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似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口。在白桐子的印象里，外婆永远都是吃他们的剩汤剩饭，从来冇说过什么东西好吃，也冇说过什么东西难吃。凤麒源山多田少，极其有限的几垅稻田，乡亲们都优先种植用来做红酒和做汤圆用的红壳糯，其次再种植用来做糢糍的晚稻，余下的才种植红米稻。乡亲们的主粮是番薯丝，即把番薯刨成丝，脱水晒干，然后放在锅里用水煮着吃。凤麒源番薯的品种很多，白桐子至今还能讲出不少的，如红皮鲜白的“六十日”，生粉低产的“台湾儿”，里外全白的“缸头白”，粉皮花心的“大红一”等等。每顿做饭，外婆都用米斗盛半升红米倒入锅儿中先煮，等水完全烧涌了，再放进一蒲瓜瓢的番薯丝。每顿，白桐子吃红米饭，外婆和红山茶吃番薯丝。外婆吃饭的速度很慢，每次她都要等到白桐子和红山茶吃饱下桌了，她才放心开吃。外婆把红米饭的锅焦铲给白桐子，把番薯丝焦铲进自己的碗中，然后倒入米汤，倒入菜汤，用竹筷把锅焦搅开，“唏呼唏呼”地把一粗海碗喝个一滴不剩。外婆从来冇说过这饭难吃。就是到过年了，全家人都吃红米饭，配猪头肉和豆腐扇，外婆也冇说过好吃。白桐子想了良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不想了，他看到珠宝柜台里有一块价值九千九百九十九元的翡翠鹤，质地和寓意甚好，买了！祝敬爱的外婆万寿无疆吧！
　　 回到依依轩，白桐子又拿出那张照片反复端详。看着看着，就止不住颤声大哭。他仿佛要借机宣泄已在心头郁结了三十年的苦痛和折磨，泪水流得似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尘封的记忆，哗啦啦地流向了清凌凌的凤麒源。
　　 凤麒源究竟在哪里？它座落于遥远的洞宫山深处，虎踞在一处山重水复、曲径通幽的深山冷岙里；龙盘在一个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的世外桃源里。白桐子先坐着“和谐号”动车一路向南，风驰电闪地穿过莫干山、括苍山，跨过钱塘江、瓯江、飞云江，然后在一个“急水滩头急水急，飞云渡口渡云飞”的小站下车。下车后，他呼来一辆南山牌照的桑塔纳出租车，沿着淌玉流碧的飞云江溯流而上，一路向西行驶一个多小时，到达南山县城。接着，他登上从县城开往乡下的客运班车继续往西，在飞红点翠的洞宫山间蜿蜒半个多小时，来到了畲家山哈人的集居地西溪镇。至此，他便弃车步行，沿着九曲回肠的武溪，在山叠叠、水苍苍、林莽莽的风景里行走五里柏油路，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凤麒源。
　　 凤麒源是一个老屋巍峨，庭院深深的古村落。两条青石板路，青龙般穿伏在武溪两岸。两座年代悠远的单孔古廊桥，青瓦飞檐，风雨无阻，似两道历尽沧桑永不消失的虹，屹立在村头和水尾，把水南水北有机地连为一体。全村三四百户人家，人丁逾千人，清一色姓武。相传，凤麒源武氏于宋代从山西并州迁入，与唐朝的女皇武则天同宗。也许，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许，是村口的那株千年古樟所至，把偌大的树盖过份地倾向村外，凤麒源的风水长期偏佑外嫁的女儿，人们都说，凤麒源的大樟树荫外番。在元代末年，一个姓刘的外甥被外婆抱到凤麒源吃了几个月的红米饭，后来竟成了一个经天纬地的旷世奇才，助一个会唱花鼓的乞丐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民国时期，一个姓赵的外甥在凤麒源呱呱坠世，只不过是饮了几个月的武溪水，后遂成为一个与毛润之称朋道友，纵横捭阖的新闻泰斗。因此，凤麒源又拥有一个让人听了倍感温暖的称号——伟大的外婆家。
　　 白桐子四岁的时候，忽闪着一双似麒麟潭般澄澈的眼睛，跟着他的父母来到凤麒源。他的父亲是东江大学哲学系的教授，母亲是省越剧团的花旦。白教授在课堂发表了不切时宜的观点和议论，花旦母亲扮演了太多的小姐佳人，双双皆被打成了右派，发配至离省城千里之外的凤麒源劳动改造。那时候，他们一家就寄宿在武溪别院的外婆家。
　　 外婆姓刘，是九都名门望族刘财主的小女儿。据说，当年外婆是洞宫山的头朵花，一张月亮般的脸庞能使隆冬的冰雪瞬间消融，不知让方圆九个都十八个堡的后生产生了多少绚烂的情愫，但外婆却偏偏嫁给了凤麒源的木匠外公武春原。嫁到凤麒源的外婆，曾经拥有过一段如栀子花开般的美好时光。外公是洞宫山一带天赋异禀，百年难出一个的能工巧匠。他不仅会盖大屋做大木，打家具做小木，而且还会油漆雕花。外婆家的那张紫檀洞床就是外公一手制作的。此床为一进带额雕花床，开圆月洞门，在四角立柱，略呈长方形，总体分为床额、床身、床垫三部分。床额又分为上中下三层。一层镂雕着山水、松鹤、花草和回纹。二层浮雕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四大美女，以及与人物相互对应的游鱼，飞鸟、云月和牡丹花图案。三层分内柱和外柱，内柱面板上刻有“百年好合”之款，左右雕刻着八仙、喜鹊和鱼草纹。外柱上对称地雕有狮子戏球顶花蓝图。在月牙状的床门上，雕刻着樊梨花和薛丁山、穆桂英和杨文广、三英战吕布等古代戏剧人物。这张洞床所有的用料都是珍贵的紫檀木。据外婆说，为了制作这张床，当年外公光是为寻找木料，就在一座名叫山羊愁的大山里整整攀爬了一个月。那时候，外婆的日子过得犹如她绣的花一样，活色生香的美得像桃花三月天。但是，外婆的美好时光甚是短暂。在外婆三十岁那年的夏天，外公到山羊愁背盖祠堂做中柱的乌枝木，背到石楼梯时，中了酷暑的外公眼前突然一黑，人就像一朵闲云，落下百丈岩，永远地飘走了。
　　 白桐子一家住进武溪别院时，外婆已经整整守寡了三十三年。一直生活在省城的花旦母亲，被流放到山头角落吃苦受累，原本已是万念俱焚。自从听了外婆的遭遇后，生存的信心大增，还与外婆成了忘年交，遂认外婆为亲娘。但是，母亲的信心来得太迟了，早已病入膏肓的她，到凤麒源不到半年，就口吐紫血不止，任天圣寺的普贤和尚有回天的妙手也无济于事。在那个洒满桔红色月光的秋夜，母亲令白桐子跪在外婆的跟前，断断续续地对外婆说了声：“妈，我走了，亮亮……”话未说完，人就走了。第二年，凤凰山上的桐子花尚未开放，白教授由凤麒源改为流放至春风不度的大西北。白教授临行前，又令白桐子跪在外婆的跟前，泪水纵横地对外婆说：“妈，我走了，亮亮就交给您老人家了。”父亲把母亲当初冇讲完的话一补上，遂一去不回头。外婆紧紧地把白桐子抱在怀里，对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挥手呼道：“白同志，你放心，亮亮在我这里一切都会好好的，你自己多保重！”
　　 当夜，白桐子就睡进了这张古色古香的洞床。外婆睡在那头，五岁的白桐子和八岁的红山茶睡在这头。白桐子睡在里头，红山茶睡在外头。
　　
　　 三
　　 白桐子一踏上小广场，双眼就不由地一阵潮湿。他来的时候，事先冇告知外婆和红山茶。他的内心非常矛盾，充斥着满腔的犯罪感。他不敢设想与外婆重逢相见时的情景，他最担心的就是怕外婆问他翡翠凤凰的事，他真的不知该做如何解释。在动车上，他还做过一个白日梦。一头银发的外婆，伸出枯枝般的手掌，一脸怨气，厉声问他，“白桐子，外婆给你的翡翠凤凰呢？你给我交出来！”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字，唯有愧心地向后退，退着退着，就跌下了万丈深渊，醒来是一身冷汗。
　　 此刻，夕阳正在西下，天边布满了一缕缕绚丽的晚霞。武溪的水面上，半溪瑟瑟半溪红。金色的秋风，送来阵阵的稻香和柿子的涩味。小广场还是当年的小广场，青石板铺面，旗杆夹还是像过去一样竖立在广场中央。不过，现在的小广场，不再是当年似的，此地空余旗杆夹，白云千载空悠悠了。如今的四对旗杆夹，皆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其中一对桃花岩的旗杆夹上，各竖着一根高达九米的涂金大旗杆。左方的杆顶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右方的旗杆上，一面杏黄旗在习习飞舞，上写六个红色大字——白桐子表姐家。一看到这面旗帜，白桐子的心头就燃起了火焰，人几乎要瘫痪崩溃。好在风儿送来沁人的清凉，让他找回了游子还乡的感觉。他努力地让自己镇定，竭力地举起心中的鞭，驱赶在身上蠢蠢欲动的兽。唉！广场的景致还是变了。广场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尊墨青色的拴马石，拴马石近三米高，凿刻着莲花和松竹图纹，左侧的顶部雕盘着一头狮子，右侧的顶部雕卧着一头老虎。这是三十年前就有的老物件。三十年前，这两块拴马石曾拴过水牯和黄牛，也拴过白毛的羊牯和黑色的羊嬷。但现在变化大了，拴马石冇拴黄骠马和汗血马，却用红丝带拴着两头黄背白腹，长相乖巧的进口驮羊，一群游客领着娒儿正围在它们的身边兴致勃勃地观赏喂草。小广场、溪滩畔，游客真是不少，他们有的在憩息，有的在漫步，有的在拍照。武溪别院的大门，人们进进出出，络驿不绝……
　　 很快，白桐子也成为了一个宠物，许多游客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皆是一片惊讶状。白桐子一看，顿时觉得很不自在。他的穿着太有趣了，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双黑色的旅游鞋，拖着一个大拉杆箱，这些都很正常。奇葩的是，他穿着一身发白的旧军装，一派复古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模样，使人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然而，让白桐子更吃惊的是站在大门口迎客的两个表姐，其中有一个竟然还是洋表姐。洋表姐其实是洋表妹，看样子她的年龄才二十出头，但是，到了白桐子表姐家，哪怕她再少几岁，也得称她为表姐。洋表姐也穿着青蓝色的粗布衣，衣襟上绣着一朵红色的桐子花，身材高挑，胸脯高耸，柔腰翘臀，白瓷般的脸庞上，一双碧眼荡漾着爱琴海蓝色的波涛，美丽得像希腊的绝色女神阿弗洛狄忒。
　　 “哈罗，表弟，欢迎你来到白桐子表姐家做客，谢谢！”洋表姐会讲中文，而且十分流利，她低头向白桐子鞠躬，双眼溢满笑，“表弟，你有预订吗？0K！”
　　 “对不起，表姐，我没有预订。”白桐子被洋表姐激起了兴致，“表姐，今晚我想住你这里，还有房间吗？”
　　 洋表姐双手一摊，朝白桐子耸耸肩，眨眨眼，摇摇头，“努努，对不起表弟，没有预订，是不可以的，我们这里的房间是要预订的。”
　　 “还有空房间吗？”
　　 “对不起表弟，没有了，欢迎你下次再来，不过，你要提早预订，0K。”
　　 “表姐，你就通融一下，给我安排一个房间。”
　　 “对不起表弟，表姐家是很讲诚信的，不存在通融不通融。”
　　 白桐子哭笑不得，他的玩心很快就过去，“表姐，请问红山茶表姐在吗？”看来当初精明的外婆看走眼了，表姐压根就不是尿盘底的红枣，这朵来自山野的红山茶开得很红火，只是羞煞了他这个阳春白雪的白桐子。
　　 洋表姐眼睛亮了一下，瞪着白桐子说：“表弟，你怎么会知道我妈妈的绰号？你是谁？”
　　 白桐子的心仿佛被针锥刺了一下，“我叫白桐子，是你阿妈的表弟。”白桐子也盯着洋表姐看，他不敢相信，“你是武秀秀的女儿？是真的吗？”白桐子跟红山茶虽然久未谋面，但有关她的行踪还是十分了解的，据他以往掌握的情况，红山茶自他大学毕业后，就只身去了希腊创业，至今仍冇嫁人。怎么兀自从岩头缝冒出了一个洋女儿？看来是自己疏忽了，红山茶已经五十岁了，一个像水蜜桃一样惹人，似松明燃烧般火热奔放的女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负心的男子守身如玉呢。她应该是在美丽的爱琴海边与一个长得像普罗米修斯似的男神结婚了，否则，是不可能孕育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的。不知咋的，白桐子的心里竟然掀起了一阵波澜，滋味有点酸酸的，酸中还含有一种淡淡的甜。红山茶原来有丈夫有女儿，他的心头顿时觉得轻松释然了许多。
　　 “哦！原来你就是白桐子舅舅，对不起，我真是太失礼了。”洋表姐马上变成了洋外甥囡，她像突然见到一个天外来客般，眨着一双无比明亮而惊诧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亲爱的白桐子舅舅，我的外国名叫阿芙洛娜，中国名叫武秀亮，是你的外甥女。你到凤麒源来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妈妈说一声呢？我妈妈和阿太可想你了。”
　　 “你叫武秀亮？……”白桐子的喉咙又被一股热流哽住，说不出话来。
　　 “欢迎你！亲爱的白桐子舅舅！”武秀亮蝴蝶般飞到白桐子身边，热情地拥抱了他。她一手携过拉杆箱，一手拨通了红山茶的手机，与红山茶对讲了几句，就把手机递给白桐子。
　　 手机里，传来了红山茶愉快的声音：“白桐子，你干啥呢？来外婆家，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欠我扭了？”
　　 一番通话之后，白桐子才知道，很不巧，红山茶与外婆均不在家。外婆被红山茶带到云南旅游去了，昨天才刚刚出发。
　　 “你先在家里好好玩几天，我们尽量争取早点回来，你叫秀亮接电话。”
　　 “好的好的，表姐，你千万别忙着回来，一定要先陪外婆玩好。”
　　 白桐子将手机交还给武秀亮，武秀亮满脸笑容地望着他，嘴上不时地“哦哦”地对着手机应答。通完话，她将白桐子领进了白桐子表姐家。
　　 白桐子表姐家民宿的前身是武溪别院。在白桐子的记忆里，武溪别院是一座面开七间、纵深十间、两层高的四面屋。当时的武溪别院居住着三十多户人家，人丁逾百。外婆的房子处在天井右侧的厢房里。右厢房共有八间房屋，依次住着外婆和大舅爹、二舅爹、小舅爹四家人及三外公一家人。白桐子走下青石阶，环顾四周，儿时的景物依旧历历在目，同时也发现增加了不少的新景致。首先是在天井中央，盖起了一座红柱翘檐的八角亭，亭高一丈半，周围置放青漆的美人靠。其次是在两侧的池塘一角，矗立着两座用太湖石叠垒的假山。左侧假山顶上卧着一头青色麒麟，右侧假山之巅塑着一只金色凤凰，麒麟口和凤凰嘴皆有喷泉在飞泻。再次就是四周的屋廊边，都添置了刷着红漆的栏栅和长木椅。另有在后厅堂前，多了两株山里红。这个季节，正是山里红将要成熟时，满树挂满了一簇簇红色的果子，甚是炫目。真的是三十年过去，旧貌换新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