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我拉帮套的女人(小说)
一
那个时候,如果说我没有别的选择,其实我也是心甘情愿,甚至于觉得我此生总算也有了一个女人,虽然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我只是有了一个女人的半个屁股,可我也算有了女人,有了一个疼你,能和你一起睡觉的女人,没有打光棍。那个年代,那一带山沟里的男人,一辈子说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的,大有人在。我能幸运地有了一个机会,拥有了一个女人,也是我人生不幸之幸。因为我知道,我将要在这个大山沟里的小村子呆一辈子,当一辈子农民,没有被判刑,没有被关进监狱,对于一个现形反革命分子,已经是对我大大的开恩了。又怎敢想得到女人?即使是和另一个男人共同拥有一个女人,也是上天对我的大大恩赐了。岂非幸甚之幸甚!
然而,当几年以后,我被彻底平反,回到了省城,正式分配了工作,又莫名其妙地被一个高贵又高大的女人看中,成了家,很快就有了儿子,我却还是无法将那个千里之外的女人,从心底里抹去,甚至于常常搂抱着现在牛高马大的妻子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我却不敢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对那段往事那段经历那个女人,讳莫如深,深藏不露,生怕叫老婆知道。因为直至今日,我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她当初为什么看中了我,同意嫁给我这个有前科的穷酸教书匠。用她的话说,她可以选择的男人至少有一个排,军区副司令的公子,副省长的儿子,某大型国企老总的侄子,其中还有外国人,是从美国来的某大学的外教。
然而,这位千斤大小姐,却一个不感冒。甚至于还把那公子和儿子给他写的十几封情书,付之一炬。把那位外教送来的红枚瑰,扔出了窗外。还气恨恨地骂:没一个好东西!全他妈是下三滥!
却不知怎么偏偏就相中了我,即使我也不感冒,不想攀这门高亲,她却能够动员我们广播学院的领导找我谈话说:你还端啥架子?人家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人家不在乎你有前科,看中了你这个人。你还吞吞吐吐的。偷着乐去吧你!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和这位大小姐相比,她是天上,我是地下,无论哪方面的条件,我都无法比之万一。
那天牛高马大的林美丽小姐,跟我走进我住的一个单室的低矮小屋,就一直紧着鼻子:你就住这儿呀?比狗窝强不了多少。是人住的地方吗?你父母亲留下的这个工厂家属楼,是不是还是五十年代,苏联老大哥帮助建设的?我看这儿做个博物馆倒不错,还能叫人回忆回忆那段辉煌的历史。我老爸老妈,就对苏联老大哥情有独钟,动不动就提当年他们跟苏联专家共事的光荣历史,我妈妈一说起那个瓦西里搂着她跳舞的情景,还兴奋得脸直红呢。你爸妈该不会也跟我爸妈一样,也崇拜过苏联老大哥吧?
林美丽第一次见到我,是在市团委组织的一次五四青年节诗歌朗颂联谊会上,我因为上台朗颂了我最近写的几首诗。受到与会一些青年诗歌爱好者的好评,还得了个诗歌创作和诗歌朗颂优秀奖。当时我并不知道,有位省建行的团委书记林美丽也在座,而且一下子就相中了我,用我们学院领导的话说,你偷着乐去吧!
二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中午,我刚刚给高中复读班的学生上完第四节课,刚拎着课本回到教研室坐下,想喘口气,喝口水,就见教研室的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一个牛高马大的女人,一身草绿色短裙女装,踩着一双高腰皮靴,大步走了进来,没等我说话就问你是张凡宇吧?是。我是张凡宇。我一边回答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珠竟有些发直,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像一个举重运动员似的粗壮高大的女人,面对面站在我面前。
粗壮高大的女人向我伸出了一只粗大的手说:我叫林美丽。你们院长跟你说过了吧。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眼前的这个女人,与林美丽三个字联系起来。然而她真就是林美丽。没等我说请坐,她就自己先坐了下来。
要不是你们院长(他是我父亲的老部下)三番五次做我父母的工作,我是不会答应的。不过,那次联谊会,你一下子把我征服了。不是因为你那些诗写的好,是你说话的声音特像我的初恋男友,他游泳淹死了。那年他才二十岁。你的声音和他像极了。我非常非常喜欢他说话的声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从来都这样说话,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也没觉得像什么人。
张诗人,恕我冒昧。林美丽突然转了个话题说,我知道你今天是给你们广播学院办的高考复读班上课。我们行老王的儿子,就在你的复读班里上课。他已经复读了三年了,不知道此番你能不能把他推上大学的殿堂?他的父母亲为了他们的这个宝贝儿子能考上大学,就差没上五台山去给老佛爷磕头了。听说你押题押得挺准,去年你领学生做的作文,正是高考出的那个作文题目,你因而从此声名大震,复读班的学生,呼呼往你这跑。其实我心里清楚,你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会有第二回了。那些家长对你的崇拜,实际上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才不会相信你有那么大神通呢。只是你们学校拿你做招生广告,多赚点考生兜里的银子罢了。这年头,人人都向钱看,你也成了你们学院的摇钱树了吧。
你你,你……听了她的这一番对学院和院领导大不敬的非议之言,我本想批驳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调,你,你喝水。
我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
谢谢。女人咧嘴一笑又说,自从那次青年节联谊会,听了你朗颂诗,我就认定了你就是我那个初恋男友的重生。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想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愿意嫁给你。因为我知道你一直打着光棍,还有很吓人的前科,没有几个女人敢上前贴乎你,只能是我做做好事,救救你了。不知你肯不肯赏光?
我的头脑里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更弄不明白这位高贵又高大的千斤小姐,为什么一见面就说她愿意嫁给我,直到我们登记结婚的时候,她也没有认真地问过我,问我同不同意娶她做老婆。似乎这个问题不是个问题,不必问也应该有明确的答案了。
所以,我的婚姻同我的人生一样,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就连做爱,也得是她先提出要求,她先爬上我的肚皮,首先向我发起进攻。若是我先提出要求,那就要看她心情如何,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偿若她没有这方面的欲望,我就会遭到拒绝,而且是冠冕堂皇的拒绝。她会说:你怎么这么庸俗,你一天到晚是不是就想着这个事?你们男人找女人,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事?你那些诗里都是怎么写的:爱情绝不是肉体的狂欢。你能不能保持点诗人的高尚?别叫我说,我当初看走了眼。
然而,她那个宝贝儿子(我一直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我的种),几乎每隔一二个月就会换一个女朋友,经常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泡小姐,常常夜不归宿。我几次跟老婆说,你不能这么娇惯他,会毁了他的。老婆却跟我一瞪眼珠:我怎么娇惯他了?你能把那么多学生都弄进大学,单单自己的儿子就弄不上去。他没有书念,本来就心情不好,你还不叫他放松放松,叫他孬糟病了,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三
可能是我光顾了想心事,过中山路旁边的那条银行街小路时,没仔细观察,刚走到路中间,就有一辆风驰电掣般开过来的摩托车,直朝我冲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一躲,躲过了摩托车的车头,却没能躲过车尾,还是被重重地撞倒了。我趴在地上,想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站了好几回也没能站起来。每站一次脚背都钻心地疼,我寻思坏了,是不是哪儿被撞骨折了?我一动不能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女孩,飞快地从中山路那边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蹲下身子,扶住我的胳膊说;老师,我来扶你。你别着急。撞到哪儿了?是脚脖子。哎呀,肿起这么老高!你别动。我送你去医院。中山路那儿的中医学院门珍部,一楼就是骨伤科。我们打个车过去吧。
出租车虽然一直把车开到中医学院门诊部的大门前,可是大门前高高的台阶,对我却是个难题,我的左脚一着地就钻心的疼,我正想着该怎么扶着小女孩的肩膀,一只脚跳着上台阶,小女孩却蹲下身子说;老师,来,我背你。
不,不行!我连忙摆手。小女孩虽然个子很高,跟我个子差不多,也有一米七几的样子,可是,一看她那张稚气未脱尽的脸,就能猜到,她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我一个一百多斤的大男人,怎么能叫这么小的小女孩背我?
老师,我能行的。在家里上山背柴火,一二百斤我都能背动呢。小女孩跟我解释似地说,还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呢。
你,你是农村来的?
是的。小女孩回答说,我们家那边是山区,烧柴都得靠上山捡干树枝子割秋蒿。在家里我什么农活都能干。老师,我能行的,没事的,这才几步台阶呀。比起我们家的小南山,九牛一毛呢。
你们家那儿也有个小南山?我有点震惊地问。
是呀,我们就是上小南山打烧柴的。
听了小女孩的话,我更为震惊,甚至于不敢再往下问了。
这时我已经被女孩背到了背上,想挣扎也挣扎不了了,好在台阶也就十几个阶,上了台阶后,小女孩并没有停下,而是噔噔噔一直往大门里走,一边说;老师,你别动,马上就到了。
经过医生的检察,又拍了X光片,我的脚并没有骨折,只是软组织挫伤。医生给消了炎敷了药,说休息几天就好了。
小女孩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帮我打手机叫通了我老婆,老婆埋怨了我几句,说你那么大个人,走路也不知道加小心,说她开完会就开车来接我。
这时候我才仔细地打量起小女孩来,一张红苹果般稚嫩的瓜子脸,腮边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里,盈动着青春的勃勃朝气,弯弯的嘴角上也总是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叫人一见之下就有一种亲切感。是那样的天真烂漫纯洁可爱。我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一个遥远的影子,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闪现在我脑海里的影子,我的心头禁不住猛烈地颤抖了几下。
这时却听小女孩说;老师,我认出你来了,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像电视里讲课的那位老师,我还听过你的讲座呢。你讲得真好。你讲的那个评析《红楼梦》“金陵十二钗”,讲得太棒啦!我全都详细地记下笔记了。
你是电大学生?
我是电大函授班的。小女孩回答说,还有一学期就可以毕业了,到那时候我就可以从县报的通讯员转正成正式记者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女孩眼角眉梢都带着兴奋激动的神色,那种青春少年向往美好未来的兴奋神情,不能不令人心生感动。我的心口窝也一阵发热。
姑娘,你会如愿以偿的。我说。这时我想起我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就问道;你家乡是哪儿的呀?
我家是榆树县石庙乡杨柳河村的。姑娘痛快地回答说,我叫张小凡。
说着她看了看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大钟说;老师,我得去上课了。不能陪你了。你坐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会你家人就会来接你了。
张小凡说完这些话,站起身,说了声拜拜,就向门珍部的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用她长睫毛下大而又亮的眼睛朝我甜甜地一笑,沿着门外的台阶,噔噔噔跑走了。
我却一直张大着嘴巴,望着她的背影,直呆呆地发愣。榆树县石庙乡杨柳河村,正是我二十几年前被流放监督改造的那个小山村,也是这么些年来,我心中一直念念难忘的一个隐秘,讳莫如深的一个隐秘。竟然这么巧就碰上了来自那个山村的小女孩,我不知道她认不认识那个女人,那个我想永远忘却却一直无法忘却的女人,只有半个屁股属于我的女人,我没有打听,也不敢打听。然而,我却自始至终都觉得这个可爱又漂亮的小女孩,是那么亲切,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或是梦里无数次梦见过的那个影子。
四
那是二十年前,大学毕业分配的前夕,我相恋了二年的女友艺术系的女友,突然提出和我分手,我中文系的导员,也一直在追求她,我从她那里得知,导员跟她说,我隐瞒了家庭的重大问题,说我的父亲是个极其反动的右派分子,在劳改农场劳改期间,半夜逃跑,被警卫人员追捕时,进行反抗,被当场击毙,我是属于血仇子弟,我爷爷是个大地主,我也一直隐瞒不报。导员说我这样的家庭,我不能按时毕业分配,分配也只能分配到边远的农村,永远也回不了城。女友自然就不能再和我相处了,倒向了导员的怀抱。我一时气愤至极,冲动之下,我在男厕所的墙壁上用红蓝铅笔写下一行大字:打倒党支部书记王强!党支部书记王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结果被上纲上线,说我这个血仇子弟,一贯对党对社会不满,要打倒共产党,又把我日记中:“东风无力百花残”,“流水落花春去也”等一些诗句,作为我对社会不满的罪证,把我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导员王强极力主张把我送进监狱,系分配小组里的工宣队师付说这么年青的学生,应该给一条出路,就把我流放到了榆树县石庙乡的一个小山村杨柳河村,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
没想到我的到来,竟给村里添了大麻烦,村里没有闲房子给我住,只能叫我住到大队办公室的一个半截小火炕上,一个人也开不了伙,只好轮流到每家吃饭,我又不会烧炕,经常睡在凉炕上,我轮流吃饭的李双田家的媳妇张桂兰就说,睡凉炕会落下病根的,就常来大队帮我烧炕。有一天大队老支书看见我抱着柴火和张桂兰蹲在灶坑前烧火,眼珠转了几转,把我叫到大队会计办公的西屋对我说:张凡宇,你的情况公社都跟我交待清楚了,你母亲去世后,你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我看你一个人也过不了日子。你也看见了,李双田的媳妇张桂兰,当年也是咱们这一带十里八村最俊俏的女人,没曾想结婚第三天,男人修水利从山坡上掉下来,砸坏了腰,从此就成了瘫子,家里家外的担子,就落到了张桂兰一个人身上了。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人哪能撑得起?李双田一直张罗要找一个拉帮套的男人,我们这儿别的啥都缺,就是打光棍的男人不缺,上赶子乐意上门的男人,本村外村的,不下十几二十个,可那张桂兰眼眶子高,一个也相不中,眼看日子越过越艰难,张桂兰一个人挣的工分。连口粮都分不回来,老得靠队里救济,也不是常事。这些天我看见张桂兰来帮你烧炕,我见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张桂兰念过中学,有点文化水儿,一准对你这个大学生高看一眼的,你一个人也没法过日子,我的意思是你就上门去帮帮他们,张桂兰的模样,你也见着了,就算拿到你们城市里,也不差谁。人心眼好又慈善,是个好女人,这样你也算有了一个家,有女人心疼,有女人暖被窝.老李家是三代贫农,你到了他们家,和他们成了一家人,以后队里就不把你当四类分子,当成普通社员看待,你也算有了一个好身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