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容凡尔的爷爷是前清秀才，一辈子过着清贫的生活。原希望父亲能光宗耀祖，不想科举制度取消了。爷爷供不起父亲上更高的学，含恨地离开了人间。父亲靠给别人教书为生，容凡尔从小也跟着上学。容凡尔之所以来柴家做姨太太，是因为父亲牵扯到一件事，被抓进了监狱，急着需要钱营救父亲，才走了这条路。容凡尔走这条路，只有几个亲近的亲戚知道。从柴家回到城里，她不敢出门看同学，母亲心疼地将女儿抱住问长问短。容凡尔自从嫁出去就没回过家，母亲知道亏了女儿，泪水直流。父亲仿佛欠女儿似的，不敢正面同女儿说话。容凡尔很快打破僵局，让母亲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他们就要做姥姥、姥爷了。容凡尔想事已至此，能埋怨谁呢，可能都是命吧。
　　 有了柴家的资助，容家很快在城里开了间布衣店，还找了个伙计，布衣多数是从柴家赊来的。容凡尔在柴家没心情看柴家的生意，反倒在娘家的店铺里看到了柴家经销的印花布。容凡尔没想到柴家的印花布这么洋气，母亲见女儿喜欢，就让她撕一块中意的，让表姐陪着她找缝纫店。表姐夸凡尔的眼力，说眼下城里正时兴这种花色，可仔细一看，又跟街上的不一样。容凡尔挑的布色是暗纹，虽然布色深，却庄重里带着鲜活，特别是影影的碎花，将一个女人的柔情全嵌在了布色中。
　　 容凡尔知道这种花色必然是柴染缸亲自筛选的，这个在天津卫学成的染缸匠，早已超越了祖上的视野。表姐劝容凡尔回城参加新运动，并说她几个同学都参加了革命，说得容凡尔心里痒痒的。但是，容凡尔没有选择表姐的主张，她知道自己不同于表姐。表姐虽然离婚了，但她有了自己的自由，而自己已经卖给了柴家，她要反抗，不仅柴家不允许，就连自己的父母，也被这桩婚姻的砝码重重地压着。何况，她已有了身孕，一种母性的职责油然而生。虽然，那孩子是周里堂的，但是，她要让他成为柴家真正的孩子，来让他继承柴家的家业。想到这里，容凡尔竟然为小计谋感到欣慰和快感。表姐见时隔几个月，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姨太太，突生悲伤。
　　 表姐和容凡尔是姑表姊妹，祖上原是做米酒的，后来发了，全家搬进了城里。容凡尔的母亲是表姐的姑姑，那时，容凡尔的爷爷正处于名声显赫时期，虽然，家底有点薄，但立誓要把儿子培养成人。况且，凡尔的父亲又天资聪颖，长得一张好容颜，从小就人见人喜欢。容凡尔的姥爷虽是土财主出身，进了城后却喜欢和读书人在一起。一来二去，竟和容秀才结上交情，见容家的少爷有前景，竟将女儿许给了容家。后来，米酒行的生意也衰落了，两家人就都过上了清贫日子。还好，饿瘦的骆驼比马大，米酒行的家底抖抖还能养活几口人，容家也不断受到接济。容凡尔从小就爱跟母亲回姥姥家，整天同表姐泡在一块玩。表姐大容凡尔三岁，却仿佛长她一辈儿似的，处处呵护着她。表姐的性格有点像男孩子，很有主见，特别是到戏园子看戏，她总是领着容凡尔，巧妙地躲过验票，钻在人缝子里偷着乐。多少年来，戏园子成了她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表姐将青春将爱情都奉献在这里。
　　 表姐看上了一个白脸小生，起初，容凡尔认为她只是喜欢看他的戏。那时，容凡尔还不懂什么叫情窦初开，她没有发育到那个年龄。表姐的爱像她的性格一样，强劲而热烈，并且，很快同那个小生坠入了爱河。表姐就有这个能力，她想做的事情没她做不到的。尽管，容凡尔时常跟在她屁股后边，但是，她也没有弄清表姐怎样同那小生挂的钩牵的线。一开始，表姐还带着容凡尔去约会，后来，容凡尔就经常找不到表姐。
　　 然而，表姐的脾气再倔终没扭过她的父亲，米酒行虽然衰落了，但毕竟是正经的行当，戏子是什么，是下九流。舅舅不让表姐嫁给那小生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想重振祖业，他想将女儿嫁给个有钱人家，他不这样说怕人家说他卖闺女。表姐在自己的婚姻上曾经以死相拼，但以失败而告终。舅舅不仅控制了她的自由，还设法用钱买通了那个唱戏的小生，让他亲自告诉表姐。那小生原是表姐先看上的，本身就扯了几个相好的，现在得了舅舅的好处，就按舅舅的安排跟表姐作了了断，气得表姐当场就煽他一个大耳光。
　　 表姐在极度的愤慨下嫁给了酱醋厂殷老板的儿子殷恒，这当然是舅舅的心事，那时，酱醋厂还算红火，几次托媒要与舅舅家结亲。了却了小生的事，表姐同意见那个酱醋厂的殷少爷。表姐只从暗处晃了一眼殷恒便同意了这门婚事，她当时的心情简直是糟透了，心下想只要是个男人，不秃不瞎就行。从暗处看，殷恒一张白皙的脸也算凑合，表姐就仓促地嫁给了殷家。等她真正成了殷家的少奶奶后才发现，殷恒的一张白脸原是蜡黄，舅舅隐瞒了这件事是得了殷家的好处。表姐嫁给殷家是给殷家少爷冲喜的，表姐到此时才知道自己吞了一肚子苦水，只好认命。表姐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帮进步青年，才懂得自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下定决心同殷恒离了婚。表姐在朋友的帮助下觅到一份职业，在纱厂上班，她现在平静地生活着，期待着命运的转机。
　　
　　 八
　　 容凡尔回城牵挂的另一件事就是一剪头店，到剪头店剪头也是表姐领着来的。这以前，容凡尔都是在家剪头，早听说街上有给女子剪头的，她就是没去过。表姐是在跟那唱戏小生热恋时，带容凡尔来剪头店剪头的。容凡尔第一次进剪头店，对店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陌生。表姐很熟练地坐在剪头店特制的座椅上，劝容凡尔也跟着她剪头。容凡尔怯愣愣地躲在一旁，表姐从座椅上下来，硬是将容凡尔连拉带扯地弄上了座椅。给容凡尔剪头的是位年轻的小男孩，容凡尔想他就是个小男孩，是个学徒工。小男孩首先将一块白布给容凡尔披在胸前，然后，又用一块白毛巾给她罩住脖颈。容凡尔的皮肤真白，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盯着自己颀长的脖子，脸腾一下子红了。
　　 这之前，她几乎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看过自己的脖子，小男孩小心翼翼地用毛巾裙她的脖颈，手指轻轻在她的脖子上划拉着，弄得容凡尔心里火燎似的。容凡尔屏住呼吸，任由小男孩摆弄着。小男孩的职业决定他不能胡思乱想，但女人的表情和羞怩，他还是感觉到了。小男孩每天都要应对一些崇尚新潮又羞怩腼腆女孩子，他一年前来这里学徒工的。
　　 后来，容凡尔才知道，他还比她大一岁。小男孩叫孟欣，一张圆圆的孩子脸，右下巴还有一个浅浅的笑靥。
　　 孟欣示意她去洗头，容凡尔对这一窍不通。孟欣笑了，容凡尔几乎是在他的牵引下来到洗头间的。孟欣调和的水冷热很适宜，容凡尔任凭这男孩的手指在她头上抓挠揉擦。以前洗头都是母亲给洗的，长大后，凡尔开始自己洗头，表姐也给她洗过，但都没有孟欣的手感好，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明白自己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男孩的手指在她头上抓挠着，也不知是水的感觉还是手的感觉，这种感觉通过她的头皮，传遍了她的全身，然后，在她心窝里住脚，偶尔还弹腾几下，弄得她一丝一丝的痒。男孩虽然学了一年多，但技艺还不算熟练，他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在容凡尔的头上剪开第一剪。被剪掉的头发一撮一撮地落在胸前的白布上，有的又划落到地上。从镜子里她看到了他聚精会神地握着剪子，这样近距离的与男人对持，她也是第一次，尽管，她是从镜子里窥看的。男孩也觉察到她的眼神，浅浅的酒窝上竟也飞起红晕。
　　 气氛就在这种晕昏和拘泥的状态下进行的，表姐剪完后，他们还没有进行一半。师傅不耐烦地从徒弟手中夺过剪刀，小男孩讪讪地走开了。师傅的刀法很准很稳，不大会儿，一种新颖的发式便展现在镜子里。然而，男孩让她怦然心动的感觉也很快消失了。后来，她就想，这也许是缘分，有了这份缘分，才有了那种感觉。尽管，男孩的技艺长进不大，她依然跟着表姐去剪头店，依然让那个长着浅浅笑靥的男孩为她洗头剪头。这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因为，表姐心事是在那白脸小生那里，她要选一个老把式，所以，她始终靠师傅。容凡尔不能跟表姐争剪头师，表姐正处于热恋中，再者，剪头的钱是表姐付的。这样，凡尔反倒自然地让小伙计为她剪，这正是她的心意。
　　 容凡尔来剪头，反而变成了一番心事。这样，由着那男孩的手在她的发间撕磨，竟然转换成了一种兴致。为了能到剪头店，有几次都是她催表姐剪头的。她总是能挑出表姐的头发该剪头的理由，粗心的表姐还以为她关心着她呢。小男孩肯定感觉到了她的思想，她想。有几次，剪头期间她想同他扯些话，他总是用“嗯”、“啊”搪塞。小男孩有些木呐，这更增加了凡尔的兴趣。容凡尔想男人长到这种份上倒挺好玩的，其实，凡尔什么都不想，她就想每天都见着他。她实在憋不住了，一种欲望逼得她要爆发。她甚至整夜都睡不着觉，眼前恍惚着一个影子。
　　 有一次，她竟然夜间独自一人“梦游”到剪头店的门口，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才回去，后来，她认为做个梦，因为，梦里的一切她都清楚，但是，她的的确确有到过那里的感觉。她能理解表姐对那唱戏的白脸小生的感情了，有时，真感到奇怪，一件事，一瞬间，就能改变人一生的命运。她追索何时自己喜欢上那个学徒的小伙计了，仿佛是他为自己围披巾的一刹那，那怯怜的手指划拉她脖颈的感觉，让她每每想起来心里都是痒痒的。这以前她似乎为自己勾画过心中的男人，这是每个女孩子心底隐得最深的秘密，也是每一个在闺阁里为自己构建美好的秘密，尽管，她们将来的命运不知掌握在谁手中，她们都有过她们自己的愿望。容凡尔也有，而且，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决不是剪头店的小伙计。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在她情窦开放的时候，推出了这个小男孩，后来，她就认准他就是她内心的所爱了，而且，这种爱牵挂她的一生。她每每想起他的腼腆，他的怯懦，还有他那浅浅的小酒窝，她的心中就洋溢着一种甜蜜，一种喜悦，一种幸福。甚至，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她只要能想一想他，一切的痛苦和惆怅，都会在这种自创的精神支撑下，反弹，淡化，消融。
　　
　　 九
　　 容凡尔终究没有坦露自己内心的秘密，这是她的遗憾，也是她的幸运。她不具备表姐叱咤风云的性格，所以，也就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属于把事往心窝子里死掖的一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出事了。父亲虽然满腹经纶却胆小怕事，然而，越是怕事，烦恼的事偏偏奔他而来。父亲的学校里来了一名年轻的教师，因为房子紧，校长将他安排到父亲房间。父亲白天在学校办公，晚上回家，房子几乎成了那年轻教师的。年轻教师姓林叫林擎，二十多岁很精干，很快便和父亲热乎起来。林擎容叔容叔地直叫父亲，父亲起初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处了一段时间后，父亲发现林擎有来头，有意躲着他。林擎常同一帮青年男女来往，父亲有一种预感，林擎肯定要出事。他本可以把这种想法告诉校长，但他没有，这就是父亲。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人也不告诉，只记住始终同林擎保持一定的距离。学校里很快起了风波，有人在学校附近的大街上，张贴了共产党的宣传标语，警察到学校里了解这件事，校长很恐慌，父亲想这事是不是与林擎有关，但他没有告诉校长。
　　 父亲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一天深夜，忽然有人敲容家的门，父亲应着，敲门声很急促，门刚开，就见两个人拖着一个人，等来到屋里才看清被拖的人是林擎。林擎受伤了，他们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就要走，这时，街上响起了警车的鸣叫，他们熄灭灯，父亲带着他们从后门逃，没想到刚出后门就被警察抓住了。父亲作为共产党的同党被押进了监狱，这一下让全家人慌了手脚，母亲只有求助舅舅，那时，舅舅得了酱醋厂的好处后，家业比以前强了许多。尽管，表姐同殷家离了婚，经济上损失了些，但舅舅还有张在世面上混的脸面。舅舅里外打点，始终弄不出个头绪。警察局长来得时间不长，舅舅托了很多人，警察局长就认定父亲同林擎他们是一伙的。
　　 后来，学校校长也来作保，被押的共产党员也说父亲什么也不知道，父亲更是说不出个钉钉卯卯，警察局长才认定父亲不是共产党。既是这样，父亲同样以窝藏共产党定罪。局长让人给舅舅捎信，他需要一笔现银，而且，数目大得让舅舅傻了眼。舅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忽然想起柴染缸托他在城里寻找姨太太的事，只好同母亲商量。母亲死活不同意让女儿做人家的姨太太，全家人哭成一团，容凡尔没有哭，她独自一人来到舅舅家，她说只要能救父亲，她甘愿做人家的姨太太。
　　 容凡尔一步一步地走近昔日的剪头店，街上的芙蓉树篷满了绿叶，在微风中不停地摇曳着。容凡尔想假如那时同那剪头的小伙计有了扯拉，她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后来的事。容凡尔来到剪头店，店面竟然换了招牌，她在店门口站了好大一阵子，茫然得不知道该怎么好。容凡尔离开这座城市前没忘来这里剪一次头，这一次是她独自来的，她要同她心爱的人告别。小伙计显然不知道她家发生的一切，一如即往地给她剪头。那天，她脸色肯定不好看，他给她剪着剪着她竟然落泪了，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流在了她的脸颊上，将剪掉的头发粘在了脸上，他不知所措，忙用毛巾为她擦泪，擦着擦着她竟呜咽出声来。小伙计不知道哪点让姑娘这样伤心，犯了错似的傻呆在一旁。师傅走了过来，容凡尔才止住哭声，她说他没有怎么她，是自己遇到了伤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