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汤成躲在捱坎边不敢回屋。
　　 一直阴雨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宛如牛毛的细雨就像睡着了，无休无止，连绵不绝，这里人叫毛毛雨。又是深秋的时节，黔西的素朴山势蜿蜒，青黄相间，在雨水的浸润下有着一种淡淡的宁静与忧郁，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与寒凉，还有一缕炊烟里夹杂的饭香。
　　 小汤成越发想念家里的温暖了，饿已经像一只蚂蚁在啃噬他饥肠辘辘的肚子，可是低头看看自己湿漉漉脏兮兮的衣服，带子也已经掉了一边的书包，已经露出拇指的解放鞋，还有袖子已经脱开一半的蓝色中山服，仍在流血的鼻子还塞着一块草纸，知道一顿毒打他是捱不过了。
　　 想到此，小汤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小汤成不时探出头去望向不远处的屋里。茅草屋前的坝子上大姐姐在一大堆红薯藤中间乒乒乓乓剁着猪草，二姐姐在摩包谷，母亲在灶台边不知道是在煮猪食还是在煮饭。看着母亲的身影，小汤成鼻子里闻到了甑子包谷饭的香味。三哥不知去哪里了，四姐大概在放牛。父亲蹲在一颗长条凳上抽旱烟，浓厚的烟雾缭绕着他阴雨天气一般的脸，像似也要滴下水来，小汤成打了一个寒战，更六神无主了。
　　 14岁的小汤成平常也经常惹祸经常捱打。瘦瘦小小的他也却不知道怎么这样好的精力，顽皮得无法无天。尤其是他身上的衣服，脚下的鞋子，不要多久就烂了。家徒四壁，生活窘迫，九十年代初的农村人基本还在土里刨食，只有少数勇敢者或者说是走投无路者才敢走出家门去城里谋生。一般家庭除了种地就养几只猪，到了年底才能换成几个现钱，平常日子想看见一块钱都难，而想平常时候添加衣服鞋子更是难上难。小汤成的鞋子早就烂了，这会儿更是快没法穿了，还湿乎乎的，让他更加感觉湿冷并且还有一股莫名沮丧的情绪。他平时打了架也没有太多的顾虑，大不了父亲一顿打，打完了照样吃饭，不会往心里去。今天不同，不知道哪里不对头，打完了心里也不痛快，而看见脾气暴躁的父亲尤其不想回家了。
　　 小汤成读五年级，今天下课后就往家里赶，毛毛雨让破鞋子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他想早点回屋放在火塘边烤烤，如果能说动父亲给卖一双新鞋更好，估计有点难。他一路想着一路加快着脚步，走过一段黄泥路现在正在上坎。石头坎是青石板铺的，有的是河里的鹅卵石，着了雨分外的滑，专心爬了一半听得上面有人说话。抬头看去，一个优美的臀部映入眼帘，在粗布裤子的包裹中，有力恰到好处的律动让青春绽放的肆无忌惮。小汤成喉咙像被谁掐着感觉气有些不够用，他知道前面这个丰满的女孩是寨子里曾篾匠的幺女，今年快满十九了，比自己大了差不多五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汤成开始关注小曾妹，虽然当面是规规矩矩叫一声小曾姐的，叫完眼睛就像没有地方看一样。发育早的小曾妹不仅仅是后面耐看，前面更是让人看了脸红心跳。小汤成一般是不经意间偷偷看一眼，然后就再也不敢看了。但是从此心里若有若无就装了这么点事，不见着没事，见着了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他弄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在一个寨子头一个寨子尾，一般不轻易看见，小汤成这样迷乱的时候不多。
　　 正是上坎，又是雨天，午后寨子除了几声狗叫就是猪夺食的撕咬。坎边的小野菊一簇簇开得正闹，小汤成一边走一边摘一边不时看看上面默默爬坡的小曾妹——她背了一大背的红薯藤，想来也是去田里刚刚割的猪草。农村女孩生下来，会吃饭就学会干活，没出嫁除了干家务就是帮助哥哥嫂子带孩子，家里的猪牛都是她们的事，只有耕田犁地可以不管。过去，女孩们把家里收拾完了，夜半三更的还要就着煤油灯悄悄忙自己将来的嫁妆，最起码到出嫁前要秀几十双鞋垫，作用就是将来送给送亲接亲的亲戚朋友。图案都在心里面，也不用草稿，拿起针线就缝，几趟下来，美丽的图案就初见端倪。尤其是现在农村基本都通了电，到了晚上，女孩们和自己姐妹或者闺蜜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一边绣花一边聊天，聊到动情处，红扑扑的脸蛋娇羞一热，平静单调的生活就有了别样的风情。
　　 小汤成现在心里暖洋洋的，明灿灿的小野菊有一种苦茵茵的味道像是掺杂了泥土还有雨水，浓郁又清淡。小汤成自己想他是不敢把花公开送出去的，只能是超越她的时候轻轻放在她的背篓里，装着没事人一样。有一次他无意路过她家，看见她家的桌子上用瓶子装了满满一把洋姜花，这个明丽的女孩像明丽的黄花一样灿烂……
　　 当小汤成把一簇最美丽的小野菊收拢来准备收关时，听见了小曾妹厉声的吆喝。原来是寨子里的一个小混混在调戏她，只见他嘴巴不干不净地啰嗦，手还不停地想摸索。小曾妹背着那么一大背的猪草，又是这样湿滑的上坎，东躲西闪，显些就要摔倒。见此情景，小汤成把手里的花一扔，三步并作两步，一上来就用力推去，小混混没有预防，一个趔趄几乎摔到地上。小汤成一边推一边喊：“小曾妹，快点跑！”小曾妹一愣，看了小汤成一眼，急急忙忙就跑。小混混看见自己的好事原来是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搅和了，恼羞成怒，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就打。可怜小汤成才到他肩膀高，知道硬拼不行，就抱着头随他打……小混混还想追赶远去的小曾妹，恰好出现了几个人，也就悻悻又踢了小汤成几脚扬长而去……
　　 小汤成几乎晕厥，酝酿了好久才慢慢清醒过来，看看自己这一身泥猪也似，心里五味杂陈，恍然间他好像长大了，除了身上的疼他心里还有了一种叫忧伤的东西。
　　 忽然间他那么不想回自己那个没有一点快乐的家，他也不想让小曾妹看见自己的狼狈，他更不想上课，他感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了，他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一样想自由想强大。想到一会回去后的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他不敢想下去了。不远处的公路上行驶着南来北往的汽车，隐隐约约听到的寨上人在外面发财的信息这会像电影一样在他眼里掠过。他眼睛看着家的方向，心里却万马奔腾，怎么弄点钱成了当务之急。捱坎边的青苔都被他磨了一大堆，他最后望了一眼正在鞋底上磕烟灰的父亲还有烟雾中有些模糊的母亲，一转身向山下跑去。他要去找最疼爱他的小姨借点钱。
　　 天快黑尽的时候到了小姨的家。尽管小姨那么惊诧地追问，他仍然镇定地把一路编好的谎话面不改色地说完：“小姨，我爸爸忽然肚子疼送医院了，我妈叫我来你家借点钱。”小姨疑惑着借给他十块钱，说一会也去看看。小汤成不敢多说，搭讪着转身就走，不一会来到了107国道边，他迷惑了，应该去哪个方向呢？
　　 他在一个加油站附近徘徊，肚子好饿！尽微亮的灯光下也有卖小吃的，特别是他们当地的黄粑，一种甜甜的糯糯的东西，他还是忍住了不敢乱花钱。他想还是应该去省城，他四处寻找着机会，应该可以搭个顺风车，但是不能让人知道，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个孩子。一辆大货车开进来加油，司机一边加油一边跟加油的聊天。小汤成听出这车是去省城，他悄悄爬了上去，钻进苫布里，一边庆幸自己的幸运一边抵制着一阵一阵袭来的饿意，终究还是睡意占了上风，不知不觉摇晃中小汤成离开了生他养他的这个叫素朴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生活过……
　　
　　 二、
　　 小曾妹慌慌张张夺路而逃，连回头张望都不曾有，到了家，把背兜放下就开始剁，刚才的事谁也不说。乡下的生活不是大事都不是事，所谓大事就是吃饭的事或者就是大病的事，至于精神层面那都不是事。所以不需要说，父母就希望你多干一点活，哥哥嫂子就希望你把孩子哄好。不要说贫穷限制想象，其实贫穷是一种罪恶，它会让人性不同程度改变而泯灭。得不到多少爱抚的小曾妹从来就无师自通地看淡一切感情的事，没有上过一天学，她不能想象外面的世界或者更不能想象什么是甜蜜的爱情。看着她的哥哥姐姐们一天为了生活不是吵架就是生气，她莫明对婚姻产生了恐惧与怀疑。也许天生有一种来自父亲的做生意的情结，在她的心目中，她觉得只有钱才是最靠得住的。人家姑娘的豆蔻年华都在有意无意寻找自己的归宿，她却无动于衷，姣好的身材细腻的皮肤，耐看的面容在面对男孩子探寻的目光时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然这个花季少女怎么能这么安静如水呢？
　　 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久。她不怕苦，却感觉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走出去，走出大山走出家门，她想赚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跟父母哥哥说了好多回，都不置可否，她就这样煎熬着，等待着……
　　 一天，一个在省城的亲戚捎来话说想找个姑娘去做保姆，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太。小曾妹的哥哥就来找她：“你不是一直想出去打工吗？我知道这几年你辛苦了，两个孩子都是你带大的，现在这是一个机会，你想去就去吧！”望着哥哥诚恳的眼睛，她有些感动，感觉一股浓浓的的亲情，她轻轻地点点头：“那我去吧，也给家里省点钱，就是父母家里的事哥哥你要多担待了。”哥哥说：“放心去，如果外面好，就不要回来了，自己给自己找个好婆家，家里这样穷，让你一年到头都买不上一件新衣服……”哥哥语言的哽咽让她忍住的眼泪终于肆意地流出。
　　 一只小小的挎包装着仅有的几件衣服和装不下的希望更有远行的无限忐忑，在小汤成出走的第十天小曾妹也走上了107国道，怀里同样装着十块钱。同哥哥道过别上了公交车，车子开动的时候，她探出头来狠狠的看了一眼她生活的素朴，久雨乍晴的家乡有着几分妖娆。她有些不明白，这是眼睛的错觉还是心里的感觉。
　　 其实走出家门并没有那么艰难，不过几个小时，颠簸中晃晃荡荡就到了省城。下了公交车，有人来接，虽然小曾妹没有读过书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女人举着写了她名字的牌子在车边等着，她犹犹豫豫过去问：“孃孃，你是接我的吗，我就是曾秀。”女人拉着她的手说：“你就是曾秀吗？我就是来接你的，来，跟我走吧。”出得车站又上了一次公交车，下车后七绕八拐，现在小曾妹已经完全弄不清回去的路线了，只能听天由命地跟在女人的身后机械的走路机械地回答她的问题。到了一座楼房上了四楼进得房间，她们已经快无话不谈了。进门就见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听见动静艰难地想起身，估计是知道谁来了。小曾妹一看顾不上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把老太太扶了坐起来。女人是老太太的女儿，见此情景，感叹地点点头，对着母亲附在耳边大声地说：“妈，她就是曾秀，以后就是她来照顾你了，好不好？”其实真正丧失劳动力的人比如说老人，在他们心目中，请来的保姆比儿女还要有依靠感。父母一路走来都是奉献，忽然要儿女伺候了心里是不安的，加上儿女都有家有业，打心眼里舍不得耽搁他们，而自己确实又已经无能为力了，或者最好是自己哪怕是儿女出钱找人伺候都能最大限度让他们安心。他们像盼星星一样盼着保姆的到来。小曾妹感觉了老人的殷切也感觉了女儿的诚意，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好好干。女人交代了注意事项就匆匆回去了，未来的日子都是她与老太太共同生活。小曾妹天成善良而敏捷，没有几天已经如亲女儿般与老太太亲密无间。小曾妹快乐而无忧地伺候老人，一晃就是一个月过去，等着下个月的时候，老太太的女儿就给她涨了十块钱。小曾妹不要花一分钱不过是出一点力气，轻轻松松就攒下了几十块钱，这在老家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钱何况还是她自己的。她想拿出一点钱给自己买件衣服。天天出去买菜，小曾妹已经熟悉了周围环境，知道哪里有服装哪里便宜，但是老太太的女儿有一天却送来一大包衣服，说有自己的还有她女儿的，叫她挑选合适的穿。小曾心里激动，这样的情景她做梦都不曾梦见，她又小心翼翼把钱收好，翻着还是簇新的衣服百感交集，人如果自力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半年多就过去了，老太太却越来越不好，终于在这一年秋风瑟瑟的时候去世了。小曾妹像哭自己的亲人一样哭着老太太，一直陪着她女儿把丧事办完。女人说给小曾妹买票回家她不同意，告诉女人，自己有地方去，收拾了包裹离开了她家。漫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才知道这里原来这么大。老太太活着小曾妹只去菜市场与药店而且都是来去匆匆，心里眼里都是老太太的事，无暇关注其他，现在身心空旷得像荒野，眼睛就四处张望仿佛给心找个落脚点。她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谱，打定主意不回家她平常就经常想老太太不在了她干嘛？现在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到处都在搞建筑，她想去打个小工，合灰浆，搬砖都可以的，或者去帮饭馆，苦点累点没关系关键要有吃住的地方。
　　 这是九十年代初，农村人已经不管男女都尽可能出来打工。改革开放之初，各方面不完善，骗子特别多，好心人就劝过她注意。小曾妹却心里有数，她认为只要不贪小便宜就不可能吃亏上当。她沿着马路向有建筑工地的方向行走，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凑上来花言巧语兜售找工作啊找旅馆啊，小曾妹理都不理也不搭讪，不然就厉声回几句，骗子看见她大义凛然的样子知道这个小女孩不好惹也就悻悻然走人。其实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个陌生而巨大的城市是多么让她恐惧，但是坚强仿佛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