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白桐子伫立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定的时候，他的手机又传来了蛐蛐叫。他想起了辛教授的话，医治抑郁症，除了依靠药物治疗、心理治疗、物理治疗外，最关键的还是靠患者自己的毅力和自我调整，最首要的一条就是不要尘封自己，要努力去拥抱这个世界。比如接电话，明明很懒得接，得强迫自己去接，这也是拥抱世界的一个方面。手机是潘巧云打来的，叫他马上回家去签订离婚协议书。白桐子说：“你别逼，我抑郁了。”潘巧云嚎道：“你先别忙着抑郁，就是要死，也等到把婚离了再死！”歇斯底里的，仿佛是母鸡挨了刀，不是么鸡是什么？白桐子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了解放路。
　　 白桐子沿着解放路，游魂般约摸游走了近两个小时，走进了东江大学的教师公寓。这是一幢坐落在梧桐小道尽头的老式建筑，四周长满茂密的冬青和夹竹桃，墙面被岁月蚀成了一片斑驳。他跨入三楼的边间。这是一套小户型公寓。它有一个非常浪漫诗意的名字，叫依依轩。虽然只有52平米，却充满温馨，这里是白桐子前妻柳柔依的住房。白桐子每次来到这里，就会肝肠欲断，潸然泪下。柳柔依和白桐子是同届不同系的大学同学，白桐子是哲学系的丹顶鹤，柳柔依是艺术系的白天鹅。从大一开始，白天鹅就像小鸟般如痴如醉地爱恋上了小麦肤色、俊眉朗目、诗意飘香、才华横溢的丹顶鹤。大学毕业，他们如愿地留在了省城工作。柳柔依留校在艺术系任教，白桐子被分配到W厅工作。当然，白桐子能留在省城工作，主要是倚仗柳柔依高干父亲的关照。参加工作后不久，他们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很快就有了爱情的结晶，柳柔依给白桐子生下了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女儿白晶晶。他们是一对令人们羡慕嫉妒的神仙眷侣。但是，月圆之后便是残缺。十六年前，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柳柔依被凶恶的肝癌化作了一缕轻烟；两年前，风华正茂的白晶晶被雪山的雪崩压成了永远的白冰冰。从此，依依轩再也无佳人可依了，留下的唯有知心爱人和宝贝女儿的美丽衣裳。一到依依轩，白桐子的心中就开满白茫茫的花，就像早春二月的凤凰山一样，漫山的桐子花在绵绵的细雨中静悄悄地开放了，整座山成了一团巨大的白云。
　　 白桐子进入依依轩，没开电灯，人便在沙发上歪了下去。小依，我就要死了，我们很快就会相聚了，白桐子脸上淌着泪，在心里默默地对身在天国的柳柔依说。蓦地，掉在地上的手机传来了蛐蛐的叫声，他又想起了辛教授的话，便按亮房灯，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懒洋洋地划开了接听键。
　　 “喂！喂！你是白桐子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亲近，又是那么的遥远。
　　 “哎，哎，是的，你是？……”一听到唤他白桐子，白桐子不禁打了个激灵。
　　 “听不出来了吧，哈哈哈！”对方一阵笑。
　　 白桐子犹如被电击，“嗖”地一声从沙发上弹起，“哦，表姐，红山茶表姐。”听到那犹如小母鸡刚下完蛋般愉悦爽朗的笑声，如果还听不出是红山茶的声音，他就不是白桐子了。
　　 红山茶又是“咯咯咯”地笑，“你好，白桐子表弟，你外婆就在我边上，她想与你说话。”白桐子的眼眶一热，双目泪崩，他把耳朵像兔子一样竖起来，凝神屏息，把手机紧贴在耳边。
　　 “喂！是亮亮吗？是我的小外甥小亮亮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飘入了白桐子的耳朵。
　　 白桐子“扑咚”一声跪倒在地，多么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慈善和温暖，白桐子哭道：“外婆！……”他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整整三十年冇听到外婆的声音了，尽管外婆的声音时常在他的耳边回响，但那些毕竟是回忆。他曾经在夜里无数次梦见外婆与他讲话，给他唱歌谣，可梦醒时分，唯有清泪两行。他也曾无数次想给外婆打电话，可他没有勇气，他把翡翠凤凰扔了，他不敢面对外婆。当三十年过去，外婆的声音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耳旁时，白桐子的心被溶解成了一缸酸菜汤。
　　 外婆在手机那头也在哭泣……
　　 “喂！白桐子，你先别顾着哭。”红山茶在电话里说：“我们已经三十年冇见面了，阿婆想你快要想癫了。”
　　 白桐子说：“我也很想你们，可我无脸见外婆。”
　　 红山茶说：“你说啥呢？什么有脸冇脸的，我跟你说，九月初九，也就是九九重阳节，是阿婆九十九岁的生日，我们要给老人家祝寿，阿婆叫我问问你，你回不回来参加？”
　　 白桐子泣道：“表姐，请你转告外婆，不孝的白桐子一定回来。”
　　 红山茶说：“那好，你就早点回来，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点好吃的。”说罢，她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她还像小时候一样，永远是一个快乐的天使。
　　 通完电话，白桐子的眼角一阵阵发酸湿润，心里有点发暖。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把空调和电风扇全打开，把室内的霉气排出去，让室外的小清新流进来。他站在窗前往外看，发现城市的夜色还是挺迷人的，除了钢筋混凝土，还有绿树，花草，华灯，人流；在不夜的城市上空，也有星月在闪烁；在星辉和霓虹错叠争艳的地方，还有一弯碧绿的湖水在荡漾着城市的心事。假如是在白天，广场的银杏和雪松树梢，还会有一群白鸽在飞翔……
　　 看着看着，白桐子感到肚子有点饥饿，遂从冰箱里取出一块面包和一瓶啤酒吃喝起来。每喝一杯啤酒，他就流下两行眼泪。喝着喝着，他突然疾风般奔到卧室，打开一个旧皮箱，掏出一叠相片和一身旧衣服。他把相片放在书桌上翻，终于翻到了一张照片。这张黑白旧照拍摄于1986年秋，是白桐子考上大学了，外婆十分高兴，特地请西溪镇上的照相老师老李到凤麒源拍摄的。照片上共有三人，背景是武溪别院的大门口，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外婆穿着一件青色的对襟衣坐在凳子的中央，她的脸笑成一朵晚菊。白桐子意气风发地坐在外婆的左侧，他的头略略倾向外婆的脸。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草绿色的确卡军装，这身衣服是红山茶亲手给他缝制的。柳眉杏眼的红山茶穿着一件红色的小交襟衣，把那条又粗又长的大黑辫置于胸前，用双手握着，头几乎靠在外婆的脸上。那时候，他和表姐好青涩，外婆的头发尚未斑白。记得当时老李说把大门关上照，外婆说：“不能关，我武家的大门永远都要向亮亮开着”。这套旧衣服，就是当年照片上的那一身旧军装。
　　 白桐子很小心地把照片上的尘埃拭去，又拿起旧军装往身上试了试，很好，还是那么合身。他毫不犹豫地决定，明天，最迟后天，就回到外婆的凤麒源去。
　　
　　 二
　　 这是一家民宿，原先的名字已经够乡野的了，叫白桐子。红山茶仍嫌它青草味不足，还不能勾起游客们悠长的乡愁，又在白桐子的后面加了三个字——表姐家。于是这家民宿在拥有山果清香的同时，又添了一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般的亲情诗意。在白桐子表姐家，不管你是白胡子飘飘的耄耋老人，还是小樱桃似的嫩口娒儿；也不管你是金发蓝眼的白种人，还是乌脸白牙的黑炭头，宾客的称谓只有两个，带棒的唤表弟，不带棒的叫表妹，就像到昆明石林旅游一样，女的全是阿诗玛，男的一律阿黑哥。服务员的呼号也只有两种，着青蓝色粗布衣裤的花信后生曰表兄，在青蓝色粗布衣裳上还绣了一簇桐子花的黄花姑娘曰表姐。年轻男女来此，体会到的是一种至纯的亲情，中老年游客除了亲情之外，还拥有一种在瞬间返老还童的感受，大家皆大欢喜。
　　 这家民宿处在凤麒源的村中央。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流，似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从浓黛的大山深处欢歌而出。奔流至此，它仿佛突然被摔了一下，横身跌下一道五尺高的断岩，断岩下形成了一个长条形的水潭。在白桐子的记忆里，这个澄清得犹如一块翡翠般的水潭，不管晴天落雨还是雪花飞扬，每天总有一群灰毛白花的水鸭逍遥地浮在潭面上，它们不时地划动红掌，扑楞着翅膀把“呱呱”叫的长嘴伸入水下，俨如梁山水泊的混江龙和浪里白条，把水中的鱼虾追逐得像高太尉亲领的官兵般四下逃窜。在水潭的漩涡处，隐卧着一条黛青色的石梁。石梁的顶端，兀自凸起一个黛青色的巨岩，龙首鹿身牛尾，宛如一只麒麟盘坐在水的中央，水潭因此得名麒麟潭。过了麒麟潭，溪流奔下一个长滩，河道转向左岸，又形成了一个弯月状的深潭，潭边是一堵刀削般的山岩。这岩壁也是黛青色的，唯有在潭尾的上方，凸出一块银灰色的巨石，形状酷似一只在青天中飞舞的凤凰，栩栩如生地往山外飞去。人们把潭边的山，名为凤凰山，把座落在溪两岸的村庄唤为凤麒源。
　　 农历九月初三的黄昏时分，白桐子来到凤麒源一座四面屋大门口的小广场上。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今日重返故地，他的心头竟然涌上了一股山里红的味道。呵，这里就是凤麒源，这条溪流叫武溪，这座大院叫武溪别院。他对这里很熟悉，他的外婆就住在武溪别院。武溪里生活着青壳红钳的大溪蟹，还有皮色灿烂的石斑鱼，凸眼长须的小虾公。白桐子与这些小精灵的祖上，当年都是亲密无间的发小玩伴。他把它们玩够了，就用油盐拌了，吞到肚子里，让它们成为自己永远的知心朋友。在这个小广场的前方，是一片碧浪金沙，长满固溪树的溪滩。只要沿着溪滩涉过一条百来步长的青石矴步桥，就可到达溪对岸的武相国祠。祠堂前面一块平坦的岩石旁，长着一株四五个人方能合抱的大榕树，榕树根头缠满南瓜蔓子般的根须。当年白桐子与红山茶绕着树根数了三圈，白桐子说：“共有九百九十九条树胡子”。红山茶摇着扎着红头绳的黑辫说：“不，应该是一千零一条。”他们又开始数枝桠上的鸟窝，白桐子说：“共有九十九个窝。”红山茶的黑辫又开始摇，“不，树上有两个长尾巴的喜鹊窠，有九十九个短尾巴的吃谷雀窠，应该是一百零一个。”白桐子说：“你该个尿盘底的红枣，连书都冇读过，不可能比我数得准，就是九十九。”红山茶气得一脸通红，瞪着黑溜溜的大眼，拧着两抹柳叶眉，像发怒的哪吒，拎起牧牛的竹枝往空中“嗖”地猛抽一下，“白桐子，你要是再叫我尿盘底的红枣，我就抽你，我叫红山茶。”
　　 昨天一大早，白桐子就乘着地铁来到厅里。他把病历递到胡厅的办公桌前，不容置疑地说：“厅长大人，我病了，先请假一个月。”白桐子想，自己真的有可能会死。死前，他无论如何也要去陪伴外婆一段时光，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心愿，否则，他会死不瞑目的。
　　 胡厅看了他的病历，不禁抽了一口冷气，他立刻去找厅长。过了一会，他回到办公室，对白桐子说：“我已经和老大汇报了，老大让我转告你，叫你凡事一定要想得开，看得透，放得下，你先好好地去治病，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厅里讲。”胡厅拍着白桐子肩膀说：“老同学，工作的事，你尽量放下，我会帮你交待好的。你现在的首要大事，就是先把病养好。你是学哲学出身的，你应该知道生命的珍贵和活着的意义。尼釆说，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我相信你一定能重生，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就算是身处绝境，我也希望你坚守一条信念，那就是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够看到生命中的奇迹出现。”
　　 胡厅说了半天，还是担心白桐子轻生。白桐子听了，心情就更差了。但不管怎么说，厅里没有对不起他，他还是蛮感动的。白桐子说：“我会爱惜生命的，不会给厅里添麻烦的。”
　　 只有白桐子自己知道，他的病根是源自心灵支柱的倒毁，失去了精神家园。而且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他的人格已经变得十分病态，人生经验和哲学已经无法拯救他。目前，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外婆和凤麒源。他请完假，便订好动车票，到超市买礼品。红山茶最喜欢吃芙蓉糖和琵琶梗。这是两种皆用红壳糯米制作而成的小食品，做糕饼的老师把上等的糯米水磨成粉，不加色料把糯米粉炊熟揉成团，然后刨成花瓣状放在猪油锅里炸脆，未等变色便把它从油锅里捞出，经加糖油压制包装，遂成了一块块香甜䄽口的芙蓉糖。琵琶梗则是把炊熟的糯米粉团搓成一条条如手指头大小的面梗，放在油锅里一直炸到金黄色，然后再洒上一层雪白的冰糖粉，也是脆甜爽口，入口即化。白桐子记得当年红山茶对他说，全世界也只有芙蓉糖和琵琶梗最好吃了。一次，外婆拿两角钞票给红山茶到供销社打酱油，回家后外婆一看就不对劲，怎么酱油只有半瓶？便白了一眼红山茶。红山茶立马坦白，说打酱油只花了一角，另一角被她买芙蓉糖了。外婆问：“糖呢？”红山茶说：“在路上已经被我吃掉了。”外婆斥道：“你这个狗狗囡，真是一粒尿盘底的红枣，也不晓得留一块给你表弟。”外婆骂完，红山茶便拉着白桐子来到武溪的沙滩上，从裤兜里掏出两块芙蓉糖塞进白桐子的手里，“全世界就是芙蓉糖最好吃了。”这是红山茶第二次对白桐子说这样的话。前几天，红山茶曾经送一把琵琶梗给他，说全世界就是琵琶梗最好吃了，琵琶梗是红山茶用割牛草赚来的一角钞票买来的。白桐子留下一块，把另一块芙蓉糖递给红山茶，被红山茶推了回去。红山茶说：“白桐子，你分我半块就行。”那时候，芙蓉糖五分钞票一块，现在不知道多少价格，白桐子买了两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