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梁庄故事(小说)
高粱总算收割回来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去县城陪冰冰读书。十几亩藤蔓已经干枯的土豆,正等着她和韩山子从土里刨出来。
九
进入2000年后,梁庄一带娶媳妇的彩礼达到了十几万。那年,韩秋生花十二万元,才将村东湾的李玉凤给二儿子娶进家门。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改变小婉的命运,反倒让她在韩家的地位更加低下。刘玉花动不动骂她:“贱货,她可是我们家花钱娶来的,你哪一点跟她比!”小婉似乎对这一切没有反应,谁叫父亲当初非要让她嫁给韩山子呢?何况,在彩礼逐年高涨的当地农村,像她这样不花钱就能娶进门的媳妇,想得到人权的尊重根本不可能。
春季开学时,小婉又托人将媛媛转入县城五小,她跟着去陪读。这可让李玉凤急了眼:“她去县城,让我在你家里累死累活,没门儿!”
“玉凤,你别担心,我会把她弄回来的!”刘玉花有些战战兢兢地说。
“你们花钱娶我,可不是来伺候你们家老老少少来的,不然,我就回娘家去!”李玉凤一甩门走了出去。
“玉凤,玉凤,你别走,我这就去县城换她回来!”
“什么,你去县城,家里谁做饭?”
“不去不去,我会想办法叫她回来的!”刘玉花陪着笑脸,拽着玉凤的胳膊说。
天空没有云彩,太阳的炽热充斥山野和村庄。老梁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正仔细端详小婉小时候的照片。他抬起头的时候,韩秋生正站在他对面,用当年来给小婉提亲时的眼神看着他:“大晴天的,出来晒晒太阳也好啊!”不过,这次他没有管老梁叫大哥。
老梁很诧异,自从小婉那年出院后,别说韩秋生登他家的门,就算擦肩而过他都不理不睬的。老梁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心里思忖,他来一定有事情。老梁还在猜测,韩秋生便开口了。
山子生病好几天了,小婉在县城又不回来,你说这咋办?”
韩秋生一副愁容的样子,让老梁的心“咯噔”一下。
“什么,好几天了,怎么不去医院呢?”虽然韩山子从来不把他当老岳丈看待,可老梁听说他生病了,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
“小婉不在,谁带他去?”韩秋生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不停地扫视着老梁脸上的表情。
“走,我过去看看,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老梁说着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炽烈的阳光下,他佝偻的身子,走路时脚步有些蹒跚。
“不急,先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到县城给冰冰和媛媛去做饭,让小婉回来带山子去医院?”
“我先去看看山子到底怎么了?”老梁急急地朝门外走去。
“你先说你到底能不能给冰冰和媛媛去做饭,让小婉来?”韩秋生上前一步,挡在老梁面前。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能不能的,赶紧让我过去看看山子!”老梁说完这句话,韩秋生才给他让出一条路。
老梁到韩山子家的时候,韩山子正捂着一床大棉被,侧身睡着。老梁站在炕头下,伸长脖子:“山子,山子,你哪儿不舒服啊?”韩山子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我得赶紧去县城让小婉回来!”老梁摇摇头,转身走出韩山子的家。
听着老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韩山子掀开被子,坐起来,抹了一下额头“哎呀,都捂死我了!”
刘玉花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傻子到底是傻子……”
小婉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韩山子正坐在电视机前,端着一大碗泡面吧叽得很香。小婉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他:“你,你不是病得挺厉害吗?”
“嗯。”他没有抬头,继续用筷子往嘴里划拉弹簧似的面条。小婉愣愣地看着他吃完,打着嗝儿,将只剩一点汤儿底的瓷碗一推,用手抹了几下嘴角,转身走出去。
“山子,收拾一下,明天我陪你去市医院看看,到底是哪里有毛病。”
“我不去,好了。”
“山子,不能拉得时间太长,身体最要紧,万一出了大问题怎么办?”
“不去,我说好了就好了,你别再烦我!”韩山子背着手朝韩秋生家走去。
小婉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站在门口,被灯光拉长的影子显得那样呆滞和无奈。
山峁上的风,旋起一团团枯草,从空中落到田野,快速地翻动。小婉怀里抱着几十斤重的竹篓,在韩山子身后小跑着将粪土铺进犁沟。
荞麦种完的时候,已经过了端午节,韩家人总算同意小婉去县城看冰冰和媛媛。
小婉装好面粉和清油,想叫韩山子用摩托车帮她带到镇子上。她正思量着还没出门,从牌场上回来的韩山子,看看油壶里泛着油沫底子,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他睁大眼睛朝小婉怒吼道:“别拿了,上次带那么多油和面,要不是你爸,冰冰和媛媛能吃那么快?”
小婉无声地将清油和面粉挪回原地,空手走出家门。
正值中午时分,太阳的光线像一条条火舌,灼伤路边的花草和树木。小婉走出村口,肚子开始咕咕乱叫,她这才想起从早上忙到中午,肚里连一口水都没有。
班车到了县城,她徘徊在大街上,来来回回,直到天黑下来,才走进出租屋。
尽管她极力掩饰,但老梁还是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女儿的心思。他叹了一口气:“唉!明天我让你二哥给你打一些钱过来,你和孩子暂时用。”
“爸,不用了,别给二哥再添负担了,这些年他可没有少帮我,再说他也是要养老养小的人呀!”
“那你说你和孩子吃啥用啥?”
“爸,明天你回去,别在这里陪着我受罪。”小婉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一夜,小婉辗转反侧。
闹钟的铃声划破屋子里的寂静,小婉打开灯,匆匆洗漱过后,她拿着上次在县城打零工的几十块钱,到外面买来包子和稀饭。小婉给老梁倒上一杯水,将冰冰和媛媛吃剩的几个包子端给他。老梁根本没吃出味道,他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花。
晨曦里,小婉看着老梁的背影,眼泪禁不住簌簌落下来。她守着一个电话亭,一会儿拿起话筒,一会儿放下,最终她鼓足勇气,拨通大姐的电话。
“姐,我想在县城开一个副食店,供冰冰和媛媛读书。”
让她想不到的是,大姐不但自己要帮她,还叫二姐也出一份子。
忙碌平淡的日子,靠店铺的生意支撑她和两个孩子所有的开销。
转眼就是这一年的冬季,冰冰大学毕业,被省城一家知名企业录用。媛媛大三假期在家,帮她打理店铺的生意。也就在那年,个体经营者的体检由防疫部门转到了县医院。
小婉在X光片透视室做肺部检查,看别人从透视机上很快下来,轮到她时,她被透视室的人叫住。
“你叫什么名字?”透视室里,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向她问道。
“梁小婉。”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小婉知道,多年来,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叫梁小婉。”
“身子挺直,侧身,左转,再左转。”医生皱着眉头,不停地调整透视仪的角度,眼睛里流露出惊讶。
“好了,你下来,在外边等我。”医生叹了一口气说。
还像当年在镇子上一样,小婉低头用脚尖划着地面。
十几分钟后,医生走出X光片透视室,手里拿着几张检查报告,叫着名字一一给了被体检的人。最后,他来到小婉身边,就在小婉抬起头的瞬间,彼此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惊讶和不安,两人相对默默站立许久。
此刻,刘志军很想靠近小婉,还像当年一样,嗅到她发丝上淡淡的清香。
“刘志军,是你?”小婉仔细打量眼前伟岸的男人,和当年相比,除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外,几乎没有变样。那一刻,小婉很想走过去,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倾诉给他。可她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后退几步。
“怎么不早看医生,都病成这样了!”刘志军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小婉。
小婉没有说话,她将头扭向一边,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
刘志军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纸巾递给她:“这样吧,你先去做一个CT检查看看,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回头再到放射科来找我。”
看着刘志军低头慢慢走进放射室的背影,她咬紧嘴唇,将那张检查报告揉成一团,塞进上衣口袋里,穿过门诊大厅,走出医院。
超市里,媛媛正摆放货架,见小婉进来,媛媛放下手里的啤酒,搂着她的脖子撒了一个娇。小婉强装笑脸,推了媛媛一把。
“你把检查报告给我看看。”媛媛的眼睛紧盯着小婉的脸。
“我没事儿,做你的去吧!”小婉越是这样,媛媛越觉得不对劲。她先翻了小婉的肩包,又将手伸进她的上衣口袋。
“胸腔积水,建议CT检查。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媛媛睁大眼睛,带着哭腔拽了一下她的胳膊。
天色阴沉,似有厚重的云向下压,小婉的胸格外憋闷。媛媛搀扶着她的胳膊,走进市医院门诊大厅。医生反复翻看胶片和检查报告,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平时感觉不到胸闷和气短?”很显然,医生是绕圈子在问她。小婉像一个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很木讷地站在医生对面,脸色苍白。
“她的左肺没有任何组织了,右肺还有炎症。”医生沉默很久,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媛媛。
媛媛深深叹了一口气,扶着小婉走出医院。街道的喧嚣声里,行人和车辆裹挟着这对母女,她们站在十字街头,茫然无措。
雪终于下起来,鹅毛的雪花纷扬,媛媛紧紧挽住小婉的肩臂,脚下的雪踩出嘎吱声。媛媛将小婉扶上车,又让母亲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让母亲闭目休息。到了县城,早已等在门口的老梁,用浑浊的眼神打量小婉和媛媛,不安的神色掩藏不住,他从嘴角的皱纹里挤出一丝笑:“这娘儿俩儿,又是玩又是吃火锅……哎,你们过得好,我心里就高兴啊!”
小婉和媛媛心照不宣,幕色雪色统统被他们推出门外,祖孙三代在小小的灯火下,想坚守住这一家子的安宁。
老梁坐在沙发上,刚咬了一口小婉削给他的苹果,听见隔壁房间的媛媛在跟冰冰打电话,他悄悄走进去。
“昨天在县医院体检查出来的,今天我陪她去了市医院。”声音有些低,但老梁分明听得清。
“医生怎么说的?”
“晚了,一只肺白了,另一只也病变了。”
“什么!为什么不早治,非要拖到今天!”冰冰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冲进了老梁的耳朵。
老梁终于明白了一切。情绪失控的媛媛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老梁就在她的身后,直到他“噔噔噔”后退几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媛媛不顾一切,她赶紧跑过去,一边用力扶住老梁,一边喊:“姥爷,姥爷,你怎么了?”
躺在床上的小婉听见媛媛的呼喊,急忙从二楼下来,和媛媛一同呼喊:“爸,爸你醒醒。”
老梁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蹲在他身边的小婉,眼睛里满是愧疚和歉意。小婉附在他的耳边:“爸,我打120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了,你都成了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梁的声音是那样的虚弱。
“爸,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当初我要是听了你二哥的话,就没有今天,你说我去了跟你妈咋交代呀!”老梁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小婉攥住爸爸的手,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宏儿,宏儿,当初我咋就不听你的话!”
梁宏驱车从千里之外赶到县城,那是大雪的早晨,老梁咽气前,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捶打了几下胸口,张了张嘴巴。
尾声: 遵照老梁的遗愿,梁宏将父亲葬在小山岭下,梁家祖坟在那。老梁弥留之际,悄悄与儿子交待,等小婉死了,也把她葬进梁家坟地,他要守护好自己的女儿。
其实这篇小说,早在我心中一直筹划,是因为当下农村,极少数人的蒙昧思想,给很多年轻人的爱情和婚姻设置了障碍,也使很多年轻女孩儿不得不把彩礼当成维持婚姻的“保险”,即便是自由恋爱,也要延续祖祖辈辈的传统。
黄土是厚实的,养育的大西北人就像老梁和婉如一样敦厚善良,便习惯了祖祖辈辈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着娃的脸”,多熟悉的西北话,就应了这一句老话,一味地向所谓的命运屈服。无疑,结局是悲惨的。我想,婉如的心理更多的还是欣慰,因为两个娃都学业有成,有出息了。可是,他们的善良洒在黄土地的一大疙瘩顽石上,终将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读完,我一直在反思,落后与贫瘠曾害了多少人?还好,那个时代有梁宏这样叛逆的人,这个时代有冰冰这样的后人摆脱了贫穷。相信,黄土地上善良的儿女们日子越过越红火,因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问好老乡,拜读学习了。
婉如生活在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憨厚的老梁对女儿的婚姻自作主张,他看准的是什么?而婉如的一再隐忍,又得到了怎样的结果?没有人给这桩悲惨的婚姻买单。
婉如这一生最大的欣慰就是一双儿女没有让她失望。愿人间不再有婉如的悲剧,黄土地上的儿女,在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时代,生活美满幸福。
谢谢老乡仔细品读,敬茶问好,春安!
一个地方最可怕不是什么贫困,而是思想。贫困的遗传,悲剧的上演,是思想“悖逆”了时代。我想起家乡的小县城,这里偏离了珠三角,10多年以前也是非常穷的,但是这里读书风气非常好,在整个广东也是数一数二。身边的人通过教育都改变了命运,自己有资源培养好下一代,更重要把这种精神,家风传下去。我们相信命运是自己把握的,我们不会认输,我们每个人都是与命运抗争的战士,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个人己见。
如今大西北和很多地方一样,人们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快速发展,教育更是重中之重。但在农村,仍有少数人的思想残存封建意识,成了婚姻障碍。
愿婉如的故事不再上演,黄土地上的年轻人都有一个很好的婚姻归宿。谢谢黄昏星老师细读,问好,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