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县长，郭栋完全有权决定贾世德的去向，但他不甘心让老前辈心里装个疙瘩披挂上阵，于是又找到县委书记段文茂，让他以组织的名义找贾世德谈谈。（郭栋找贾世德谈话时一开始就声明：我是以侄儿的名义找你谈心的……）
　　 段文茂到栾川时间不长，暂时住在县委招待所里。这天上午，他以了解情况为名，把贾世德请进了自己的住室。刚开始当然说了些工作方面的问题。说话方式是闲聊。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直到开饭时间还不让贾世德离开，说是一块吃过饭还要再聊。两个人天南地北又聊了一个下午，还是不让贾世德走，说是晚上还要再聊！两个人如此这般整整聊了三天！段文茂也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三天。中间有个上午段文茂要开会，他让招待所找了几个人陪贾世德玩起了麻将，到了晚上又继续聊了起来。待彼此的关系亲密到一定程度以后，第三天晚上段文茂突然问：“老贾，今天晚上你吊死吗？”贾世德愣住了。段文茂接着说：“如果你今天晚上不死，明天我要下文了。钼业公司非你不可！”最后，段文茂故意用那种可怜巴巴的语调说：“你知道吗？我们这些芝麻官到地区开会，公司这个样子，我们都没脸往前排坐啊！听说你让过去的书记两次上了北京，你也给我增点光彩，我也不说上北京了，让我到地区开会往前排坐坐中不中？”
　　 贾世德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被化成水了。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贾世德任计委主任兼黄金局长，黄金公司经理时，使栾川的黄金产量跃入全国30个黄金县行列，负责磷肥厂时使磷肥厂边成为全国的先进典型，受到省市的嘉奖并和县领导两次到北京开会。听说贾世德要易职他就，省、市的黄金局长驱车数百里到栾川说情，都被段文茂以“栾川的光景实在难过”为由挡回去了。贾世德只得第三次披挂上阵，背着行李卷走进栾川钼业。
　　 贾世德到钼业公司不久，发现公司产品回收率太低，和先进大厂难以相比。他向技术员探问原因，回答说，决定回收率的因素很多，我们在诸多方面都有差距。比如焙烧，火候不到不行，过了也不行，还有翻料，要勤翻，还要看火候都是责任心问题。综合其他方面的情况，贾世德感到技术员找到了症结，他有意识地加强了政治思想工作，开了几次动员大会，要求大家树立以厂为家的思想，虽然有些效果，但仍不尽如人意。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后来一个偶然事件使他找到了答案——
　　 工人下班都要从他门前经过。一次他偶然发现一个工人走路不正常，似乎一颠一颠的。后来又发现别人下班都要把上班穿的长筒油鞋换掉，独有他还穿着长筒胶鞋。贾世德有了警觉，黄金公司的工人下班对衣着检查的相当严格，莫非……一次下班，贾世德突然对工人的衣着进行检查，竟然从那个工人的鞋里倒出了两斤多钼精粉！后来又到家里搜查，又从床底下搜出了将近1吨！这使贾世德好生奇怪，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啊，领导，还有那么多工人，咋就没发现？他和工人们谈心，大家才说，其实他们早有察觉了，想着人家又没偷自己的，何必得罪人呢？贾世德豁地心亮了，思想教育不是万能，只有把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切实挂起钩来，工人才能爱厂如家。于是他率先在全厂实行了经济承包制，工作中贡献越大，个人收入也就越高，从而生产指标有了大幅度的突破。职工的劳动积极性起来了，原材料供不应求的问题又凸现出来，过去的矿石是吃不了，马上就变成了吃不饱，于是，贾世德又五下郑州，三上北京集资近千万元，实施了露天开采5000吨的爆破工程，此工程装药2670吨，爆破岩石量120万吨，被各家媒体称为中原第一炮，彻底解决了矿石供不应求的困难。此后，针对各厂矿设备老化，工艺落后的状况，贾世德又筹资2700万元，对马圈、冷水等八个厂矿设备实施了更新和工艺改造。于是，全公司上下呈现出争先恐后、万马奔腾的大好局面。九零年掘进量，出矿量，钼铁产量，总产值均创历史最高水平，完成利税总额842万元，比八九年增长27%，贾世德第三次走进栾川钼业，第三次创造了辉煌。
　　 我们赞美母亲，是因为母亲的一生是牵挂儿女的一生。对于孝顺的，争气的儿女，母亲怎样施爱？除了拿出看家本事给儿子做点好吃的好穿的之外，就是喋喋不休地见人就夸！我们党对他的嫡亲儿子贾世德也何尝不是如此啊！在工业战线拼搏了几十年的贾世德得过多少奖状，锦旗？贾世德说，时间长了，记不得了，只能粗略记得，只要说是评先，只要他贾世德粘个边儿，就不会少掉他的名字。且不说县、市、省的奖励。仅到北京就两次参加表彰大会！另外贾世德还是全县第一个高级经济师；他还自学了两门外语，能阅读外文资料，他的科研论文心得体会常在报刊上发表。司敬品！你所一脚踢开的贾世德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他是共产党用奶水奶大的嫡亲儿子，他是栾川工业战线的开拓者、战将、功臣！你要置他于死地，不仅是贾世德本人不答应，几十万栾川人民也不会答应！”
　　
　　 三、世德大桥
　　 县委的文件下达后，贾世德实际是被软禁了。白天受着严密监视，晚上宿舍的四周人影幢幢，自然是寸步难行。他感到十分郁闷。一天晚上上厕所——旧式房子的厕所都在室外，一个黑影凑过来，说他是专门监视他的暗哨。他很同情他。白天出不去，晚上就出去散散心吧。贾世德喜出望外，和那个人握了手就到外面转悠去了。
　　 拜访了几个朋友之后，贾世德登上了世德大桥。
　　 一上大桥，贾世德就想起了一个人，他是此桥的缔造者，昔日的城关镇党委书记，现在的洛阳市政法委副书记，市信访局长，他叫李松民。
　　 李松民，高挑个，馒长脸，面色微黑，是员标准的儒将。工作之余还酷爱读书学习，且颇有文字功底。世德大桥及不少村集资建校的碑文均出自他手。他对干部要求很严。一个村支书和一个居民闹矛盾。双方都有责任。他严厉地批评了支书，还要求支书向村民道歉。支书不好意思。他说：“干部是人民的公仆，公仆向自己的主人赔个不是，有什么难为情？”于是拉着支书一块向居民赔礼！
　　 “世德大桥”是城关镇党委为方便群众自己筹资修建的。此桥建到一半，因资金短缺搁浅了。一天晚上，李松民信心满满地去找贾世德。在他看来，贾世德在企业干了几十年，又在炙手可热的钼业公司任过经理。不弄他十万八万才怪哩！可是到贾世德屋里一看，他傻了眼，那些家具简直都是能办展览的古董。李松民认出来，沙发是前年招待所的处理品。那个破旧的八仙桌，不知出自哪朝哪代，桌面上的裂缝，能戳进去手指头。墙上挂的那些照片，三个女儿的合影最显眼。且不说衣衫褴褛，鞋子张了嘴，脚指头都在外面露着，六只脚活脱脱的像六条蛙蛙鱼。李松民心里一咯噔，他忽然想起范仲淹。作为宰相，范仲淹死后没钱买棺材。莫非又是一个范仲淹？
　　 贾世德见李松民愣愣怔怔的样子，问道：“李书记，找我有事？”
　　 李松民答非所问：“贾经理，谁都知道你是栾川工业战线的功臣，难道你就没发过奖金？”
　　 “发过。穷亲戚多，有困难的同志也多，都叫我这里那里的打点出去了。”贾世德有点莫名其妙，问道：“你问这干啥？”
　　 李松民仍是问非所答：“看你屋里这摆设，不是我当面奉承，你是官清如水啊！”
　　 “哪里哪里！”贾世德很是难为情：“官清如水谈不上。反正我是没有利用工作之便吃外赚——我若吃外赚，不是千万富翁也是百万富翁了。”
　　 李松民刹那间脑子转了圈，他不准备向贾世德集资了。平时经常对干部进行廉政教育，这不是活生生的教材么？他说：“贾经理，今晚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请你这个老前辈为我们做个报告，谈谈廉政问题。”
　　 贾世德连忙推辞：“我有那个本事？”推辞了半天之后，李松民抛砖引玉了：“贾经理，群众中传说你扔鱼的故事，那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扔鱼。是猫把鱼拉出去了……”
　　 那是六七年前矿山整顿，没采矿证的统统下马，全县几百个矿口，乱采乱挖。开矿这事你知道，只要出矿石，那简直是在拾钱。贾世德是整顿组长。多少人撵着往口袋里塞钱啊。那个送鱼的就是其中一个。按条件他的矿口要下马。第一个晚上到家里往贾世德手里塞钱，被阻止了。第二个晚上又来，要贾世德入干股，也被谢绝了。第三个晚上去了两个人，一个人和贾世德说话，另一个人悄悄地把一条鱼放到厨房里，结果被猫拉走了。鱼肚子里装着钱，红彤彤的票子撒得到处都是……
　　 说了这个故事，贾世德感叹说：“反正这种头不能开。收了这个，那个收不收？还有第三第四呢？都收了都不下马咋整顿？收了这个不收那个，人家能没意见？能不上访？现在上访率居高不下，成了各级党委头等大事，头疼大事。都是自己找的！”
　　 李松民受了很大启发，他想多了解点情况，问道：“你就这点房子？”他本来想问：“你有多少房子？”但那样问太失水平。
　　 “我们公司按规定经理级以上干部都是两小套房子，我也是两小套。”
　　 “像你这种级别的，大都好几套了。”
　　 “我若想弄房子想发财，不是我吹，那是一句话的事。”前些年和洛阳前进头村合伙办钨钼冶炼厂，对方主动给我弄地皮，像征性地交上几千元，两层楼给我盖起来。被我谢绝了。人家的肉不是白吃的……合伙关系。人家提出种种苛刻条件，你依不依？依了公司要吃亏，不依，以后关系咋处呢？干了几十年就这一点体会：想干好工作就别当馋嘴猫儿，当了馋嘴猫儿就别想干好工作。
　　 贾世德的确不是在吹牛，他若想要房子想发财，的确是一句话的事。
　　 城关镇的一个党委书记，还有上河南大队的支部书记告诉他，在他们的地盘上，贾世德想要哪块地皮盖房子，只要说上一句话！
　　 偌大的钼业公司，要买多少机器？要进多少零件？要购多少物资？有多少推销员找到家里往他手里塞钱啊，只要他给下面说上一句话！
　　 钼业公司由几十人发展到几千人，有多少人想谋个职业往他口袋里塞钱啊，也是只须他一句话！但是这句话他硬是没有说！
　　 李松民受了感染，也谈起了自己的体会：“有的人自作聪明，想着自己办事悄密，吃贿赂没人看见，那是自欺欺人啊！”
　　 贾世德呵呵笑了：“这就像有作风问题的大闺女，以为办那事别人没看见。你肚子鼓起来了，孩子生出来了，谁看不见呢？有的人到处表白自己清廉，你那一座座别墅，一辆辆高档小车从哪来的？老百姓当面不说你，背过脸捣你的脊梁骨！”
　　 两人谈得很投机。李松民准备告别的时候，贾世德问：“咱那大桥咋停工了？”
　　 “暂时没钱了。正准备向社会集资呢。”
　　 “你集吧，我也给你凑点！”
　　 “你在栾川德高望重，虽退下来了，但可以用你的威望动员有钱的企业给集点资，你个人就不要集了。”
　　 “实给你说，我真的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威望。但我有儿女，我有朋友，过去我帮过他们……”
　　 李松民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如果是你个人的钱，送去我也不要！”
　　 第二天，贾世德就张罗着集资。
　　 他的确没有钱，真的在打妻子儿女的主意。
　　 想起妻子儿女，贾世德有说不尽的愧疚，他欠他们的太多了。
　　 他首先想起老伴孙景云。
　　 孙景云不仅是贾世德忠诚的妻子，还是他可靠的臂膀。她结结实实地为贾世德挑起了半边天。
　　 贾世德有三男三女。六个孩子的嚼口全在孙景云的肩上压着。
　　 贾世德是名符其实的脱产干部，一年四季回家的天数极其有限，连家里盖房子他都不能回去。栾川人流传着三大怕：一怕糊浮棚，二怕做豆腐，三怕盖房子。连男人都怕的事情落在女人身上，那是什么滋味？从公路到贾世德的家有一段顶心坡，汽车上不去，木料要靠人力一车车地拉。白天要挣工分，拉木料只能在晚上，一个女人驾着辕，几个孩子当帮手，披着月光，冒着风险，吭哧吭哧地爬着顶心坡，那是什么情景？况且，那是三车两车的事吗？那是整栋房子的木料啊，一车车装，一车车卸，一车车吭哧吭哧地爬。孙景云啊，你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肩膀上勒出了多少红道子？三间房子终于盖成了。孙景云也终于病倒了！
　　 在那饥饿张牙舞爪的肆虐年代，又是一个缺粮户，孙景云带着六个孩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没开饭，孩子们早就把锅台团团围住，只需一声令下，叮哩咣噹一茬过去，满当当一大锅饭就下去一大半，当孩子们狼吞虎咽往嘴里扒饭的时候，孙景云总是这里扫扫，那里抹抹，待孩子们吃完走开了，她才有饭吃一碗，没饭就刮刮锅底，铲铲锅边就算一顿饭。孙景云，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一家老小的冬棉夏单，哪件衣服不是孙景云这边扎那边？白天要挣工分，这些事要靠晚上，靠下雨和下雪，孙景云啊，你还有喘息的机会吗？还有花钱问题，贾世德那几十元工资他要补助这个，救济那个，她向他是很少张嘴的——少张嘴不等于不张嘴，一次把贾世德逼急了，他竟真假难辨地耍蛮横：“你是想要我这命的不是？”为了贴补家用，孙景云在不误农活的同时，见缝插针地种天麻，种白夫子，还要喂猪，养羊，养长毛兔。最让孙景云发怵的是给牛铡草。单身利马还好办，要是怀了身子，入草吧，弯不下腰。操刀吧，不能猛用力。她只能缝个兜子把小腹兜起来！老二淑营怎么早产的？不是铡草礅的吗？想起这些，贾世德一身鸡皮疙瘩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