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梁庄故事(小说)
一
梁庄是黄土瀚海中的一个庄子,庄子的北部有一座小山岭,梁庄就骑在小山岭的南麓。这年的冬季,一场雪下过,整个庄子雪雾笼罩。
老梁一个人在院子里劈着柴火,突然,门口的大黄狗狂叫几声,老梁停下来,看见韩秋生插着腰站在门外。
老梁呵斥住大黄狗,把他让进屋里。韩秋生两只脚跟互相蹭了蹭,蹬掉了鞋,像一只熊瞎子爬上土炕。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纸条和旱烟沫子,几根沾满污垢的手指,从掌心里捻出一根旱烟杆。
老梁放上桃木炕桌,拿来一只陶瓷杯子,倒满茶水给他递过去。
韩秋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将茶杯向桌子上一顿,抬眼望着老梁说:“大哥,听说咱家小婉和镇卫生院姓刘的小伙儿打得很热,不妨让我给他们搭个桥,你看咋样?”
老梁沉思片刻:“我早就听说了,娃儿大了就随她去吧。”
韩秋生挠挠头皮,神情忐忑地说:“事倒是好事,不过这年头,吃皇粮的人靠不住。
坐在木椅上的老梁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用右手摸了下膝盖。
好像老梁的身上有一块磁铁,紧紧吸住韩秋生的目光,他的口气显得有些焦急。
“大哥,这事你得给娃儿做主,千万不能大意呀!”
老梁端起炉子上冒着热气的茶罐,一股殷红的茶水缓缓流满韩秋生喝空的茶杯,他又坐回椅子上。
“大哥,要是小婉和咱家山子能成的话,那才是天生的一对儿!”
“不急,这事儿我得跟她妈和娃儿们商量商量。”老梁呼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
韩秋生稍微挪动了下身子,烟头一撇,端起茶杯吹了吹叶子,慢条斯里地喝了几杯,才起身回家。走到门口时,又转回头对老梁说:“大哥,记着我跟你说的话,小婉的事情千万不能由着她自己。”
老梁用下巴指了一下门口,示意让他走好。
橘黄的灯光,照着老梁家原本不大的厨房。饭桌上,老梁一家有说有笑。趁着老伴儿和孩子们在兴头上的时候,老梁用试探的口气将韩秋生的来意转述给他们。他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反对的人竟然是二儿子梁宏。
“爸,这不是糟蹋小婉吗?”
“你这娃儿咋说话的?”老梁停下手中正在夹土豆丝的筷子,上下打量着梁宏。
“小婉心里有人,你就随他算了!”
“宏儿说的有道理。”老伴儿张秀莲顺口插了一句。
“小婉,你自己咋想?”老梁回头盯着小婉,他的眼睛里充满温和。
“爸,我不去,我不喜欢韩山子,这事我不答应。”小婉把半边脸埋在饭碗里,低声说道。
老梁见老伴儿和孩子们很快“结盟”,他的脸上霎时阴云密布,转身溜下炕头,穿上鞋子。只听“咣当”一声,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他狠狠地摔在身后。
“自己的头都长到韩秋生脖子上去了!”梁宏看着破门而出的父亲,顺口甩出一句,继续朝自己的碗里夹有些发凉的土豆丝。
老梁气恼地走到院子中央,门口的大黄狗又狂叫起来。他转过身,灯光里韩秋生揣着两只手又站在了门口。
老梁慢腾腾地起身,又一次将他让进屋里。
“韩秋生一进来,就满脸堆笑地说:”大哥,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咋想?这事不能拉得太慢,要是小婉被那个姓刘的给哄了,你说她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这事就算我能行,也得让她妈和娃儿同意啊!”
韩秋生将身子挪到炕头上,很惊讶地盯着老梁。
老梁干咳一声:“我再商量一下,看她娘儿几个咋说。”说完,他起身朝门口走去。
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的韩秋生,天天去催老梁,让韩山子和小婉赶快订婚。
那个夜晚,老梁躺在被窝里,耳边响起韩秋生这些天的话,他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地想:老实巴交的一家,大人孩子都很厚道,小婉要是嫁过去,肯定不会受委屈。想着想着,他不由掀开被子,起来盘腿坐在土炕上。黑暗中,他的思绪如风中的小草,慢慢倾向韩秋生。
“爸,这事我不同意,如果你非要将小婉嫁给韩山子,以后的事情你一个人承担。”说完,梁宏愤愤地走到门口,又转回头对着老梁:“还有,我今天跟你说清楚,到了后悔的那一天,你可别找我!”
望着已经到了院子里的梁宏,老梁瞪了一眼他的背影,咬着牙骂道:“你是他哥,我是他爸,你疼小婉,我就不疼,瞧你那熊样子!”
“宏儿的话你好好想一下,韩山子这娃儿我不清楚。”
“你娘儿几个嚷嚷啥?”
太阳隐在东边的山后,迟迟不肯露面,空气里透着呛人的寒意。姜东娃跺跺脚上的积雪,进屋将怀里裹着的两瓶高粱酒掏出,放在老梁家的桌子上,然后拿着一根红头绳,两端各系一个瓶颈。
张秀莲看看两个强行挤在一起的酒瓶,她转过身,走向小婉的房间。
昨晚哭了一宿的小婉披头散发,见母亲进来:“妈,我身体不舒服,再睡一会儿。”说完,她将头埋进被子。
张秀莲知道女儿心里憋着很多事,不便明说。她走过去,拉开被角,小婉的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小婉,别难为自己了。”
“妈,韩秋生家是崖是井我去跳!”
“小婉,别哭了,我去找你三叔,让他跟你爸再说说。”
张秀莲刚走到院子中央,身后就传来老梁的声音:“回来,你干啥去?
张秀莲转过身,用眼角扫了一下台子上的老梁,慢慢向厨房走去。
干裂的西北风刮进村庄,吹起地上松散的雪粒,偶尔也掀起人家的草垛和门帘。
老梁家的供桌上,摆满牛肉和水果,香烟在屋里袅袅升腾。
小婉揉着红肿的双眼,和韩山子并排站在供桌前,老梁和韩秋生同时将两端系着钞票的红头绳搭在小婉和韩山子的肩上。随后,老梁打开那天姜东娃送来的高粱酒,斟在几个杯子里。
韩秋生端起酒杯,双手捧在老梁面前:“大哥,不成亲是两家,成了亲就是一家,兄弟今天家里穷,等以后有了钱就由小婉自己花。”
“我知道你现在日子紧,要是想钱的话,这门亲事说啥我都不答应。”
“大哥,说真的,彩礼兄弟实在拿不出,你就免了吧”韩秋生向老梁身边凑了凑,酒从倾斜的杯子溢出边缘,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老梁端起杯子呡了一口:“我刚说过了,要是贪彩礼,嫌你家穷,小婉我不会给山子。一句话,她是我们老俩口的心肝儿,以后你们一家要多担待。”
“大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小婉到我家,我会像亲闺女一样看待她!”韩秋生说这话的时候,原本不大的眼睛眯成了缝儿,他抬起右手,轻轻拍打着老梁的肩头。那一刻,老梁所有的神经都被酒精麻痹了。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韩秋生一家能好好对小婉,他们老两口这辈子就算安心了。
二
隆冬的小镇,街道上除了小婉和刘志军,几乎没有行人的影子。他们并排走着,来到冰层覆盖的河面。
“小婉,今天怎么不高兴。?”
小婉摇摇头,没有说话。
刘志军伸手捋了捋她额头被风吹乱的发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托表姐在省城一家服装制作中心给你报名了,过几天你就到那里去培训!”
小婉猛然抬起头:“不用了,这辈子欠你的,来世我再还你吧!”
刘志军被小婉突如其来的话语搞得云里雾里,他迟疑片刻,刚要靠近她,小婉却后退两步,从左手腕上摘下那块带着体温的夜光表,塞进他的怀里:“这个还给你,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再送给她吧!”小婉转过身,啜泣着朝河面跑去。
如梦初醒的刘志军,看着从自己视线里消失的小婉,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他才想起要去追小婉,可那时小婉已经穿过河面,跑进了小树林。
刘志军发疯似地向林子里跑,小婉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提高嗓门,一声接一声地呼喊:小婉!小婉!声音在小树林里回荡。
天色渐渐暗下来,小树林里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狂躁地拍打老树粗糙的枝干。
那年农历十一月初,小婉的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随迎亲的队伍,步行走进韩秋生的家。
婚房里,小婉像一朵冰雕的腊梅,呆呆地坐在窗前。她努力控制情绪,但她的每一根神经偏偏跟自己作对,脸上的表情完全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周围的一切,男女老少的嬉笑,她业已听不见。
有人嬉笑着架着韩山子的胳膊,将他扭到小婉面前,小婉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身子缩在土炕的角落里。
也许到今天,小婉也不记得自己那天究竟做了些什么,直到她在婚房的窗户前看着哥哥、嫂子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痛哭起来。
闹腾了一天的客人慢慢散去,整个村庄在静谧中沉睡。
韩山子像狗熊一样爬出被窝,开灯,卷上一根旱烟点燃,又关掉灯,一口接一口地吐出他体内正在燃烧的欲望。
小婉睁大眼睛看着火光在漆黑中一明一暗,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刘志军的身影。
突然,房顶传来野猫互相撕咬的怪叫,和着瓦片的响动让她毛骨悚然。她不由掖紧被角,身子缩在角落里,似乎成了一块僵尸。
韩山子将手里吸了一半的旱烟,在炕头上蹭了几下,屋子里仅有的一点光亮瞬间熄灭。他缩着脖子咳嗽两声,像一头饿虎,红着眼睛朝小婉扑过去。
小婉奋力挣扎反抗,可那个漆黑的夜晚,这一切都是徒劳……
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终于有一丝亮光从窗户挤进来。她含着眼泪爬起来,轻轻在窗户上哈了几口,玻璃上的冰花有些潮湿也有些模糊,挂着夜风卷起的尘灰。她用颤抖的手指使劲抠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印痕在她心头交织。
“快起来,天都大亮了,圈里的猪早都饿了!”刘玉花在外面一边使劲地踹门,一边高声喊道。
韩山子翻了一个身,用命令的口气说:“听见了没,我妈在叫你,快点!”
她“激灵”一下睁开眼,刘玉花撇嘴站在她对面。
三
六月的太阳,炙烤着山野的沟沟坎坎,草叶蔫蔫低垂。三天前,韩山子在父母的指示下去陕西赶麦场。崎岖的山路上,小婉肩上斜跨着一个背篓,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陶罐,里面的汤饭与外面的酷热,使她整个人像在蒸笼里一样,汗水贴着衣裳,她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借着一个土埂,她将陶罐放下。转过身,用袖子擦擦从遮阳帽下流进眼睛里的汗水。
“小婉,我帮你拿。”随着熟悉的声音,一只手从她的肩头伸过来,去提陶罐耳子上系着的麻绳。“嫂子,不用了,我自己拿。”小婉身子一侧,用手护住旁边的陶罐。
“没事儿,我就拿着一把铲子,这大热的天气,看你都累成啥样了?”燕子从小婉手里抢过陶罐,两人继续朝上走。
“你婆婆呢?”
“她在山上,没有回来。”
“那你为啥不到晚上收工时和她一起回来?”
“山子姐姐在家里等着吃饭呢。”
“考不上拉倒,年年补习,比你还大两岁的人自己不会做?想累死你啊!”
燕子心底的牢骚还没有发泄完,两人就到了老梁家的地头。小婉从燕子手里接过陶罐,继续朝山顶爬。
山野凉爽的风吹来,几只蝴蝶绕着打上花蕾的土豆苗轻轻盘旋。
刘玉花仰面朝天,躺在野草堆上,半闭着眼睛。小婉从背篓里取出碗和筷子:“妈,饭来了。”
半天,刘玉花睁开眼睛。
小婉蹲在没有锄到头的茬口,皴裂的手指不停地摘野草,刘玉花手里磨磨蹭蹭,嘴巴却不停催促:“快点,天快黑了,还得回去做饭呢!”草堆摞起来,冒起了尖儿,刘玉花使起蛮力,三下两下,将草拢进背篓,又用力往下压紧,再码上一层。她抓紧背篓,使劲一提,扣在小婉背上。小婉的背猛然一沉,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跟在提着空陶罐的刘玉花身后。小婉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时,感觉背负一座大山,汗水又开始渗透她的衣裤。
转眼秋天,村庄的房前屋后,树叶在风中不断飘落,山里的人们正忙着收土豆。
小婉将一捆土豆秆放下来,想顺坡儿向韩家后院推,她刚要去拉绳子,秸秆散开,将那根粗壮的麻绳带下院子,噼噼啪啪,秸秆散落一地。站在旁边的刘玉花一跺脚,扯着嗓子大骂:“你就那么没用,连根绳子都抓不住!”
韩山子探着脑袋看看挂在狗牙刺上的麻绳,转过身,一脚将小婉踢倒在路边,拳头像雨点般落在她的头部和脸上。小婉用手抱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那夜,小婉收拾好一片狼藉的锅灶,坐在窗前,一边揉发麻的小腿,一边不停地啜泣。窗外,漆黑的夜色笼罩整个村庄,几乎没有一丝响动。屋内韩山子雷响的鼾声不停地灌进她的耳朵,让她的每一根神经不由得紧绷。
朦朦胧胧中,远处几声狗叫撕开黑夜的拘谨,一丝亮光隐约透进窗户。小婉从炕头一点点挪到地上的衣柜前,她翻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拿起夹在里面的钢笔写道:
山子: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没有太多的话要和你说。本来我们就是两个不该走在一起的人,既然我爸那样做了,我就认命。可是,我越来越不能接受你和你的家庭。因此,我决定离开,哪怕前面的路有很多泥泞,我都愿意走下去。
其实这篇小说,早在我心中一直筹划,是因为当下农村,极少数人的蒙昧思想,给很多年轻人的爱情和婚姻设置了障碍,也使很多年轻女孩儿不得不把彩礼当成维持婚姻的“保险”,即便是自由恋爱,也要延续祖祖辈辈的传统。
黄土是厚实的,养育的大西北人就像老梁和婉如一样敦厚善良,便习惯了祖祖辈辈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着娃的脸”,多熟悉的西北话,就应了这一句老话,一味地向所谓的命运屈服。无疑,结局是悲惨的。我想,婉如的心理更多的还是欣慰,因为两个娃都学业有成,有出息了。可是,他们的善良洒在黄土地的一大疙瘩顽石上,终将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读完,我一直在反思,落后与贫瘠曾害了多少人?还好,那个时代有梁宏这样叛逆的人,这个时代有冰冰这样的后人摆脱了贫穷。相信,黄土地上善良的儿女们日子越过越红火,因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问好老乡,拜读学习了。
婉如生活在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憨厚的老梁对女儿的婚姻自作主张,他看准的是什么?而婉如的一再隐忍,又得到了怎样的结果?没有人给这桩悲惨的婚姻买单。
婉如这一生最大的欣慰就是一双儿女没有让她失望。愿人间不再有婉如的悲剧,黄土地上的儿女,在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时代,生活美满幸福。
谢谢老乡仔细品读,敬茶问好,春安!
一个地方最可怕不是什么贫困,而是思想。贫困的遗传,悲剧的上演,是思想“悖逆”了时代。我想起家乡的小县城,这里偏离了珠三角,10多年以前也是非常穷的,但是这里读书风气非常好,在整个广东也是数一数二。身边的人通过教育都改变了命运,自己有资源培养好下一代,更重要把这种精神,家风传下去。我们相信命运是自己把握的,我们不会认输,我们每个人都是与命运抗争的战士,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个人己见。
如今大西北和很多地方一样,人们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快速发展,教育更是重中之重。但在农村,仍有少数人的思想残存封建意识,成了婚姻障碍。
愿婉如的故事不再上演,黄土地上的年轻人都有一个很好的婚姻归宿。谢谢黄昏星老师细读,问好,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