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建筑工地她找到一个看上去比较面善的人询问要不要小工吗。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下小曾妹：“我这里现在缺少一个做饭的，你行吗？”
　　 小曾妹一口答应。这个人是小包工头，带着家乡几十个人包工程，当然都是二包，所以辛苦而赚钱不多，却是总比在家强。包工头带着小曾妹去做饭的地方，简简单单的工棚里面有个简易搭建的炉灶，边上放着一包盐，一壶油没有再多的东西了。包工头说本来是她老婆做饭，可是他母亲病了，他不能回去，只能让老婆去照顾。他们都是大方那里来的，众所周知大方是最穷的地方。包工头交代早上就是面条，中午下午吃饭。
　　 第二天早上，小曾妹早早起床，把炉子点上，就座了一大锅水，开始煮面条。这之前，她用油制了一碗油辣椒，再把盐和辣椒油拌匀在面条里，工人来了一人一大碗，都觉得好吃。中午就是传统的酸菜豆米，酸菜是青菜或者白菜用淘米水渍的，而豆米就是用四季豆的米还在小红豆泡过用水慢慢煮耙然后烩在一起，可以是油的可以是素的。本地人吃素的多，一碗糊辣椒做的蘸水就会让每个人吃得稀里哗啦，特别香甜。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苦寒之地，人们也自有生存之道，喜欢酸却用饱腹的豆类中和，天气潮湿就用辣椒排解，于是这里人做辣椒做出了极致，就是辣椒的吃法都是数不胜数。不说新鲜辣椒的吃法，单说干辣椒就有若干种，你比如有刚才说的糊辣椒，就是把干的红辣椒在锅里慢慢炒干水分然后用擂钹捶成面面，然后放一点姜蒜末还有芫荽然后放盐即可，这是用来蘸素菜的，还有油辣椒，就是在辣椒面上泼烧热的油然后放你想放的佐料这是可以吃面条米饭的，也可以用来蘸水豆腐菜豆腐之类；还有一种叫糍粑辣椒的，是把干辣椒泡耙然后加姜蒜一起放擂钹中捣成泥状，放进油锅慢慢搅拌制熟。加上本地的鸡块翻炒至熟就是有有名的辣子鸡了。
　　 工地简单到吃饱为原则，几乎天天都是酸菜豆米，一个星期才能吃一顿肉，买上一大块五花肉煮个七分熟，捞出切片放锅里慢慢靠出一些油，放上一些糍粑辣椒还有豆瓣酱，最后放一把青蒜苗就是下饭神器回锅肉了。小曾妹是聪明的也是用心的，没有多久已经驾轻就熟，深得包工头与工人们的喜爱，原来不放心她一个人买菜，现在也放手由她，于是，隔不了两天，小曾妹就背起本地特有的竹子编的背篓去街上买东西，主要是买面条，几十个粗壮的汉子，缺油少肉，只能靠粮食吃饱肚子，看着每天每个人那一海碗的面条让人咋舌。还有买菜，菜式非常简单，基本以酸菜豆米为当家菜，一周一顿肉再配以小南瓜同棒豆煮在一起的叫着素瓜豆的菜式，天天如此。几大盆菜用洗脸盆一般大的塑料盆装着，一盆配一大碗辣椒蘸水，风卷残云般，外人看去没有寒酸只有香甜。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眼看就要过年了，包工队的任务也快完成，剩下一些收尾工作，一个个归心似箭都想快点回去过年。小曾妹无动于衷，她并不想回去，知道过了年没有正当的理由家里人不一定允许她再出来。再说，二哥的孩子也需要人带，小曾妹不想回去，不想带孩子，不想就在那山嘎嘎里头永远呆着，然后就糊里糊涂嫁人，她总是想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这几个月手里有了一些积蓄，她想用这份钱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今天早上，她最后一次来买菜，主要还是买面条。本地的天气与家乡一样，分不清秋天还是冬天，秋天仿佛不应该这样冷，冬天好像还有点温暖，都是断断续续，不止不休的连绵阴雨。背着背篓，小曾妹一边盘算一边走。菜市场不是很远，但是要穿过他们的建筑工地，这是一个很大的小区，建成的楼房有几十栋，都立起来了，还有内装修没有做，这是年后的事了。她小心翼翼蹒跚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到，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一个门洞里出来一个男孩，非常像小汤成：他怎么在这里？小曾妹尽管跟他一个寨子里住，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他与她年纪真的相差太多了，但是这次他的行为让人刮目相看，尤其是听说他当天就离家出走了，很是惊惧。家里对他的出走无所谓，关键是他打着父亲病重的旗号去小姨那里骗钱让家里人气愤。小曾妹听后也有些心里嘀咕：是因为那事吗？现在猛然看见，由不得有些激动，刚想叫住他，只见他像猴子般一闪而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曾妹不免疑惑，连着几天都来看看，就见门洞里有几张像是垫子的纸壳，其他没有一点看得出有他的痕迹。包工队终于撤了，包工头问小曾妹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回家，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她说自己已经有打算了，结了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小曾妹与大家一一道别，自己又漫步到了那个门洞。虽然没有什么更多的感觉，长这么大只有这个小男孩为了自己挺身而出，后来隐隐约约听说他被打的厉害，衣服烂了怕老子打才不敢回家的，心里就莫名的感动，觉得遇见他应该好好感谢一番的。
　　
　　 三、
　　 那个男孩子确实是小汤成。这个社会说女孩子难，其实许多时候男孩子更难，有一技之长还好，身无长物要想生存太不容易。女孩子还可以做服务工作，最不济做保姆。男孩子呢？这些工作人家不要，又没有技术就只能做小工或者当背篓。小汤成头脑一热来到了省城，不知道哪是哪，就是知道有什么用，他一个人也认不得，就沿着街道瞎逛，哪里人多去哪，不过是熟悉一下情况，看看有什么自己可以做的。一堆人围在马路牙子上，头挨头，神情专注，引起他的好奇——一群人在赌博，掷骰子，扑金花，还有哈幺大。这是他喜欢的，在家乡没事就跟一帮他这样大的孩子玩，当然是简单的玩赌注也小的可怜，基本是实物。看了一会让他向往也让他咋舌，一会儿工夫，那钱怕是有几大百就被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搂走了。小汤成羡慕他，暗暗摸摸自己裤兜里的十块钱，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饥饿，只得慢慢起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赌场。感觉自己初来乍到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第一顿饭应该犒劳一下自己，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炒菜是不敢的，听他们出来过的人说这里有一种面条特别好吃，叫肠旺面，面条用鸡蛋和面，脆而有弹性，淋上红油，放一些煮熟的猪血这里叫旺子，嫩而入味，再搁一些软糯的肥肠，一些香脆的脆哨，一点葱花，看起来就色泽诱人，闻起来更是香气扑鼻。远远的看见一家，走过去一问要两块钱一碗，小汤成犹豫了，就这十块钱不知道要管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一下子就去掉两块，看样子面条还少的可怜，一碗根本也吃不饱，算了，还是找一个便宜又顶饱的东西吧。旁边是一家卖油条的，去问了一下，一毛钱一根，豆浆五分钱一碗，油条还大，豆浆也多。小汤成花了两毛五分钱吃了一个七分饱，感觉这是一个好东西，香香脆脆配上甜甜的豆浆，简直是人间美味。至于肠旺面，他想他有钱了一定会光顾的。
　　 早上来到省城，现在是中午时分了，好歹吃饱喝足，他要为自己的生存谋划了。听说城里有一种打临工的都叫他们背篼，就像四川的棒棒一样，因为人手一根棒棒得名，这里是人人一个背篼，所以就叫背篼。他们聚集在车站商场人流密集处等候着，有些人手里东西太多自己弄不了的就叫背篼帮忙，价钱没有统一，看自己的运气。没有生意时背篼们三五成群娱乐或者就是赌博，不然就把头伸进背篼里睡觉。这个背篼好像是特制的专门给他们用，一尺见方的底座，正方形，越往上越大，最后成了圆形，像个喇叭一样。背篼活自由而随意，是许多初来乍到的农村男人的首选，也有不多的女人。小汤成在一个商场旁看到一堆等生意的背篼，上去搭讪，人家看他是个孩子也不爱搭理他，他很有耐心地等着。过来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手里拎着一个箱子还有一些菜，问了几个人都要得有点贵。女人有些舍不得，也觉得这些钱背这点东西实在不值，正在左右为难，偏偏孩子又哭了，小汤成不动声色走过去，拎过她的东西，轻声说：“阿姨，我送你。”
　　 女人看看他：“你也是这么多钱吗？”
　　 小汤成说：“不要钱，帮你。”
　　 女人说：“那怎么行啊？”
　　 他说：“你看着给就行了。”
　　 说着就头前走去，女人抱着孩子跟着他给他指路。真是不近，还是六楼，小汤成在六楼放下东西等着女人。女人气喘吁吁上得楼来打开门，小汤成放下东西就准备走，心里真是想帮忙的，一路上知道这个女人也不容易，老公在外打工，说是病了才去探望，好不容易好了，钱也花的差不多了，除了回来的路费，口袋里已经没有几块钱，还有一个小孩子，所以不敢乱花钱。女人叫住小汤成，好歹塞了一块钱给他，给他倒了一杯水叫他休息一下，忙着找出几块糖果叫他吃，看见小汤成脚下的鞋已经不能穿了，又去里面房间找出一双半旧的解放鞋叫他换上。女人一边絮絮叨叨问长问短，非要留他吃饭时发现没有煤。这里做饭用的煤可以是价格贵的煤块，用煤面就便宜多了，但是这种煤面要加上适当的黄泥用水和成泥状，黏黏糊糊地才好用。这是一个力气活，女人叫他坐着，她去和煤烧火。小汤成自然不会干等着，拿起煤铲，端了一盆水就去门口的煤池和煤，和了满满当当一大池，够用好几天了。他感觉不能再打扰别人，任由女人怎么劝也没有留下。出来楼房信马由缰到处溜达，想回到背篼聚集地已经找不到路了。他想，看看哪里有工地去做小工吧，管吃管住，累点没啥，就怕人家嫌小不要——
　　 城市随着改革开放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建筑工地比比皆是，但是都嫌弃他太小不敢用，怕有用童工的嫌疑。小汤成兜兜转转一下午，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他走的一条河边是一个古代建筑，很美丽巍峩的亭台，下面很多桥洞。这里比家乡平而温和，秋天也不是很冷，旅馆是不敢住的，他一路留意捡了两个纸箱子，一个垫一个盖，找到一个不引人注意还比较干燥也干净的桥洞，铺好了坐了下来。夕阳打西边落下，霞光穿洞而过，映得洞璧四周金碧辉煌，像是神仙住的地。小汤成感觉肚子有些饿，伤感的情绪在他的年纪不过一晃而过，不一会他就和着余辉酣然进入梦乡。梦里也许掠过小曾妹的模样，更多还是油条豆浆的香甜，还有那一碗肠旺面的诱人。
　　 清晨是被一群鸟鸣叫醒的，小汤成神清气爽，他是个爱干净的孩子，来到河边，撩起清凌凌的河水洗了脸，不忘把头发抹顺还往一边一理，弄一个发型。有了一双干燥而跟脚的鞋子让他心情大好，他认真看好周边环境，想着找不到管吃管住的地方就又回到这里，原来这座楼叫甲秀楼，他想他不会忘记了。悠悠荡荡在城市早上的喧闹中，他想第一件事是喂饱肚子，油条豆浆他仍然感觉有些贵，在没有工作前他要细水长流。看见有买馒头的，才五分钱一个，他两毛钱买了四个，又跟东家要了一碗水，算是吃饱喝足了。抬头看看四周有没有建筑工地，仿佛听见切割机的轰鸣，他寻声而去。工头总是很容易找见，也是最会打官腔，当然也是最会权衡利弊，任小汤成怎么说把头揺的像拨浪鼓。急了，小汤成说不要工钱，只提供吃住，包工头犹豫了，随即答应。小汤成却有些后悔了，但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先这样吧，以后再说。
　　 小汤成的工作就是和灰浆，水泥加一定比例的沙和均匀，有时候也挑灰浆，有时候也抬砖，总之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在包工头还有良心，知道他是悄悄跑出来的，就找了一床旧被子一个破枕头，让他在人逢中挤了一个位子，算是有了一个家。小汤成又去街上买了一些洗漱用品，暂时在这个工地栖身。
　　 开始几天，小汤成还严严谨谨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慢慢习惯了就有点不安分，觉得生活太单调，又没有钱花，就只能老老实实吃工地的大锅饭，于是晚上休息时，就溜达到路边看人家赌博，心里痒痒，也蠢蠢欲动。某天，一个天天参加赌博的赌徒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怂恿他下池来一把。他思量再三，反正天天吃饭是不愁，怕什么？就去小赌了一把，不想下了一块钱的赌注赢了五块钱。这把他高兴坏了，又下了一块钱又赢了三块钱。他不敢忘乎所以，见好就收，拿着这八块钱终于去吃了一碗心仪好久的肠旺面。真是好吃啊，他油口油嘴的回到工棚，忽然感觉生活有了希望。于是盼着下班，盼着吃饭，然后就心急火燎地去赌博。开始是赢了一些，后来又陆陆续续输了回去。好在输光了他就收手，绝不借钱，他知道这都是一些高利贷。现在他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了，这没有一分钱的日子很不好过，暗示过包工头几次，包工头装憨，不理这个茬。小汤成心里憋闷就有些心不在焉。这天，包工头叫他抬砖，他又暗示包工头，还是不理茬。一生气，他就没有顾了脚下，一摞砖倒下砸了脚，虽然没有伤着骨头，还是红肿了起来，反正一时半会是干不了活了。包工头默默地看了看，给他五十块钱，去工地把他的行李拿了过来：“你慢慢养伤吧，你太小了，不敢用你，你另外找事做吧。”就这样辞退了他。
　　 小汤成不敢在医院多呆，拿了一点药忍着痛就离开了医院。他又找到了甲秀楼下，把窝铺好，一瘸一拐找来几个纸箱子做了一个围墙，抵挡晚上越来越寒凉的天气。养了两天，好些了，他慢慢又去街上溜达，看看有什么干的。城市就是这样，虽然残酷冷漠却又有着无限希望，不像家乡永远都是一成不变，没有失望也就没有希望。所以哪怕已经这样窘迫，小汤成仍然不愿意回家。他已经不是怕父亲因为一件衣服打他了，而是他已经开阔了眼界，想在这人世间找到一份自己愿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