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了李双田家的西屋，张桂兰早已经把小火炕烧得热腾腾，屋子里也温暖暖的，自从来到杨柳河村，在冰冷冷的大队房子里住了半个多月，每天晚上都把身子卷缩在冰凉凉的被窝里，一到半夜就被冻醒。我还是第一回享受到了房间的温暖。天一黑，早早就插上屋门，钻进了被窝，刚要迷迷乎乎睡着，却听见好象有人在推屋门，一连推了好几下，像是要进来，什么人？是小偷？是贼？我不楞一下坐了起来，那人又推了几下，还是没推开，却就听见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睡下了吧？炕烧得热不热？盖好被子了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细细的，温温的，柔柔的，我瞪大了眼珠，怔怔地盯住屋门，却不知该怎么办，完全忘了去开门，又隔了好一会，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去，我才从呆愣中猛然惊醒，不楞一下跳下地，跑到屋门前，一把推开屋门，外屋外里，漆黑漆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东屋门前，却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一个男声问：没叫你进屋？一个女声回答：好象是睡下了。那个男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明天晚上，你早早就过去。女人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怕是人家不乐意。男人却又说：那你也得想法子叫他乐意呀。这可是老支书定下的，他也答应了呀。女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人家是大学生，咱们一个乡下女人……男人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我不好，我活着有啥用？你老不叫我死。我活着只能连累你…….男人好象说不下去了。女人也哭了：双田，你别老说这话，我心里疼。明天我早早就过去，那个大学生是个好人…….女人啜泣着也说不下去了。
　　 我的心也猛地揪揪了几下，也觉得有些疼，原来他们是怕我不乐意，不愿意留下来呀。
　　 那个年代。农村没有电，晚上点煤油灯又怕费油，吃了晚饭就早早睡觉，这天吃完晚饭，我把屋门开得大大的，坐在炕沿上，眼睛盯着屋门，没等多一会，就只见张桂兰像猫一样，雅默悄声地迈着细碎的小步，低垂着头，轻轻地走到我屋门前，在门槛前站住了，没说话，也没动，还是低垂着头，却只听啪嗒一声，好象是一颗很大很大的泪珠，从脸颊下滚落了下来，黑暗中我似乎能看见，那是一颗滚圆雪亮的泪珠，那泪珠儿像是一下子扎进了我的心口窝，心尖尖猛一抖，我的眼角也湿润了，我卜楞一下跳下炕，三脚两步跑上前，一把拉住女人的手，我的手指尖也在不停的颤抖……
　　 当我把女人细柔柔的身子紧紧搂进我怀抱里时，我的一颗豆粒大的泪水珠儿，也啪嗒一声掉落到她的额头上……
　　 这是我自被打成反革命以来，第一次流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我亲吻着她乌黑的头发，热热的额头，颤抖的双唇，泪水更止不住哗哗地流淌下来……
　　 老支书吩咐生产队，不叫我下地跟大帮干活，叫我看仓库，帮老马倌喂马，跟老羊倌上小南山放羊，记的却都是头等劳力的工分，桂兰在家里养猪喂鸡，侍弄园田地，家里的日子，比先前好了许多，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只是有一件事，老是叫李双田着急上火，二年多了，桂兰也没怀上孩子，李双田就怕留不住我，就一劲催桂兰，桂兰也着急，还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弄来一只狗鞭，给我壮阳。家里老母鸡下的鸡蛋，他们俩一个不吃，全给我吃。家里有一点好吃的，也尽着我吃，他俩一口不动。我说你们不吃，我也不吃，桂兰就哄我说，你有特殊任务，等你任务完成了，咱们就大家一起吃。
　　 对桂兰的温存体贴，百般呵护，我心里十分感动，也下决心就在这个家过一辈子，有这样一个知疼知热有模有样的女人，我还求什么？我此生也知足了。何况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在村里从没受过歧视，老支书还多次向公社请求，叫我到村小学去当民办老师，一方面能发挥我的特长，一方面，工分待遇也要高许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土地分到各家，我在报上看到有的山区种植药材黄芪致富，就到县图书馆找了许多资料看，和双田桂兰商量，把分到的地，全种上了黄芪，第二年就成了村里的万元户，老支书就叫我当技术员，帮助村里一些也愿意种药材的人家，也栽种黄芪，贫困的杨柳河村，很快就走上了富裕路。
　　 我家的日子也过得更加红火，桂兰和双田的脸上，每天都挂着笑影。我也打算大干一场，除了种黄芪，还想再试种人参党参，人参比黄芪更有经济效益。我就给从农学院毕业的一个高中同学写信，请他帮我收集一些资料，开始试种人参。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收到县里转发来的一个文件，我被彻底平反了，而且被安排进了刚刚建立的省广播学院工作，捧着那份平反文件，我激动地又流下了泪水，桂兰和双田也替我高兴，老支书说，我早就觉得你这个事，早晚得正倒过来。可是，我却犯了难，我走了，我回城了，桂兰和双田能跟我一起回城吗？我们已经成了一家人，我怎么能和他们分开？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听了我要求把桂兰和双田也一起带回省城的话，噗嗤乐了说：你是在作白日梦吧。别说农村人，就是我们县城的人，要想进省城，也比登天都难。农村户口变不了城市户口，连县城都进不来，别说进省城。你这些年真是在农村呆傻了。赶快回省城去报到吧。
　　 到广告学院报完到的第一件事，我就向领导提出，要把桂兰和双田办回省城，领导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张凡宇，你太异想天开了吧。别说你没跟那个女人办理结婚手续，就算是真结了婚，成了真正的夫妻，从农村办进城市，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人等了十年二十年都没办成。那女人都不算是你正式妻子，你就更别胡思乱想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被耽误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在城里找个合适的女人，正正经经成个家了。
　　 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要想把桂兰他们办进城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跟桂兰双田过了几年日子，已经产生了深深的感情，桂兰又是那样一个知疼知热体贴温存的女人，我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怎么能不日思夜念，牵肠挂肚？我给桂兰写了一封信，说我打算请求调到榆树县或石庙乡工作，还和他们一起过日子。桂兰回了一封长信，一再恳求我千万不要这样做，千万千万！说你压根就不是农村人，你本该就是城里人，本该就在城里找个女人成个家的。现在这边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你不用再牵挂。我跟几家搭伙上大兴安岭买回了人参苗，看了你留下的资料，也学会怎么栽种了，等过一二年人参有了产量，日子就更富裕了。以后兴许不比你们城里人日子差呢。我和双田都盼着你能在城里找个好女人，好好成个家，我们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五
　　 桂兰说要等着喝我的喜酒，可是，这杯喜酒，我自己喝着，都觉得又苦又辣，牛高马大的林美丽，不仅人比我高出半头，平常日子里，也总是居高临下地高高在上，连作爱都高高在我之上。从来不叫我在她之上，还老说我太熊蛋，挺的时间太短，不过瘾，说她曾经的一个男友，雄猛得很，干的时间是我的二倍还多，那才真叫爷们！
　　 我连个真爷们都不是，还哪有资格得到这个女人的青睐？而且我至今也还是弄不明白，她那么高贵的身分，为什么偏要嫁给我？我又为什么要和她结婚？仅仅是因为领导找我谈了话？说我是走红运了？仅仅是因为她一见面就说：我要嫁给你。我连回答的余地都没有。一个曾经的反革命分子。
　　 喂！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耳畔突然响起她粗犷高昂的声音。我才发现我又溜号了。
　　 这时我正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林美丽双手把着方向盘，把头扭向我说：你怎么一跟我在一起，就老是心不在焉？是不是又想你那半拉屁股的老娘们啦？
　　 什么？你说什么？！我一下子被惊住了。因为我一直认为她对那个事一无所知。
　　 你说我说什么？林美丽一立楞她那粗粗的眉毛，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半拉屁股的女人，你还老是恋恋不舍。你还有点出息没有？我不跟你计较，你心中得有点数。你再听信那些人滥舌头，说儿子不是你的种。我就跟你没完。不是你的种，是谁的种？你拿出证据来！
　　 我，我，我没说。不知怎么，我竟没有了底气。
　　 他们要再造谣，我就上法院告他们。就是你们学校那几个女老师。她们是不是看上你了？一个个都是他妈骚狐狸！你是不是跟她们有一腿？
　　 你别瞎胡说。我也有些愤怒了，纯粹是子虚乌有！
　　 行了，看在你替我考试的份上，这回我不跟你扯。以后你离那几个骚狐狸远点！
　　 林美丽没上过大学，没有学历，省委党校办了个学历斑，要经过入学考试，她自然考不过，就叫我替考，可是在省里替考不安全。怕被认出，她听说山林县也有一个考点，就找关系托人，在山林县党校报了名，考试那天，她开她的一辆白色尼桑送我到山林县的考场替她考试。第二天考完最后一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她说咱们就在县里的旅馆住一宿吧，明天再回去，我说明天电大我还有课，还是赶回去吧。你要开累了。我再替你开一会。
　　 从山林县到省城也就二百里路程，林美丽没叫我替换她，一直是她开车，到了一个叫三里屯的镇子，离省城也就只有四五十里路了，沙石路虽然不宽，但是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林美丽可能是回家心切，不由加大了油门，提高了车速，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因为扭过头跟我说话，没注意到路上有人。这时正有一个老人，身背一只口袋，蹒跚着过路，老人弯腰曲背，没有往四周围看，没有看见有一辆小车开了过来，林美丽只顾扭头和我说话，也没看见路上有一个老人正过路，当她发现小车的车头，把一个人撞倒在地上时，她才猛地刹住车，把车停了下来，我也跟随着她一起下了车，老人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林美丽用手指在老人的鼻子上拭了拭说：还有气。一会能醒过来。走，上车吧。
　　 我说：还是送医院吧。万一出了问题……
　　 上医院？林美丽歪着脖子瞅住我说，一进医院，他得赖咱们一辈子。别自找麻烦。荒山野岭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上车。走。
　　 我也只好跟她又上了车，她说她有点累了，叫我开车，我去年也考了驾照，于是，我俩交换了位置，我坐到了司机座位上，一踩油门，把车开动了起来，可是我心里却还是老在想，那个老人能不能醒过来？是不是应该把老人送去医院？万一出个什么问题，那可就晚了。
　　 你怎么又溜号？林美丽用手指碰了我一下，是不是又想那半拉屁股了？
　　 我是在想，是不是应该把那个老人送去医院？我如实地说。
　　 你是没事找事吧！林美丽不满地吼了我一声，好好开你的车，快进市区了，慢点开。
　　 六
　　 然而，我还是一直忐忑不安，夜里作梦也老是梦见那个被撞倒的老人，我就跟林美丽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那个老人？可别出啥问题！
　　 林美丽像不认识我似的，好象我是外星人，斜楞着眼珠瞪着我说：你没病吧？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告诉你，别没事找事！就算是那个老头找上门来，也不能承认！我们也从来没看见过有什么老头。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么个荒郊野外，连个人影都没有。谁能证明是我们的车撞了他？
　　 然而，却偏偏就有一个人看见了我们的车撞倒了老头，还记住是一辆白色尼桑，还记下了我们的车牌号。
　　 公安局很快就找到了林美丽，林美丽不得不承认是我们的车撞了老头，而她却说当时是我开的车，我们下车见老头还有气，觉得没事，就又开车走了。
　　 公安人员告诉林美丽，那个被撞的老人，因为没能及时被送进医院抢救而死亡。你们属于肇事逃逸。我被拘留了。会被判重刑。
　　 林美丽调动了她所有的上层关系，又答应给老人的家属经济赔偿，我只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又经过林美丽的一番活动，我可以监外执行。
　　 在跟我办理了离婚手续后，林美丽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说：你不是老怀疑儿子不是你的种吗？今天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时候那几个王八蛋，谁都不承认，都跑得无影无踪，我总不能一个大姑娘就生孩子吧。所以我找到了你。其实我早知道你有过女人，这样咱们俩也算扯平了。我知道你一直没忘那个女人，我给那个女人打了电话，告诉了她你的情况，她说她会来接你。我也托人跟劳改局说好了，他们允许你跟那个女人走，也跟那边的公安机关打了招呼。也算圆了你朝思暮想的梦了吧？听说那个女人，是他们那一带属一属二的美女。怪不得你老惦着那半拉屁股。我还听说她男人几年前就病故了，这回你可以得到她整个屁股了。我找了所有能找的关系，托了所有能托的人，也花了不少银子，该替你做的，我也都做了。也算对得起你了。我要带儿子去美国，他那个亲爹在美国。拜拜啦。祝你好运！
　　 七
　　 望着林美丽走出拘留所大门的背影，我没有一滴眼泪。好象离我而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从来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我明明知道，我是替她顶的罪，那个老人是她开车撞的，我却自始至终没有辩解过，好象我跟她结婚就是为了这一天，心里反倒感到很轻松。
　　 可是，当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应该陌生而却并不陌生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时，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哗哗地流淌了下来，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