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百里伏牛山主峰老君山北麓，有一个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那里山清水秀，那里车水马龙，那里高楼林立，那里人声鼎沸。这就是被称为洛阳后花园的栾川县城。
　　 栾川，周围群峰竞秀，伊水河由西向东穿城而过。为贯穿南北交通，城东和城西建有两座大桥，谓之城东大桥和城西大桥。在两桥之间还耸立着一座浮桥，大桥北端三十来米高空，悬挂着四个大字“世德大桥”。这个世德姓贾，是洛阳栾川钼业公司总经理，全名贾世德。
　　
　　 一、重兵压境
　　 1992年7月21日上午8点刚过。贾世德正在办公室起草一个文件，忽听门外响起一片吵杂之声，正要推门查看，一个人破门而入，紧接着10余人蜂涌而至，贾世德这才看清，打头的是县委副书记纪星明，没待让座倒茶，纪星名开口就说：“我是县委派来的工作组，从今天起对钼业公司进行系统性改革，希望给予配合。”接着，纪星明宣布了由他担任改革组长和另两个副组长名单。没待贾世德反应过来，他便要贾世德通知处室以上干部开会，说是要传达县委文件。
　　 会议从9：30开始，纪星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宣读了县委（1992）35号文件，总体精神是：把钼业公司原来的一级法人企业改为两级法人企业，改公司由一级核算为二级核算，并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取消一级法人对人、财、物、产、供销的管理权，总之一句话，总公司成了行政空壳，没有实质性权利了。
　　 文件传达结束以后，会议室寂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贾世德感到十分突然。后来沉静下来一想，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第一，这是狭隘的地区利益在作怪。钼业公司是栾川县最大的企业，有着几亿的固定资产，每年上缴近千万利税，是县里屈指可数的缴税大户，县委个别领导，吃、卡、要、压为所欲为。自从公司被评为“大二”企业后，成了市管企业，他们的特权受到了限制，因而就心存怨愤。把公司由大划小后，将由县委政府直接控制，他们何乐而不为？
　　 第二，1979年贾世德到公司任职之前，公司处于倒闭状态。原因当然很多，但与权贵们的不正之风也不无关系。他到公司任职之后，开始时迁就了他们，后来渐渐感到不堪重负，也就捏的紧了点，一些人早就把他当成了眼中钉！
　　 第三，一些权贵动辄往公司安排亲信。公司早已是人满为患，怎能火上加油？前年为解决公司职工子女就业问题，他从市府要回20个指标，因没向县委汇报，而一个领导又有自己的打算，恼羞成怒地在会议上点名批评了他……如此等等，他知道矛盾早晚要彻底爆发，没想到来的这样突然！
　　 文件宣读结束以后，纪星明只是向贾世德扫了一眼，连通常的征求意见的程式也索性免了，就声色俱厉地用威胁的腔调说：“这个文件就是县委对钼业公司改革的具体意见。不管是谁，必须和县委保持一致，表态只能是拥护还是反对。反对者就地免职。”纪星明把“就地免职”四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贾世德没有立即表态。倒不是“就地免职”对他有多大威胁，他死活想不通：这么重大的问题，为什么不先打个招呼？为什么要搞突然袭击？
　　 对钼业公司，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搞过多少次了？事实一再证明：分了，生产就停滞，利润就滑坡；合了，生产就发展，利润就翻番，县委为什么对此视若无睹？
　　 1989年县领导把钼业公司分了，变公司由市属企业为县属企业。钼业公司成了他们甩包袱的“仓库”。他们把县办的乡办的亏损企业倒闭企业塞进钼业公司，使公司不堪重负。仅以石宝选厂为例。他们把该厂塞进钼业公司以后，仅让公司承担债务就达870万元。每年还要承担100多万元的利息。1990年他们又把县办企业和乡办企业的矿产资源高价卖给钼业公司，然后又无偿地从钼业公司拉走矿石，1991年他们又把矿山低价分到集体企业，如此翻手合手，又使公司蒙受1719万元巨额损失，此外，他们还大量地占用公司流动资金，最高拖欠货款1800万元，公司为其负担利息312万元，致使公司的经济常常捉襟见肘，给国家带来多少损失？县领导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如果他们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地方利益，他贾世德能忍，权作肉烂在锅，问题是他们从分分合合的龌龊交易中，从矿石紧缺时领导批的那一张张条据中，谋了多少私利？贾世德心知肚明：企业分分合合，干部就要上上下下，有的人就是在干部的调动升迁中满足欲壑的。四年来公司六易经理，仅1989年一年经理就三上三下，今年下半年三个月内，又3次经理易名，在卖官鬻爵如此猖獗的今天，谁知道他们撑破了多少口袋！
　　 贾世德十分清楚，长期以来，在我们党内形成了一个习惯性的思维模式，凡是党委的决定，不管是否正确，都要坚决拥护，惟其如此，才是听党的话，才是优秀党员，才能官运亨通！相反，如果谁有不同意见，就是别有用心，就要列入另册，就要身败名裂！他贾世德是有着几十年党龄的党员，平时看见个螺丝钉就要拾起来放进仓库，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打着革命的旗号肆意糟蹋国家利益？因此当纪星明讲完话指名道姓地要他表态时，在公司几十名干部期待的目光里，他站起来不亢不卑地讲了起来：第一，把一个集采、选、冶、深加工于一体的大型企业肢解开来，必将破坏已经形成的协调一致，上下配套，相互衔接的生产关系，势必影响生产的发展；第二，栾川的钼业资源居世界前六，单独开采势必急功近利，滥采滥挖，浪费矿产资源；第三，钼业公司是省政府列为1.8工程的重点项目，“八五”期间是省政府安排的六项重点项目之一，投资1.6亿的扩建工程正在实施和即将实施，县委的这个决定必将使投资计划搁浅……
　　 纪星明让贾世德发言，本来是礼节性地走个过场，哪知道贾世德竟不知眉眼高低地和县委唱起了反调，没等贾世德说完，就怒不可遏地把手一挥：“不要说了！说这些都没用，现在是作为共产党员，应该绝对服从县委领导，绝对执行县委文件！”
　　 纪星明拿眼扫了一下工作组其他成员，示意有人制止贾世德的发言，但却没人理睬。倒是副组长李章造感到他的态度有失原则，起码不能在程序上授人以柄嘛，他说：“还是让老贾把话说完吧。”
　　 纪星明只得让贾世德继续发言。贾世德一口气说了县委决定的十大弊端，最后的结论是县委的决定必将给栾川带来灾难！
　　 贾世德的发言引起了强大震撼，工作组成员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窃窃私语，钼业公司的与会人员竟热烈地鼓起掌来。
　　 最后，贾世德提了三点要求：
　　 一，请县委常委认真听一次我的汇报；
　　 二，如果县委常委不听我的汇报，请书记给我一个面谈的机会；
　　 三，如果前两条都不能兑现，我提出辞职，并保留向上级反映的权利。
　　 纪星明感到简直是不可理喻！从他记事起，何时不是党委一声令下，下面欢声雷动！哪有像你贾世德这样跳出来公开叫板的！因此他非常自信，这种人绝对不得人心！只要他纪星明一声令下，贾世德绝对要变成众矢之的，因而也绝对要陷入群众声讨的汪洋大海之中！于是，他用嘲弄的，挑衅的腔调扬着嗓子问大家：“贾世德的意见你们同意不同意？”
　　 没想到公司与会人员异口同声：“同意！”有的甚至连说了两个同意！
　　 纪星明简直是恼羞成怒了！他用威胁的口气说：“好！同意贾世德意见的请举手！”在他看来，让大家回答是否同意，那是集体表态，对个人威胁不大，如果逐个儿举手表态，那是短兵相接，恐怕谁也不会傻到如此地步。谁知他的话音刚刚落地，钼业公司的与会人员炮弹出膛般的唰地举起了拳头！
　　 纪星明傻了眼。
　　 总工程师宋北成要求进一步补充发言，被纪星明“相同意见不必重复”为借口制止了。
　　 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散会以后，在纪星明的安排下，工作组的成员，凡和贾世德能答上腔的，都轮番找贾世德谈话，希望贾世德回心转意。在纪星明看来，贾世德绝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地方党委就是党的化身，和党委对抗就是反对党的领导，难道他就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不为自己的子女考虑？
　　 找贾世德谈话的都是他的熟人，有的还是他的铁杆朋友。他们知道在是非问题上贾世德没错，但他们还是程序性地劝贾世德认清形势，让贾世德知道县委的成命是不能更改的，这样下去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有的铁杆知己甚至恨铁不成钢，不顾自己的身份说得十分粗鲁：“难道你就不知道顺着毛捋就能升官发财？你就不知道人家是老虎屁股？为什么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呢？”这些话当然无法使贾世德信服，他知道解释也没用，只得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下午继续开会。按纪星明的说法，这是最后给贾世德迷途知返的机会。会议一开始，纪星明开门见山：“贾经理，你的三条建议县委不予采纳。我只想问你一句，经过中午的考虑，你的态度有没有改变？如有改变请给大家说说。”
　　 “我的态度没有改变，我不能背着良心说话”
　　 “一点没有改变？”
　　 “一点没有改变！”
　　 “好！散会！”
　　 下午的会开了十几分钟就结束了。
　　 到了晚上，贾世德门庭若市！家里像过大事一样，左邻右舍，三朋四友，这伙人走了，那伙人来了，大家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古今中外概莫例外！此时此刻，群众有100个疑问，贾世德就有100个反诘！什么是识时务？什么是俊杰？《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和王连举，谁识时务？谁是俊杰？我们在党旗下举起右臂的时候，仅仅是为了谋取一个饭碗？明明知道县委的决定要给国家带来损失，我们能视而不见？他贾世德不能那样！他只知道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我的一切都是党的啊，除了一把牙刷！”贾世德当然也知道，生活中确有一些人，嘴巴上说的很漂亮，但干的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这种人别看他们很风光，但在老百姓的心里却分文不值！臧克家的诗句：“有的人虽然死了，但还活着；有的人虽然活着，但却已经死了。”这种人就是虽然活着但却死了的人。老百姓早就为他们写好了祭文：“坐着官位子，掌着印把子，唱着高调子，贪着红票子，住着高档子，搂着靓妹子，享受一阵子，被骂八辈子。”他贾世德绝对不当这样的俊杰！
　　 大家见贾世德“执迷不悟”，只得遗憾地走开了。但还有一个铁杆知己仍不死心，自以为还有一张王牌，或者能让贾世德清醒过来。他设身处地的向贾世德分析：让县委改变错误决定已经是不可能了，既然达不到目的，国家的损失已成定局，何必再搭上自己？如果灵活一点保住自己，岂不少受点损失？哪知贾世德马上就反驳说：“这不一样！虽然无法让县委改变决定，但还可以向上级反映，让上级纠正县委的错误，那就还有一点挽回损失的希望；如果顺从了县委，上级不了解真实情况，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那个朋友还是不死心：“谁不知道现在是上下一个鼻孔出气？这种希望太渺茫了！”贾世德说：“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总比一点没有强。”
　　 贾世德嘴上这么说，心理却不这样想。他坚定不移的相信，市委绝对不会让纪星明等人的阴谋得逞！”
　　 第二天上午八点，工作组继续在钼业公司开会。纪星明还是那样开门见山地用那种调侃的语调扬着嗓子问贾世德：“经过一个晚上的考虑，你的态度是否有所改变？”
　　 “没有改变。永远不会改变。”
　　 纪星明二话没说，一口气宣读了县委政府的四个决定：免去贾世德洛阳栾川钼业公司经理的决定；免去贾世德洛阳栾川钼业公司副书记的决定；任命陈玉兴为洛阳栾川钼业公司经理的决定；任命陈玉兴为洛阳栾川钼业公司副书记的决定。
　　
　　 二、“两个政府”异同论
　　 撤消了贾世德的经理职务之后，县委书记司敬品便如大敌当前，把一发发“炮弹”排山倒海般地向贾世德扔去。当天晚上，栾川广播站电视台的头条新闻，便是改组钼业公司的重大举措，就是撤消贾世德经理职务的英明决策。高音喇叭拼命地叫着：如果有谁向上级或新闻单位反映要予以严惩，要追究法律责任……此消息以必播内容连播三天。态度之严厉，措词之尖刻，简直到了无以变加的地步。
　　 与此同时，司敬品当然不会忘记对贾世德的种种控制。先是切断公司的所有通讯，停发公司的所有文件、信件，接着便是公安局派出便衣对贾世德进行24小时的监控：白天，贾世德走到哪里都有眼睛盯着，到了晚上，贾世德住房周围更是人影幢幢……与此同时，当地驻军也接到县委的求助电话：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也许有人会说，司敬品这是做贼心虚，既然是按照中央精神对企业改制，何必如此惊慌失措？其实，司敬品的举动既然牵动了数千名职工的命运，受了几十年民主气氛熏陶的职工，怎能允许司敬品玩弄他们的命运于股掌，当司敬品对贾世德紧锣密鼓地施以种种拳脚的时候，他们也是明里暗里地往贾世德家里跑，有探听消息的，有提供消息的，有为贾世德鸣不平的，也有为贾世德出谋献策的……咚咚咚，这伙来了，咚咚咚，那伙去了……一个月后，当贾世德带领广大职工终于把司敬品肢解钼业公司的阴谋挫败以后，大家谈起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有人把以司敬品为首的栾川县委比作昔日的南京政府，把以贾世德为首的广大职工比作昔日延安政府，还有人饶有兴致地把两个南京政府和两个延安政府作了比较，两个南京政府有个共同的特点：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两个南京政府也有不同之处：昔日的南京政府可以肆意把革命志士投入监狱，处以极刑；而今天的南京政府对贾世德却只能徒瞪两只眼睛。两个延安政府也有共同的特点：都要接受对方领导，两个延安政府也有不同之处，昔日的延安政府可以和南京政府分庭抗礼，今天的延安政府却只能绝对服从“南京政府”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