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芳】江山是沃土(散文)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我的奶奶。
奶奶还是几十年前的奶奶,我还是几十年前的我。
奶奶坐在纺线车边手摇纺线车,我端着小凳坐到了奶奶身边。
“奶奶,给我讲个故事呗。”我央求奶奶。
“好啊!从前,有一只狼把一只掉队的羊拖到小树林里,偷偷儿地吃了……”
听到这里,我急忙打断奶奶:“《披着羊皮的狼》的故事你都讲得我快背下来了,换一个,换一个呗。”
奶奶一摇一摇纺线车,头也不抬,她干活儿可真是惜时如金。
“好,换一个就换一个。河边呀,有一只活泼可爱的兔子,还有一只笨头笨脑的乌龟,有一天……”
我噘起了小嘴:“奶奶,《龟兔赛跑》的故事也老掉牙了,你得重想一个。”
“换一个?换一个?换一个什么呢?奶奶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你还去看你的小人书吧,那上面有画儿还有字儿,你看会了也给奶奶讲讲,奶奶想听你讲。”
“小人书都快翻烂了,我现在特想听故事,奶奶,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故事,你不给我讲,下回我就不给你穿针了。”我撒娇。
奶奶趁换线穗的时间,仰起慈眉善目的脸,笑着看了看我:“哟,小屁孩长本事了,不给奶奶穿针了,那可不得了,行,那你给奶奶提一下,让奶奶想想。”
“奶奶,你就讲一个打打杀杀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听着过瘾。”我激情来了。
奶奶神态黯然下来:“小屁孩,可别提打打杀杀,你一提打打杀杀,奶奶就头疼。”
我并没有考虑到奶奶的感受,紧追奶奶:“奶奶,我为啥一说打打杀杀你就头疼啊?”
奶奶仰起脸看了看我:“小屁孩,你知道吗?奶奶当年就是从打打杀杀的缝儿里挤过来的。当年日本大兵扛着大枪来到咱淅川,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人们为了躲兵荒,没命地往大山里逃,逃出去的命大,没逃出去的都成了日本大兵的活靶子……”
奶奶打顿了,我却来了兴趣,生怕奶奶停下来,就追问:“咱淅川人又没招惹日本大兵,他们为什么见人都撵啊?”
奶奶反问我:“《披着羊皮的狼》的故事中,羊又没招惹狼,狼为什么要吃羊啊?日本大兵就是狼,见咱老百姓善良,就欺负咱来了。人们逃进山洞里,大气都不敢出,老年人想咳嗽,就只好用袖子捂着嘴,可怜像你这么大的小屁孩不敢哭不敢闹……”
我静静地听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奶奶不给讲了。
奶奶又打顿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奶奶老是让我吊胃口。
“为什么?”我急于知道下文,就打破砂锅问【璺】到底。
“别问了,别问了。”奶奶又低下头一摇一摇纺起线来,我看见奶奶在偷偷抹眼泪。
屋子里只有手摇纺车的声音。
我真的没敢问了,因为我怕奶奶伤心。
奶奶拧了一把鼻涕,然后像下了决心似的对我说:“奶奶想明白了,这段不是人过的日子对你说说也好,让你记着,现在粗茶淡饭其实就是幸福光景,破衣烂衫就是荣华富贵,奶奶不识字,但奶奶知道,小日本不滚蛋,咱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有了好日子过,可千万不能忘了根本啊。”
我懂事似的点了点头。
奶奶说:“人们躲在山上,后庄上刘老根的小儿子正在发烧,额头热得烫人,那孩子咳嗽得厉害,直哭,一起逃难的人都抱怨刘老根,生怕眨眼功夫日本大兵就到了跟前似的,刘老根没办法,就把孩子的嘴捂上不让他出声,没过多长时间,刘老根的小儿子就被活生生地捂死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接口道:“刘老根我知道,就是刘振国的大爷,嘴里缺两个门牙。奶奶,刘老根的小儿子有多大呀?”
奶奶说:“那孩子死时就像你这么大。小屁孩,那孩子像你一样,又聪明又勤快,帮奶奶穿针,帮奶奶拿线穗,连尿床放屁都讨人喜欢,奶奶关爱你还来不及呢,就是你调皮,奶奶还能舍得弹你一指头?更不用说捂你了。”
我问:“奶奶,刘老根后悔吗?”
奶奶:“事后啊,刘老根为这事儿还疯过二年呢,那么大一个男人说哭就哭,一哭起来就喊他小儿子的名字……”
我攥紧了拳头,瞪圆了眼睛,问奶奶:“奶奶,你给我讲过,咱这里有天兵天将,一个个三头六臂的,他们咋不出来打日本大兵啊?”
奶奶说:“其实,他们不是天兵天将,他们也不是三头六臂,他们也是人,只不过他们名声不好听,有人叫他们刀客,有人叫他们土匪,那些日本大兵见了他们就如同老鼠见了猫……”
我插言:“奶奶,你咋说是日本大兵,小人书上说的是日本鬼子。”
奶奶一听,来劲儿了:“对,说的是一回事儿,他们就是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有一次,日本鬼子掏了刀客们的窝子……”
“奶奶,啥叫窝子?”
“就是刀客头儿住的地方,鬼子逮住了压寨夫人,为了彻底消灭山里的这些好汉,鬼子把那女人五花大绑押在前面做挡箭牌,鬼子跟在那女人后面在山谷里乱窜,好汉们都在半山腰上猫着身子,一个个眼睛瞪得血红却不敢开枪。”
“为啥不敢开枪?”我傻乎乎地问。
“好汉们要是开枪了,就要伤着压寨夫人,要是不开枪,不但要放过山谷里的鬼子,他们很有可能被鬼子捉住或者打死。刀客头儿看着自己的婆娘被人连推带搡,上牙就把下唇都咬出血了,最后,他看了看二掌柜,啥话也没说,只挥了挥手,把脸扭到了一边,二掌柜明白了,‘啪’地一枪先打死了压寨夫人,好汉们没了顾虑,一个个拼死里打,把这群坏蛋打得哭爹叫娘。”
“哇——”我长出一口气,“那好汉头儿不后悔吗?”
“听说好汉头儿抱着压寨夫人的尸首哭着说,‘别怪我狠心,我打死你,你能落个囫囵尸首,我要不打死你,那些畜生到最后是不会饶过你的,那时候你连个清白名声和囫囵尸首也落不住……’”
“日本鬼子真坏!”我愤愤不平,接着问:“好汉们都是刀客吗?”
奶奶说:“也不全都是,其实,小日本小看了咱丹江两岸的人,咱这里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有八路,有国民党军队,还有陈司令的民团,都把枪口对准了日本鬼子,反正好汉多了去了,我也说不清。”
我问:“陈司令?陈司令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叫啥,听说是他是咱淅川拿事儿的。那时候,陈司令在淅川搞地方自治,组织了民团,专打日本鬼子。陈司令为了对付日本人,开始修公路搞工事,路基用车轧,用磙子轧,用夯子砸,一河两岸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到一里开外的丹江河道里运沙铺路面,有的用牛车拉,有的用毛驴驮,有的用箩筐挑,陈司令骑着高头大马下来检查,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踮着小脚在用升子端沙,急忙下马,动情地说,‘老妈妈,让你这样受苦,罪过,罪过。’老婆婆直了直腰说,‘只要路修通了,能过军队去打日本龟孙子了,让我天天端沙我都心甘情愿。’旁边的人告诉陈司令,老婆婆的儿子、儿媳妇被日本人的炮弹给炸死了……”
“奶奶,长大我也要打日本鬼子,替老婆婆出口恶气……”
“小屁孩,不用你打日本鬼子了。”
“为什么?”
“咱国家强大了,咱中国人抱成团了,坏蛋不敢来了。”
“那让我干什么?”我瞪大眼睛问。
“你把奶奶讲的这些苦难故事讲给别人,听的人越多越好,让人们牢牢记着:‘只要能挺直脊梁骨,吃糠咽菜就是福’,你要是忘了奶奶的话,小心奶奶用锭子扎你……”
奶奶说着,真的拿起一根纺线车上用的尖尖的铁锭子来扎我,我吓得拔腿就跑,跑得气喘吁吁。
醒来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我揉揉眼,回忆梦中的镜头,奶奶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就笑着摆摆头,喃喃自语:“奶奶,真要你在天有灵站到我面前,我就不怕你用锭子扎我了,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我写下来了,发表在《江山文学网》上,读者可多了。”
这虽然是梦,却是我童年时在奶奶身边成长的真实片段,小时候,奶奶给我讲过很多的“躲兵荒,打老日”的故事,可一个个都是碎片,零零散散,不成体系,时间、地点、人物、背景等等都是一塌糊涂,很难让人理清头绪。
不管怎样,自小受奶奶的熏陶,我迷恋上了抗日电影,像《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百看不烦,那时是露天电影,有时候风里来雨里去沿着乡间的泥泞小道来回要跑上十几里,为此,受过老师的批,挨过父母的训。除了电影,我开始迷恋读书,尤其是抗战题材的,像《新儿女英雄传》中牛大水和杨小梅的形象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连抗日连环画也不放过,《鸡毛信》、《小英雄雨来》等已经定格在我记忆深处。
看的多了,听的多了,我对中华民族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遭受的屈辱渐渐有了清晰的认识,也更加相信了奶奶讲的那些故事的真实性。
参加工作以后,我有幸被抽调到淅川县政协去参加抗战文史资料整理,在那里,我接触到了更多的日本惨无人道的暴行和淅川人民奋起抗争的历史史料,也有幸参加了很多次抗战史料研讨会。
研讨会上,很多德高望重的会员对“陈司令”做出了这样的评价:陈重华是特殊年代涌现出的一位特殊人物,很难从历史的角度对他定性,因为他的官儿说大不大,他是战乱年代推行“淅川地方自治”自封的一位军政合一的司令,他搞的“淅川地方自治”随着日军的炮声也被击落得四零五散;他的官儿说小也不小,上了岁数的淅川人提及他无人不知,都能说个一二三来。难以评价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当日本的铁蹄踏入淅川大山中的时候,他组织民团抗击日寇毫不含糊;当日本投降以后,他调准枪口对付人民解放军,又成了急先锋,最终被逼逃到了台湾,他是一位有争议的多层面的人物。
很多会员和我一样,有这样的疑问:“说陈重华历史有争议好理解,可从什么角度说他是个多层面的人物呢?”
一位上了年岁的历史研究员说:“这个也好理解。在陈重华大张旗鼓搞淅川地方自治时,大力提倡民间植树造林,一次他到山坡上检查人们植树时,见一位老汉的脸被树枝划破了皮,陈重华二话没说,卸下他手上雪白的手套儿,亲自上前为老汉擦血,通过这件小事儿,陈重华人性化的一面可略见一斑;陈重华推行乡村教育,其中他的一个近门自恃和他是没出五服的同宗,又是一管三村的保长,说了一句‘老百姓又不图当官,让他们识文断字,简直是胡闹’,这话传到了陈重华的耳朵里,陈重华下令没收了这位本家的一处豪宅,在豪宅里办起了学堂,这能看出陈重华的正直性;在与日军争夺五台岭的拉锯战中,陈重华押上了他的警卫队,动用了三个民团,纠集了土匪力量与日军周旋,又求援国民党军队,在这次战斗中,淅川人流了很多血,带领国军参战的邱营长,身负重伤仍指挥战斗,由于日军用的是重器,在阵地即将失守的时候,陈重华的命令是:‘谁退缩一步让谁体无完肤!’五台岭上最后的一个鬼子是被我方参战人员从土地庙上拆卸下来的砖、瓦、木棍打死的,这方面体现了陈重华的正义感;陈重华每走一步,都是让他的一位姓任的得力干将为其开路,这位姓任的助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狐假虎威,拆城墙卖砖头和石头,拆不动的就撬,撬不动的就砸,砸不动的就炸,当解放淅川县城时,陈重华和他的助手勾结土匪用机枪扫射群众,从这一点看出了陈重华的残忍性。像这样一个人你能一味说他好,还是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习诏老师,当时是淅川县文化馆的馆长,是一位很有风度的学者,在文史研究方面很有造诣,《淅川民间五大集成》、《丹江河的传说》都是他呕心沥血的结晶,他补充道:“对一个人的定性不能一概而论,也不能以偏概全,要站在全局的高度全方位对其评定才不会扭曲事实有悖公正,尤其是像陈重华这样一个人,从历史的角度看,他有功有过,从文学的角度上说他有血有肉,从民族利益方面看,他有胆有识,就生活细节而论,他有棱有角。”
为了更全面了解陈重华这个人,我特意去了一趟儿陈重华的老家:淅川县上集乡大坪村。
只有孤零零三间土坯瓦房矗立在旷野里,没有院墙,也可能院墙已经倒掉,房屋是坡顶屋架结构,摇摇欲坠,按新中国成立后土改分房时的标准,陈重华老屋的房子并不豪华,连中上等也算不上,由此可见陈重华的生活作风并不糜烂。
让我对抗日战争这段历史更深入了解的是,有一年学校领导安排我加载担初三历史,为了服务好教学,我不得不正面去面对抗战的历史背景和前因后果,搜集抗战小故事也就成了我业余时间的必修课。
奶奶和奶奶的同龄人讲的故事,往往是把陈重华搞地方自治和抗日联系在一起,这些故事除了重叠和交叉外,还常常串味儿,酸甜苦辣麻混在一起,成了说不上来名堂的火锅。怎样用一根绳子把奶奶给我讲的零零星星的抗日碎片穿起来,把零散的东西系统起来,把光秃秃的东西添枝加叶,是我的一个梦想。想归想,苦于没有一个切入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了一位热心而又十分健谈的严大爷,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位严姓姑娘性格倔强,父亲逼她缠脚她不缠脚,母亲逼她学女红她不学女红,自小和男孩子打架,一天到晚浑身不是伤疤就是泥巴,长大以后,她嫁给了一户姓杨的人家,常常和公公顶嘴,和婆婆对骂,和丈夫对打,村里谁要惹了她,她敢和人家拼命,反正她是天不怕地不怕,谁也拿她没办法。后来,日本人来了,杀害了她的公公婆婆和丈夫,一个又吵闹又热闹的家庭一转眼只剩下了这个女人和一个刚断奶的孩子,那孩子虎头虎脑,谁逗他他都对谁笑,人见人爱,面对家破人亡的家庭,这个女人一狠心把孩子卖给了一个财主家,得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从和丈夫永别到和孩子离别,人们没见这女人流过一滴眼泪。那女人用卖孩子的钱去雇佣杀手杀日本鬼子,为她公公婆婆和丈夫报仇,每杀掉一个鬼子她出二十两银子,很快,就有杀手拎了七个鬼子的头放到了她面前,这时她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她用脚踢了踢七个血淋淋的头颅,冷笑着说,“鬼子欠我一条命,我让他们用两条命来还,欠我三条命,我让他们用六条命来还,可是你多杀了一个,我没那么多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