下去,噗的一声异香四溢,令人陶醉。
耐大爹给每人面前的茶碗里倒上茶水,一边品茶一边讲起景颇山寨的历史。他说,像他们这辈人年轻时只知道守着山寨,靠山吃山。现在寨子里的年轻人在山里根本呆不住,都到外面发展去了,最远的到了北京、上海。到底时代不同了。说到这儿,他不由地想到杨永兴,对着郭守义问:“首长,这孩子多大了?”
“差两个月十八岁,属虎的。”
“是个好小伙啊!有这样的兵,你应该感到骄傲。”
郭守义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起身走到竹楼外。
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眼前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一层银色。远山朦胧,幽深难测。时断时续的咏经声,伴着缥缈悠扬的梵乐,在尘世间荡漾,洗涤着一切俗人的心灵。
他觉察到后面有动静,回头看是张健跟出来了。张健过来与他并肩坐下,问:“怎么了,老郭?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这些参战军人,活着就是幸运。不管生活得好坏,该得的都得到了。可那些牺牲的烈士,他们有什么?与他们相比,我知足了。”
“老郭,有一个问题总憋在我心里。在我接触的老兵中,有个别人由于各种原因,这些年生活不尽如人意,或者比不上别人富足,显得怨气十足,后悔参军参战。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从来没有!相反我很感激这段军旅生涯,正是它给了我为国效命沙场的机会。你想想看,建国几十年,全军几百万官兵,能摊上这种机会的有几个?这是一个军人一生中最大的荣耀。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当兵,一旦祖国有难,我还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为国牺牲。”
“我懂了!”张健真诚地说:“老郭,真高兴能交你这样的朋友。今后你还会再来河边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