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
　　 白桐子上大学离开凤麒源的那一天，外婆从那只褪色的红木匣里拿出了一对翡翠。外婆把雕着麒麟状的翡翠麒麟送给红山茶，把刻着凤凰纹的翡翠凤凰送给白桐子。
　　 外婆说，亮亮，等你大学毕业了，就把凤凰换成你表姐的麒麟，把她给娶啰。
　　 红山茶噙满露珠似的泪花，欲送白桐子到村头。外婆把她拽在武溪别院的门口。俩人目送白桐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村道的浓雾中。
　　 凤麒源的村口有一株八九个人才能合抱的千年古樟。古樟上，长满一斑斑如灰菊花般的树藓。树藓上，又长着一丛丛像孔雀尾巴一样美丽的猴狲姜草。这些草在有雾的时候，就会飘飘忽忽，幻然峥狞，显得格外的诡异。在两人高的大树丫处，有一个黑沉沉的树洞，神秘幽幽，阴森森的。
　　 那天凌晨，白桐子站在古樟下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狠下心来，把翡翠凤凰轻飘飘地甩进了白雾弥漫的树洞里。这一年，白桐子十七岁，红山茶二十岁，外婆才六十九岁。
　　
　　 一
　　 白桐子四十七岁这年，官运又如旭日阳光般普照在他的身上。人在仕途上闯荡，还有什么比职务的升迁更令人欣喜的呢。就算是表面上装得淡定从容，内心总该是窃喜的吧。同事们纷纷向他贺喜，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叫，请客呀请客呀。然而，白桐子了无兴致，目光呆滞，满脸阴云，杵在办公室，像一具僵尸。
　　 白桐子现是Z省W厅的一位副处长，人呼白处。他的真名叫白亮亮，白桐子是小时候表姐给他取的绰号。表姐武秀秀年长他三岁，是大舅爹的囡。凤麒源的乡亲习惯把吃皇粮的工作同志唤做桐子（同志的谐音)，而把自己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人则戏称为山茶。白亮亮的父母曾经都是国家工作同志，因此表姐就唤他白桐子。他则鹦鹉学舌叫武秀秀为武山茶。“武山茶表姐！”白桐子第一次叫表姐武山茶时，表姐听了小嘴一撅：“不，我叫红山茶！”坐在灯台前绣花的外婆瞄了表姐一眼：“就你还红山茶？我看你就是一个尿盘㡳的红枣。”表姐的黑辫一甩：“不，我就是红山茶。”是呀，白桐子和红山茶，听上去是多么的配对啊！
　　 白桐子已整整三十年冇回过凤麒源了。不是他木石心肠，他实在是冇胆气回去。自从三十年前的那一甩，他不仅把外婆甩成了一头白发，把红山茶表姐甩成比黄花还要瘦，同时把自己也甩作了一朵在天边流荡的云，再也回不到外婆的凤麒源了。
　　 这是他内心别样的痛，乡愁加乡痛。以前，白桐子的感受是，这种乡愁在他的脑袋里，就像一个废弃的野蜂窠，虽然无蜂居住，但总能听到曾经的翅膀声；这种乡痛生在他的心头，似乎结成了一块硬柴炭，虽然它不曾烧红点燃，却总是会不时地闪着火星，在落寞寒冷时让他暖意升腾。然而，这种感受不知从何时开始悄悄地消失了，取代它们的，竟然是化成了依附在身上的两种兽。脑袋里的兽好像是一只大号的野马蜂，整天在“嗡嗡嗡”地嘶鸣，偶尔还亮出毒刺蜇他一下，使他经常感到脑壳里剌痛异常，胀肿发麻。心头上的兽仿佛是一只千脚蜈蜙，这只怪兽不时地爬动密密麻麻的细爪在他的胸腔间游走，骤然会张开狰狞的嘴巴舔啃着他滴血的心尖，让他难过得魂魄皆失，恨不得立刻就去死。
　　 白桐子又坐在办公室灵魂出窍。昨天，单位就通知他，今日组织部要来人对他进行提任考察。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他在副处的位置上已十五年岿然不动了，现在总算等到了转正的机会，他理应兴奋才对呀，可他却显得异常的冷漠麻木。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白桐子感到心里很烦，烦得对任免谈话都失去了兴趣。人事处的人急得喉咙喷火了，他才很勉强地拉着一张阴天似的脸，昏昏欲睡地进入临时作为谈话用的小会议室。他一开口就胡言乱语：“我现在叫麻烦先生，我的事就不用组织麻烦了。”组织部的大姐一脸愕然，“此话怎讲？组织是要提拔重用你，怎么会是麻烦呢？”白桐子阴沉沉地说：“感谢组织，此话讲不清，组织从不麻烦，是我自己很烦。”说罢，就跟组织说拜拜。一粒熠熠闪光的金子在刹那间就变成了一把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把组织和厅里搞得甚是尴尬。
　　 分管人事的胡厅把他提了过去，像面对一条死狗，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他妈的还白亮亮，我看你就是一个白瞎瞎，厅里好不容易把你推上去转个正，你却在组织面前装疯卖傻，你叫厅里情何以堪，如何下台！”
　　 胡厅是白桐子的大学同学，以往俩人无话不说，但此刻白桐子懒得张口讲话，没心没肺地随手给胡厅发了一个微信。这是一首短词。午休时，他睡不着，蓦地看到办公室的窗外似乎有只小鸟在雨中飞过。他定目一望，哪有鸟的踪影，唯有愁雨在天空飘洒，遂心中无比惆怅，胡诌了一首《永遇乐•观雨雁有感》。词云：
　　 风雨飘摇，孤鸿飞过，乌雀啼处。皓月常缺，仕途如雾，梦醒霜成露。牧羊孙武，良弓狡兔，画扇香消戏鼓。望长空，峥嵘岁月，多少壮士迟暮。江湖浩荡，刀影剑错，千古英雄一㙇。四十七年，丹心争渡，万事终虚无。不堪回首，黄昏雪后，冷热不知谁顾。叹时下，流水花落，你我乍述。
　　 胡厅看了，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白处呀白处，看来我跟你是白白相处了三十多年，都想些啥呢？是不是病了？快去找医生看看。”
　　 白桐子冷冷地说：“我不是病了，而是快要死啦。”
　　 白桐子回到办公室一屁股顿在藤椅上，欲闭目养神，可心神又不宁。太累了，太烦了。沿窗一侧，那一盆翠绿的白毛蛇曾经是那样的让他赏心悦目。平时，每次看到它犹如雀翎似的枝叶，他就想起村口的那株古樟，那些寄生在古樟树上的猴狲姜草，使他的心神回到久违的凤麒源。但此刻，却让他联想起了蛇。这条蛇正瞪着墨黑的眼球，朝他吐着腥红的舌信，口腔内还哈出一股腐尸般的恶臭……白桐子感到自己正在发生本质性的改变。原本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在他眼里，世界上的万物曾经都是那么的美好。想当年，在青春的大学校园，他白亮亮的名字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光亮。在课堂，他是哲学系思想最深邃的才子，深䆳得连资深的教授都不敢与他舌战；在球场，他是女生心目中一颗最耀眼的星座，令多少初开的情窦为他萌发了艳丽的彩虹。那时候，他只要抱着吉他往草坪上一坐，他的身旁便是鲜花朵朵，绿树成荫。那时候，他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可爱，充满生机活力，哪怕是一棵小草，一滴露珠，一只在地上匍匐前行的蚂蚁。他知道，这一切都源于凤麒源神奇的荫佑。是凤麒源的水土哺育了他像凤凰山一样英武俊朗的身躯，如麒麟潭一样澄清灵秀的智慧。现在，这一切皆已逝去，他正在坠入深渊，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桐子的手机铃声响了，是“㗭㗭㗭”的蛐蛐声。他立即感到脑洞里除了马蜂叫，又多了一只恼人的蛐蛐在捣米，要把他的脑汁捣成一团浆糊。他一把就把手机按了。他的情绪糟糕透顶。在年且半百之际，他的人生之牌被自己抓成了一副该死的丑女身材，该拥有的全没有，不该有的全都有。时下，他正面临重重危机，陷入了凄惨的四面楚歌之中。一是健康危机。单位组织体检，结果一出来，他从一介凡夫摇身一变，就荣登“高大上”之列。医生说，你的血压、血脂、血糖已经高得可以用来作撑杆跳了，肝脏硬得像面大铜锣，马上住院去。二是债务危机。一年前，一个做生意的铁血兄弟把他的身份证拿去用了一个小时，想不到这一小时就毁了他的后半辈子。前几天，法院的人对他说，由他担保的两百万贷款已经逾期，一个月内如果还不清，法庭上见。他连忙联系朋友，朋友早已在人间蒸发，两百万像一座山，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把他压得两眼发黑，几乎断气。三是生理危机。白桐子的生理功能虽然已过了西门庆的巅峰时期，但他年仅四十有七，按理说仍然可以在床第上龙腾虎跃，他却视如花似玉的歌舞团老婆潘巧云若同八十老妪，兴致索然。潘巧云对他说，早知自己是个太监，你当初找尼姑去呀！干嘛让我活守寡？听口气，他俨然成了《水浒》里的病关索杨雄，看来裴如海很快就要差胡头陀到他的门前敲木鱼了。四是婚姻危机。综上所述，老婆提出要跟他离婚，态度比当年美国总统小布什对待策划“911”事件的拉登还要强硬。目前就房子是归潘巧云？还是先卖掉归还银行的贷款俩人尚争执不下，白桐子正欲与潘巧云启动第三轮谈判。你说烦不烦？白桐子烦恼得想跳楼，直想告别这个既无聊又无奈的世界。
　　 恍惚间，白桐子仰起头，脖子上的筋络像榕树根一样清晰可见。他”咕噜咕噜”地喝下了一杯白开水，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认为胡厅的建议有道理，他隐隐的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他见时间尚早，便到医院去找辛教授。去前，他先给辛教授打了个电话。辛教授是省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在医治心理疾病方面造诣尤深，是全国知名的专家。
　　 “喂！是辛教授吗？我是白亮亮，你现在在哪呢？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找你看看，我觉得自己病了。”
　　 “我的白大处长，你可千万别到医院里找我，你要是请我喝一杯，我会感到十分荣幸，你要是到医院找我，我会很不高兴的，医院不欢迎你。”辛教授和白桐子是多年的好友，爱开玩笑。他说过，他最不愿意看到亲人朋友到医院找他，尽管每个人都难免会生病，但毕竟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白桐子心中不知怎的就冒上了一股无名火：“你不要给我打哈哈，干脆点，到底有没有空？”
　　 辛教授明显听出了一丝火药味，忙说：“有空，你来我敢没空吗，你来吧。”
　　 白桐子从出租车上下来，忘了付车费，径直往医院大门走去。的哥连呼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他付了钱，感到的哥的眼神充满了对他的鄙视，似乎嘲笑他是一个小人，他的心中一片悲哀。
　　 “我看病！”白桐子杵在辛教授的对面，生硬地说。
　　 辛教授打量了一番白桐子，像看到一尊毫无表情的雕像，这雕像身上还往外冒着冷气。“你站在那干嘛，看病得有看病的样子，你坐下来，到底哪不舒服了，给我好好地道来。”
　　 “我全身都不舒服……”白桐子从椅上坐下来，捂着脸说。
　　 辛教授说：“你给我仔细地讲讲，到底是怎么了？我看你是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白桐子遂把体检单递给辛教授。辛教授看了，很认真地对白桐子说：“你的病不仅是三高的问题，你的心里最近都在想些啥？是不是很难受？很失望？很痛苦？你得跟我实话实说。”
　　 白桐子一听，心想不愧是专家名医，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便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地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及各方面状况跟辛教授倒了个精光。他对辛教授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感到情绪很低落，夜里难入眠，对凡事都失去了兴趣，感到生不如死，经常还会产生想死的念头。辛教授听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份SDS表，让白桐子填写。白桐子看了一下，共有二十个问题，便根据表上所问，逐一如实填写。
　　 辛教授看了看测试表，叹了口气，问白桐子：“晚上有兴趣陪我喝一杯吗？”
　　 白桐子想了一下说：“咱俩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在一起喝过了，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没心情。”
　　 辛教授指了指一盆银皇后说：“你看我的这盘银皇后养得怎么样？”这盘银皇后当初还是白桐子送给辛教授的，因为这种植物具有独特的空气净化能力，而且空气质量越差，它的净化能力就越能发挥。白桐子说医师的办公室每天全是病人，很需要银皇后坐镇护驾。这盆银皇后在辛教授的精心呵护下，生长得十分旺盛，可白桐子连眼都没抬：“就那样呗！”
　　 辛教授沉吟了一会，沉重地跟白桐子说：“你抑郁了，得马上治疗。”白桐子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SDS的测试结果，他得了80分的优异成绩。在医学界，一般来说，能得71分以上就可诊断为重度抑郁症。他抑郁得太优秀了，辛教授不敢告诉他。
　　 白桐子拎着一袋药，走出医院，双脚像灌了铅般沉重。此时，天色已晚，城市的街道车来车往，艳丽的霓虹灯，如一个个打扮得光鲜四溢的荡妇，在不停地变幻闪耀着奢侈和豪华。我抑郁了，我快要死了，白桐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五颜六色的夜色把他映射得像马戏团的小丑，他看到城市到处都是兽。你看，马路像满田生草一样疯长，躯体像黄种病的患者一样膨胀，大厦像魔笋一样往穹顶穿刺，蚂蚁挪窠般的汽车在无休无止地喷泻着呛鼻的废气，城市将死亡在钢筋水泥的坟场里。城市也病了，也快要死了，白桐子在心里宽慰自己说。他来到解放路和湖滨路的十字路口，犹豫了一下。要是沿着湖滨路走，只要漫步一个小时，即可到达玫瑰苑。那里是他和潘巧云的香窝。在那套三室两卫一厅的湖景房里，墙面是粉红色的，壁灯是粉红色的，潘巧云也是粉红色的，一派浓郁的洛洛克风情。此刻，在那个弥漫着法国香水味的香窝里，也许潘巧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搓麻将，也许没有跟一班醉生梦死到灯红酒绿的场所去摇摆展示她廉价的风骚；她涂着红唇，穿着薄如蝉翼的粉红色睡衣，露出两条白晃晃的大腿，像麻将里的么鸡一样，正等着他回去，然后把他啄成一枚一无所有的白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