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也不是好惹的，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你找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这女人冷笑了一声：“我只有一百二十两银子，谁让你多杀一个呢？要不你再把鬼子的头安上？”
　　 杀手火冒三丈：“你耍我是不是？你真要耍我，你还有儿子……”
　　 女人听到这里，把一个装满银子的褡裢扔到了杀手面前，接着仰天大笑，笑够了，还没等杀手回过神来，就一阵风似的跑到了悬崖边上，杀手大惊失色，急忙喊：“别……”
　　 女人回身一笑，笑得很开心，说：“谢谢你替我报了血海深仇，我把命抵给你吧。”说完，纵身向下一跳……
　　 这位烈女报仇纯粹是为了发泄一己之愤，当她走投无路万念俱灰的时候，她选择了跳崖自杀，而不是继续与日本鬼子决战到底，但我却被她刚烈的性格和不屈的人格所折服，从这个故事中，我来了灵感，何不以这个烈女为原型，把奶奶讲的故事和从民间听来的故事穿插到一起，组成一部完整的抗战小说？
　　 当我把我的想法说给我的一位好朋友的时候，这位朋友向我打起了退堂鼓：“得了吧，哥儿们，你是教英语的，英语上26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就让无数学子们为之废寝忘食，更别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把厚厚的《新华字典》里的中国文字按一定顺序码起来可不像把字母E、A、S、Y连到一起组成easy那样容易，那是一个愚公移山工程。”
　　 能让奶奶的故事就这样尘封吗？不能！愚公移山就愚公移山，我也当一回“愚公”，决心已下，便开始沉下心来利用业余时间敲击键盘，写写改改，改改再写……当我真正面对文档组装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天真，很多时候遇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坎儿，而是峭壁，这个时候真想半途而废，给自己松绑，当个自由人。
　　 并不是说我有多勤奋，有时候我懒得一个星期都不想去碰键盘，也并不是说我有多懒，勤快的时候我忘了吃饭，很多时候还会三更睡五更起。爬格子我并没有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因为我还是我，还能自由支配我的七情六欲，还有心猿意马优柔寡断的时候。每当我浅尝辄止的时候，闭上眼睛，我看见了奶奶那沧桑的瘦脸和期待的眼神。
　　 组装抗日小故事就相当于电脑的系统重装，往往关机运行，运行后再重启，翻来覆去，来来回回，很多时候还是“猴子捞月”。我的愚公移山和愚公有所不同，往往这个时候是实干小于空谈，和上了岁数的人聊山海经成了我业余时间的专业，当然山海经所涉及主题的不是天马行空，而是有的放矢，这个“的”就是抗日素材。
　　 拖拖拉拉经历了一年多时间，这部抗日题材小说的初稿终于羞羞答答露面了，为了突出主题，我把小说题目定为《丹江姐妹》。
　　 几十万字的小说如果不分解一下，读起来就会让人感到吃力，就像一个水灵灵的大西瓜，如果不分成块儿就会让人感到难以下口一样。怎样分？说容易也容易，按一二三四五六的次序排下去，想分多少分多少，但如果这样排，自我觉得是没有色彩的“黑白电视频道”，如果按情节提取里面的关键词，又觉得没有魅力，思来想去，决定沿袭古典小说的风格，除了楔子和尾声外，一律用两个句子做小标题。这就难了，不但前后两句要对仗、对称，还要相对应，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句子还要体现该章节的核心部分。《丹江姐妹》计划用五十回，这就得五十对前呼后应的句子凑，为了达到整齐划一，这五十对句子的字数要“势均力敌”，才能“等量齐观”，才显得有气势。这就好像妙龄少女穿鞋子，如果一个少女一只脚穿白色的鞋子，一只脚穿黑色的，就显得不伦不类，假如两只都是白色的，一只是平跟，一只是高跟，能步调一致吗？再假如让少女两只脚都穿上白色的高跟鞋，一只是38码的，一只是39的，走路就难得协调，要是有50位个头、年龄相当，服装鞋子统一的少女组成方队，每行、每列人数一致，那效果绝对有震撼力和感染力，但人数不统一，理想程度能不大打折扣吗？
　　 唉，想归想，操作起来就难了，往往是前一个句子凑好后，后一个句子“千呼万唤也不出来”，好多次都是把前一个句子定好后再推翻，推翻了再定。比如在定第五章小标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哮天犬采食毙黑狗”，那下一句呢？搜肠刮肚也没有接上下一句，不得已，才又回到原点另辟蹊径，按时间顺序，我又想了后一句用“刘明跃放火烧敌营”能体现抗战时热血青年不畏强暴的精神风貌，可前一句怎样呼应才能恰如其分呢？还是找不到“配偶”，最后只好选用了“副营长转正接任务，特派员奉命回后方”小标题来顶门立户，现在让我评价这个小标题，应该是“以次充优”，虽然是不太理想，却也能混进“目录”的队列里滥竽充数。
　　 以前没有发过大部头的文章，所以我一直压着没发，生怕有沽名钓誉之嫌，我把写好的文稿一直压在文件夹里，心血来潮了就发给同事和知心好友看，一位朋友对第二十五章中主人公严丹丽让人用枪打死她的丈夫提出了质疑，那就是再怎么着也不会那么残忍到让人害死和她同床共眠的亲人的地步，可奶奶亲口给我讲过刀客头儿示意二掌柜开枪打死压寨夫人，只不过这个是男的杀女的，小说中为了丰满严丹丽的人物形象，换成了女的下令杀男的，我拿不定了主意，就找上了岁数的人请教，很多人都知道土匪打老日是拼了老命的，也都听说过大掌柜让二掌柜枪杀了压寨夫人，但具体到很多细节上知道的人却不多。后来我又见了严大爷，严大爷说，没亲历那个战乱年代的人是闻不到那时的血腥味儿，很多事儿现在看起来不可能，但当时确实存在，现在你见过人们生吃鸡子吗？我亲眼见过刀客们吃鸡子，逮住一只鸡子，头一扭，撕掉皮和翅膀，一边跑一边把生鸡肉朝嘴里填，吃罢了抹抹嘴上的血又钻进林子里和老日兜圈子，可是这件事现在说出来谁信？
　　 “严大爷，作为土匪，本性是打家劫舍、打砸抢掠、骚扰乡邻、为害一方，是这样吗？”我提出了疑问。
　　 “大致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横抢硬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声东击西是他们惯用的手腕儿，不过，他们打家劫舍也是有针对性的，像家无隔夜之粮的贫苦百姓家，你让他们去抢，他们能抢得了什么？没油水。”
　　 “那他们主要针对的是什么人？”
　　 “大户家、大铺子、盐局、布局、粮局、酒坊、珠宝店、大烟馆、钱庄、当铺、商会，日本人来了后，他们突袭日军的军火库、物资库、粮食库、马圈，拦路堵截日军的汽车，有意思的是日本人白天外出扫荡，夜里他们就把扫荡来的‘战利品’神不知鬼不觉给弄走了。”
　　 “你对这部分土匪怎么看？”我问。
　　 严大爷笑笑：“这话怎么说呢？这一上二下被这些土匪闹腾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的，要说起来他们来，人人恨得咬牙切齿，但与日本人比起来，他们还算有人性。”
　　 “人性体现在哪儿？”我又问。
　　 “鬼子进村是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土匪们只占住了一条儿，那就是抢光。像这类人，战乱年代他们算是中国汉子，和平年代，他们就是欲壑难填的混混儿，往大一点儿说就是恶棍儿。”
　　 由此看来，奶奶口中淅川这一批叫“刀客”的好汉奋起抗日是盲目的，自私的，他们的出发点是和日本人争食吃，严大爷对这些土匪的定性也未必准确，但有一点儿是可以肯定的：在抗日战争中，淅川大山里的一批自发组织起来的汉子东打一拳，西打一枪，弄得侵略者晕头转向，给陈重华的民团打击日寇和国民党军队阻击日军西进撕开了很大的口子，客观上也为豫西八路军敌后抗日支队开辟根据地创造了条件。
　　 奶奶给我讲的老婆婆用升子端沙垫公路的故事我写进了小说中，我认为这个故事生动鲜活，一定会吸引人，当我和朋友在一起探讨《丹江姐妹》时，朋友提出了疑问，说，不会吧？你想想，当时的女人大多都是小脚，又上了年纪，端一升沙来来回回得跑一里多路，可能吗？这事儿即便是真的，说出来谁信？你要说成是她在路边搬石块儿垫路，或者她为垫路人送茶水送鸡蛋，这样才符合逻辑，还有的朋友建议我不如换成老婆婆端一升粮食去慰问和老日对着干的人，这样才感人，总而言之，对这一情节的安排有争议，对争议者提出的质疑我无言以对，因为毕竟我也是听说，没有亲眼所见，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和真情实感，我思想动摇了，思来想去，忍痛割爱把这个情节从原稿中切除了。
　　 写完《丹江姐妹》后，我松了口气，便想找机会彻底放松一下，走出去，听小鸟儿唱唱歌，让太阳给捶捶背，让风儿给挠挠痒。
　　 春上有一天，是个星期六，几位弟子约我：“老师，咱们安步当车，出去走走如何？”
　　 “好啊，出去晒晒自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能有效地防霉变。”我说。
　　 “老师真幽默，‘霉变’用在东西上，你咋自己把自己当成东西了？”说这话的弟子也很幽默。
　　 能说幽默话是对心理压力的一种化解，散心就是去找开心果，能得到一种自由和精神层面的享受，何乐而不为呢？我突发奇想：这种享受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给我的“粗茶淡饭就是福”的境界？对于受过罪过来的人来说他们的最大欲望就是能挺直腰杆，挺直了腰杆就有了做人的尊严，就有了来去自由的生活。奶奶啊奶奶，现在的社会何止是挺直腰杆的档次，生活已经从“粗茶淡饭”摆脱掉出来了，可惜您老人家……
　　 见我在沉默，弟子们催我：“老师，你去不去？”
　　 我回过神来：“去！咋不去？去哪里？”
　　 “咱们也去体验体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采，去四方寨如何？”弟子说。
　　 “四方寨？”我惊讶，我惊喜，这地方我真得去看看，不，是得去感受感受，因为我小说中的主人公严丹丽举旗抗日就是以四方寨为根据地的。
　　 四方寨位于丹江北岸的大山层中，一个个层层叠叠的小山岭、小山峰包围着它。早晨，天不亮我们就出发，一开始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蛮像回事儿，男青年们兴趣高涨的时候还对着大山吼两句“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女青年们也不甘寂寞，也对着来两句：“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
　　 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小伙子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靠着树直喘，吐出来的气变成了轻轻的白雾，身边草层中的野兔“嗖”地窜出，他们也只是翻翻白眼懒得去撵，更可笑那些平时叽叽喳喳的丫丫们，此时要么鸦雀无声，要么言简意赅，更让她们失去风采的是，她们在柔柔的绣满寸草的半斜坡的石皮上前仰后合，完全没了平时高傲的风度，卓尔不凡的气质，其实，我也别五十步者笑百步，我也累得大气都不想出。
　　 树上的小松鼠机敏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瞪着像熟透了的山葡萄一样的眼珠子看着我们，山鸡不知是躲避我们还是欢迎我们，拍拍翅膀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欢快地叫两声，山花映着朝霞开，蝴蝶翩翩起舞来，这是多么有创意的自然风景啊！蓝天托着红日增光你我，朝霞沐浴山花愉悦你我，朝露点缀小草添彩你我，飞鸟欢歌笑语迎接你我，如果让这些“人与自然和谐”的短视频进入镜头，分享给朋友，那是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啊，可惜的是出发时一个个兴趣盎然的小青年，此时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谁还有心去“捕风捉影”？
　　 休息了一会儿，大家有了反弹力，年轻人们又说说笑笑开了，你给我一根火腿肠，我送你一包酸奶，礼尚往来，其乐融融。我这位上了点岁数的人自然是坐享其成，手里拿了不少，还有人朝我怀里塞，当然我的“受贿”是有代价的，一是我有意成全他们尊师的美德，二是我要给他们当不称职的导游。
　　 有个女青年走着走着把煮鸭蛋弄到地上了，她看了一眼，笑着自嘲：“可惜了，只当拿到这里喂野猫了。”
　　 我拾起来，吹吹灰，说：“把壳剥掉不一样能吃？”
　　 女青年满不在乎：“带的还有，老师，我重给你一个。”
　　 嘴里嚼着这些现成的美味，又想起了奶奶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边走我边把这个故事讲了出来：咱中国一个军人打鬼子时掉队了，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了，他又累又饿，实在挺不过去了，就去刨老百姓种在地里的春玉米种子吃，一窝儿一窝儿刨，有的窝儿里能刨出来三粒，有的只能刨出来一粒，最后把指甲都刨掉了……奶奶的这个故事，与眼前饭来张口，衣食无忧的生活比起来，是多大的反差啊！
　　 我还没讲完，就有人反驳说：“多不讲卫生啊，从土里刨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老师，他是个军人，手里又拿着枪，到哪里不能抢点儿东西吃？”
　　 “现在都啥时代了，还能跟过去比？”
　　 我无语，恨自己没有舌战群儒的本领。
　　 走了多少步，不知道，开始时数着觉得没必要，累了的时候觉得数着烦；到达目的地得走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因为我们走走停停，看看风景拍拍照，说不清零打碎敲用去了多长时间，反正到了四方寨的时候，太阳给我们的不是温暖，而是热情了。
　　 四方寨寨圈仍在，石头砌的，但已经是残壁断垣，寨内寨外长满了野草和山树，很多地方蔓延着刺藤，很难让人近前，仅从留下来的寨圈的痕迹中仿佛还能看出过去的防御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