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里堂十四岁就在柴染缸家里当伙计，那时柴染缸的生意在集上占了半条街，不仅染布，还做绸缎生意，称布衣店。由于周里堂聪明乖巧，被推荐到柴染缸的内室做跟班，连柴染缸到哪里做生意都带着他。柴染缸这人很严历，家里所有人都惧怕他，周里堂更是小心谨慎。不过，柴染缸与外人做起生意倒是一脸和气，有时也好善施舍。谁家没法子过不去日子找到他，他都会给你找个活干，街坊们就称他柴大善人。
　　 柴染缸业大家大，虽然不像一些人有个钱就七房八房娶太太，但也有三个女人。就这点儿，街坊们对他没有说三道四。他的第三房太太，是新近从新乡城里纳来的，进柴家门时才十七岁，听说还念过书。那时，柴染缸已经五十二了，虽然衣着周正，但脸上明显的有了皱纹。三姨太叫容凡尔，一双眼睛长得特别好看，自从嫁到柴家，整天少言寡语，周里堂那时就想，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怎么就嫁给一个老头子？但身为奴仆，他无须知道这些。
　　 三姨太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一场小小的风波，一向得宠的的二姨太，因为失宠开始跟柴染缸闹事。二姨太从前在柴家染坊搞绘画，是画工田任勋的女儿，叫宛玉。宛玉出身贫寒却绣了一手好画，她是在柴染缸巡视的时候发现的。因为宛玉从小就跟父亲绣画，没有历经风吹雨打，皮肤被保养得白白嫩嫩的，小眼、小鼻、小嘴，长得特别匀称，让人一看就是个甜妹子，真是人见人爱。柴染缸虽然不沉醉美色，但画坊里窝着这样一个娇妹子，他也禁不住常来关顾，渐渐地对田宛玉动了心思。田家三代在柴染缸家染画，如今东家看上宛玉，容不得高兴与否，就纳了宛玉为二姨太。田宛玉登上二姨太的宝座，对柴染缸又百般妖媚，确实让柴染缸高兴了几年。两人很快生下一个女儿，起名杏花。起初，柴染缸嫌这名俗气，宛玉在这件事上特别骄横，她说她太喜欢杏花了，柴染缸就不再打她的蹩。宛玉怀杏花时，没注意保养，一味的贪吃，使本来就不高的身子，吃得圆墩墩的，脸也胖得凸了出来。她满以为生孩子后，身体可以瘦下来，没想到胃涨大了，吃得少饥饿难忍，于是，也就不再收敛。直到发觉肥胖之后，减肥的事便难上加难。幸好，脸型还过得去。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起了斑，这下，犯愁了。柴染缸没有因为这些嫌弃她，她也没有感觉到失落。三姨太进门后，柴染缸关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才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看着镜子里臃肿的身材，后悔不已。
　　 三姨太从小在城里长大，非常洋气，大大的眼睛嵌着一种高傲，令人不敢轻意冒犯。容凡尔虽然才十七岁，但心态思想让人难以琢磨。柴染缸十分宠她，她却对谁都没有笑脸。柴染缸生意忙，就让周里堂买了个八哥逗她玩。容凡尔穿衣梳头都是自个儿来，从不让丫鬟接近，她梳着一个城里人才有的学生头，没事就爱照镜子。柴染缸与她同床共枕，一晚难得她几句话。虽然正常的夫妻生活她也随和着，可就是不言语。柴染缸也是个不善言谈之人，两个无话人在一起，渐渐地柴染缸增添了烦恼，就冷了她几天。谁知容凡尔不买账，一个人倒清静，一边照镜子，一边隔窗看外边微小的变化。柴染缸越发上心了，他想来想去，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三姨太快乐。这天，他突然发现了几个孩子在放风筝，顿时有了想法，让周里堂到集上买了个风筝，然后，领容凡尔、周里堂一块到“海南岛”放风筝。
　　
　　 二
　　 “海南岛”是柴染缸家的地，两边的河水清清地流淌着，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飘着清香，河两岸的芦苇长出半人高，嫩绿的叶片在春风中飘摇着。柴染缸让周里堂缠着线拐，他和容凡尔一块将蝴蝶形状的风筝抛起，周里堂退着脚步慢慢地让蝴蝶飞向天空。这时，容凡尔忽然来了兴趣，她几步跑过去，从周里堂手中夺过线拐，然后，在黄花地里奔跑起来。长长的辫子随着她的跑动甩来甩去，黄黄的花粉打在她那黑色的裙衫上，印出一朵黄黄的花印，她也不顾及，破天荒地在田野里疯狂一番。容凡尔的举动让柴染缸和周里堂都惊呆了，“还不跟她跑。”柴染缸说了一句，便拉着周里堂去撵容凡尔。容凡尔不知从哪儿来的兴致，他们刚撵上，她就跑了，一路笑声，是她来柴家第一次的笑，而且“咯咯”地大笑不止。柴染缸实在跑不动了，摔倒在菜地里，还不住地让周里堂“撵上她，撵上她”，仿佛怕丢似的。
　　 容凡尔终于止住了笑声，原来风筝脱了线，她手中攥着线拐，茫然地看着那风筝在天上随风飘着，颓丧地坐在黄花地上，压倒了一片菜花。周里堂傻傻地望着她，又看那随风飘荡的风筝，风筝懒散地在空中游荡。刚脱线那阵儿，它一个劲地往外飞，好像终于自由了似的，狂放地在风中舞动，然后就漫无边际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容凡尔望着天空，天空中白云飘浮，一缕缕脘纱在风中扯来扯去。她禁不住喃语：“它自由了，它自由了。”
　　 风筝在空中舞动一阵子，慢慢地向下滑落，这是容凡尔没有预想到的。风筝失去了牵引，也失去了动力，风小了，它只能漫漫地旋着往下落。容凡尔看着看着，眼里突然涌出了泪丝，“你怎么就不飞了呢？你怎么就不飞了呢？”这时，柴染缸喘着气赶了过来，他发现风筝脱了线，正向河里面坠落。容凡尔没有顾及自己的眼泪，嘴里不住地吐着“风筝，风筝。”两个字。
　　 风筝终于飘落在河面上，好大一阵儿，它仿佛寻找着陆的地方，一摆一摆地不情愿坠落。但当它的蝶翅挨着水面后，就一下子被抓进了河里。在河里面转了个圈，而后就飘浮在水面上。容凡尔坐起来，将手中的线拐投向远处。柴染缸顺手捡起来，他对周里堂说：“你去将风筝捡起来。”周里堂似乎没有听懂东家的话，柴染缸有些不高兴，又重复了一遍：“去将风筝捡起来。”周里堂看看河里流动的水，这才弄懂柴染缸的意思。水很大也很凉，周里堂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但东家说了，他也得去。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河边，然后脱掉衣服。春天的空气中夹带着凉风，他无奈地脱得只剩下一个裤衩。他刚要下水时，远处听到容凡尔的制止，“不要，不要。”然而，柴染缸一意狐行，他再次命令周里堂“快点”，周里堂就蹚进了河里。容凡尔和柴染缸都来到了河边，容凡尔黑色的裙子早已被黄色的菜花染得模糊一团。水渐渐地淹没了周里堂赤裸的身体，只剩下一个头。周里堂开始往深处游下去，水过处，浪花翻卷着。容凡尔顿时感到了水的冰冷，她的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周里堂已经抓住了风筝，他高举着一步一步向河边游，慢慢地浮出水面，那充满阳刚的身躯很快地就暴露出来，让容凡尔的心“咯咯”颤动。这是一个青春燃烧的身躯，刚才还充满冷意的容凡尔，此时眼睁睁地盯着这钢铁似的躯干，灼热的火苗在身体里撩动着。周里堂走上岸的一刻，她激动地想去给他穿上衣服，但是，这种意念转瞬间便消失了，她又一脸茫然。周里堂将风筝递给她，湿漉漉的水珠在他健壮的身躯上游弋着。她接过风筝，被水浸染的风筝，仍滴着水。容凡尔接过风筝便垂下了头。柴染缸似乎感觉到什么，让周里堂抓紧穿上衣服。周里堂这才感到失态，忙抓起衣服，一件一件地穿起来。
　　
　　 三
　　 周里堂被冻得发了一星期高烧。那件事后，容凡尔脸上有了笑容，没事也爱逗逗八哥。因为她常爱叫周里堂干这干那，八哥也记住了周里堂的名字。这天，无意中八哥模仿容凡尔的声音叫起“周里堂，周里堂。”喜得容凡尔“咕咕”地偷笑起来。她叫一声“周里堂”，八哥学一声“周里堂”。碰巧柴染缸同周里堂回到了家，听见叫声，两人便来到容凡尔的房间。刚好容凡尔同八哥在对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容凡尔发现他们后，脸腾地红了，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柴染缸说：“好好的接着玩吧。”容凡尔不吭气，呆呆地站在那里。柴染缸说没事了，让周里堂去休息。然后，就将容凡尔暖在怀里。容凡尔对柴染缸的抚爱从来就是敷衍搪塞，作为三姨太该给予的，她都给了，就是那颗心，让柴染缸感到隔着一层东西。他想坐下来好好地和容凡尔谈一谈，容凡尔总是回避这个话题。容凡尔说人都是你的人了，哪还有二心。柴染缸说她青春年少，会不会嫌弃他这个老头子。容凡尔装作一种费解的态度说，嫌弃又咋？不嫌弃又咋？像她这样的女人早已认了命。一番话说得柴染缸心里冰凉冰凉的，他生气地离开容凡尔的房间。容凡尔仍旧呆在屋里，这时，讨厌的八哥又叫了一声“周里堂”，容凡尔随手抓起一个线蛋向八哥砸过去。
　　 柴染缸一宿没有到容凡尔房间，而是去二姨太那里过的夜。第二天有笔生意，他外出到天津，连招呼也没给容凡尔打就匆匆地去了。这次外出，他没带周里堂，而是带着柜台的总管刘仁。柴染缸走后，容凡尔依然闲呆在屋里，有事就让周里堂给她上街买点东西。周里堂在家听候着三个房里的招呼。大太太事最少，大太太是附近村霍家庄大地主霍老玉家的大女儿。霍老玉是方圆百十里有名的大地主，柴家染坊又是集市上最大的商户，这样一个大商家，一个大地主，门当户对就定下亲来。
　　 柴染缸在天津卫上学，忽然接到家里的急信，说父亲病危，等他赶回家后，发现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父亲临终留言让他辞去学业接管他的生意，让他抓紧完婚。他按照父亲的遗言，把霍家大小组迎娶过来。霍家大小姐，长得虽不十分漂亮，却一副大家闺秀的气派，她将柴家的内务打理得头头是道，柴染缸十分尊重她。她为柴染缸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在集市上掌柜台，由刘掌柜扶持他做生意；老二走了他年轻时的路，到天津卫上了大学。
　　 柴染缸有个秘密隐埋了一生都不肯透露，那就是他在天津卫上学的时候，曾经看上个说大鼓书的姑娘。那姑娘艺名叫红玉，柳眉细眼的让他一见就爱上了。那时，他一有空闲就去看红玉说书，而且坐在前排，傻呆呆地从头听到尾。为了弄清红玉的住处，他躲在后台看红玉坐上洋车，他也叫一辆跟在后面，一直撵到红玉住处。红玉下车后，他鼓足勇气闯进红玉的房间，被红玉的师父轰了出去。红玉认出了他，这个常爱听她唱的男孩子早已纳入她的眼帘。从此，他们就熟悉了。红玉的师父弄清柴染缸的出身后，极力反对红玉同他在一块，可红玉见他一往情深也就迷上他，两个人很快就住在了一起。为此，红玉被逐出师门。柴染缸同红玉的热情持续了半年，等红玉提出同他结婚时，柴染缸才弄清他平生犯了一个大错误。因为他早已订下了亲，就是不订亲，父亲也不会同意将红玉娶进家的。就在这时柴染缸接到了父亲病危的通知，草草地向红玉交待了一下，回到了老家。
　　 然后，一连串地给父亲奔丧，完亲，接管生意。一连两三个月没回天津，红玉实在等不上，就一路摸到了哈蟆洼。柴染缸家大业大，红玉很快就找到了柴染缸的家。柴染缸万万没有想到，红玉会找上门，那时霍家大小姐刚过门，幸好那天回娘家去了。柴染缸让刘掌柜的出面，将红玉隐藏起来。对红玉一番安抚后，由刘掌柜出面，带了些银子同红玉一同回天津，买了一栋房子，让红玉做柴染缸的外室。红玉起初很生气，但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这样了。柴染缸的生意多数是做到天津卫，所以，他一有空就同刘掌柜的一道去天津，这秘密只有刘掌柜一人知道。红玉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坐月子期间，遭了风气，离开了人间。柴染缸当时不在跟前，雇了一个婆子侍候着她们娘两个。红玉死后，柴染缸非常伤心，他让婆子继续扶养女儿，然后，将女儿养大。这次去天津卫一来谈生意，二来顺便看看女儿，所以就没带周里堂。周里堂年少，压根儿不知这件事。
　　
　　 四
　　 柴染缸去后，容凡尔将周里堂叫来，拿出纸蝴蝶，风筝早已晾干，只是个别地方有些褶皱。周里堂说抽空再给三太太买个新的，容凡尔摇摇头。容凡尔还要周里堂带她去放风筝，周里堂说老爷不在家，恐怕要跟大太太打声招呼，容凡尔说偏不。容凡尔从进柴家就被宠着，她没把柴家的规距看在眼里。
　　 周里堂同容凡尔来到“海南岛”，几天前黄黄的油菜花正在坠落，绿肥的叶草，青的菜籽角正在生长。周里堂慢慢地松开线拐，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让容凡尔悠着点。没想到容凡尔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他吓得哆嗦起来，连声喊着“三太太，三太太”。容凡尔攥着周里堂的手，轻轻地移动着步伐，周里堂也跟着移动。风筝缓缓地飘了起来，容凡尔看着风筝，周里堂看着三太太，他的手心被攥出了汗。容凡尔说：“我要能飞起来该多好呀。”
　　 周里堂这才看那风筝，只见风筝尾部两根飘带在空中飘扬着。这天的风比上次的大，他生怕风筝脱了弦。容凡尔低下头看周里堂的手，周里堂紫红的手被她一双纤细白嫩的手缠绕着。容凡尔瓣开他一只手，让他伸展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点着，“一个菠簸，两个菠簸。”容凡尔惊奇地说道：“你怎么五个菠簸呀？”而后又要看周里堂另外那只手。周里堂换了手中的线，又伸开另一只手，容凡尔逐个看了一遍，摇着头说：“你十个手指，十个菠簸，聚不住财呀。”周里堂没有想过会聚住财。容凡尔把周里堂的手往怀里拉，周里堂的心“咚咚”地跳动起来。容凡尔让他的手贴在她隆起的胸脯上，周里堂浑身都麻木了。他不知所措，嘴里不住地喃喃着：“三太太，三太太。”容凡尔就势将他抱住，风筝线拐滑落在地，风筝在空中被刮得“呼呼”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