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膑住进了猪圈。他遭庞涓陷害之后，日夜与污秽为友，终日和粪便做伴。
　　 这天，庞涓的手下熬不过瞌睡，躲到角落睡觉去了。孙膑知道，他终于可以去掉疯魔的伪装，于是换下脸上痴呆的表情，舒展开四肢，静静躺在微坟的土堆上，仰脸看天。明月正挂在树梢那里，透过树影，把斑驳的清辉洒在脸上、身上。不知怎的，眼泪就出来了，泪花映着月光闪闪烁烁。月儿四周，水洗过一样明澈、湛蓝，伴月的星星只有一颗，像美人鼻翼的浅痣，淡淡的，怕污了美人的光彩。不过再往远处去，那可热闹了，星星们争着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银河也露出它狂野的面目，恶狠狠占据着天宇大部分光彩，连偏西的月儿都不放在眼里。多久没见过这么晴好的天气了？孙膑想不起来。
　　 不知不觉中，孙膑自己进入了梦乡。那是他吗？蹦蹦跳跳涉过小河回家。溪水清澈见底，小鱼很多，可抓到之后，看见小鱼儿的嘴巴一翕一合，像是在求他可怜，就忍不住放掉了。那是他吗？翘着脚尖摘下野果，与大家分享。长者赞他与众不同，将来必定匡扶天下。学究的话太深奥，不过他知道那是赞美之词。那是他吗？走在拜师的路上，好大的风雪，好冷的天气，可是鬼谷子的大名让他忘了这一切。且慢，雪里埋的人是谁？天性善良的他赶快上前搭救，积雪快把那个人完全掩埋了，不过一看身形就知道还是个孩子。他抚去那人脸上的积雪，啊，是庞涓！那个让他残废了的庞涓。梦一下子断了，滴落的泪珠，将身下的土堆砸出一个浅坑。月已将尽，清辉更冷。
　　 这让孙膑一下子就想起了师傅，想起了临来时插在木瓶中残谢的野花；想起临来时师傅用晚菊给他占卜的命运，并将名字改宾为膑，原来有如此深意。
　　 在他心中，仇恨的种子已经休眠，因为愤怒只会走向死亡。他现在倒不是怕死，只是疑惑。从小就跟着大人念叨，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可是眼前的人间何昭之有？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但是邻居胡屠夫，专横跋扈了一辈子，却是子孙满堂；而做了一辈子善事的赵寡妇，临到死，还是茅屋漏雨，没人给送终。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那自己呢？到底有做错了什么？身体要遭受摧折，青春要消耗在这猪圈，生命要烙上深深的痕迹。先枯后荣，先枯后荣，老师临来时送的四个字，竟要他悲壮一生。
　　 这时候，孙膑听到旁边有人轻声粗喘。他知道，现在睡不着的还有一位，那就是看猪圈的猪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上了年纪的人，总有一些让年轻人觉得不耐烦的毛病。流口水、喘闷气、容易警醒等等……而那位老者就住在猪圈旁边的一个棚子里，只不过比猪窝稍微干净一点。
　　 魏国的国力远不如齐楚强大，更不如这两个国家富庶，加上战争频仍，人都吃不饱，哪有什么东西给猪吃？于是只能赶着猪去野地里觅食，也就有了老头这样的放猪人。在这世上，这样的人数不胜数，如同路边的野花，生来只是装缀别人，不论哪个角落都是他们的地盘，却从不是他们的天下。这位老人也一样，没有家人、朋友，自己的生活。天天就是照料这些只知道吃饭、睡觉、长膘，然后等待最后一刀的生灵。他很用心，就像照料自己的孩子、情人一样。有时也有一口残酒给孙膑，却从不开口。在他眼里，也许自己是疯的，但孙膑却不敢确认，因为要骗一个这样的人，远比骗庞涓困难得多。
　　 老者不知何时来到孙膑身旁，斜眼看着他，仍旧没有一句话，孙膑心里便一直惴惴不安。公鸡叫了，天渐渐明了，那个偷偷溜号的人过来了。查问老头几句，老头嘟囔几句，孙膑紧张到了头顶，又不敢认真偷听，不知老头会说些什么。
　　 孙膑有点怕月亮了，特别是每个月圆之夜，开始时望着月亮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就开始梦见过去，梦见乡邻、师傅，梦见自己救起庞涓，然后总有泪湿了面庞。还怕有一天老头看出破绽，告诉庞涓他是个骗子；更怕有一天没有了梦境，自己变成真真正正的疯子。
　　
　　 二
　　 秋天的大梁城比家乡萧条许多，而且人烟稀少，远不及临淄繁华。小时候，他记得家门口经常有驼队挨挨挤挤得排满大路，成串的驼铃哗楞哗楞，响得那样清脆，那样好听。
　　 叔叔门口放了一口水缸，里面是甘甜的泉水。于是便有客人歇一歇脚，喘一口气，操着奇怪的口音，给身边好奇的孩子们讲一些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或者是路上稀奇古怪的见闻。那些驼队全是万里迢迢从西方而来，用玉石、玛瑙、药材、饰品，换走这里的鱼、盐、铁器、丝绸。在那时候，小孙宾就知道广阔的平原那头，有高山、大河，有忧伤的旅人，粗犷的小调。那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能有一双鹰的翅膀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翱翔万里，去看一看天那边的景象，又不耽误晚上回叔叔家吃饭。
　　 有时候他觉得，叔叔是不是在骗自己，其实自己就是叔叔亲生的孩子。不然的话，叔叔怎么会对自己这么自然，这么亲切？有时候小孙宾也会故意调皮一下，考验一下叔叔的反应。叔叔总是一眼就看穿他的把戏，粗大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蛋：“小孙宾也会调皮，呵呵。”然后两个人就闹成一团。
　　 而在这里，秋天冷冷清清，没有商贩叫卖的喧哗声，也没有长势喜人的累累果实，只有喝了酒的男人在发酒疯，挥舞皮鞭的官长在四处喝骂，粗野的声音，半里地外都能听到。大梁城虽然占地不小，可是极少听到驼铃的响声，也很难听到漂泊人辛酸、忧郁的歌声。原来，这里不是流浪人的必经之路，也不是可以让人安闲的地方。比起家乡，寒风早早就来到这儿，特别是在清晨，更是把人冻得蜷缩成一团。于是，浑身冰凉的他，不得不把泥巴糊在挖出膝盖骨的地方。
　　 还有多长时间就该中秋节了？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记得住日子，可是没多长时间，他就放弃了，也不再用地上的土块来计算日子。因为愚蠢的猪经常破坏他工程，而那个喝了酒的老头，也有意无意把他的成果弄得一塌糊涂。
　　 可是不要紧，天上还有月亮，还有星星，还有飘落的黄叶和急飞而过的大雁。人家说雁门关是塞外大雁回南方过冬的的必经之路，那么大梁呢？哪只大雁经过的时候，愿意远远地看一看这地上已经生无可恋的人儿？
　　 孙膑这才想起，小时候，有商旅经过的时候，叔叔家的大门是从来不开的，如果要出门，就从旁边的角门出去。如果那些喝过水的远方人有谁要说一声谢谢，叔叔也从来不接受。叔叔说做这点事情是举手之劳，本来不稀图什么，如果接受了别人的感谢，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躺在这里，孙膑有了时间细细回味经历的一切，感知到的一切。想起有一次老师问他有没有读过《道德经》，孙膑只是听说过这本书，还真没有读过，就摇摇头。读书是奢侈的事情，一般人家既买不起书，也没地方存放那些厚重的竹简。
　　 老师有些遗憾地摇头，然后告诉他其中的几句话：“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那该是他快下山的时候的事情吧，该是老师再一次提醒吧。可是他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这那句话很有道理而已。
　　 现在呢，他开始有点明白了，他和庞涓本来是兄弟，能让庞涓下得去毒手的，就是他脑子里的兵法，而能让他苟延残喘的，也是兵法。孙膑这才明白叔叔家的大门为什么总关着，而且不接受别人的感谢馈赠。也许叔叔没读过《道德经》，却不妨碍严格践行。
　　
　　 三
　　 九月十三是庞涓的生日，整个将军府张灯结彩，魏王派人送来了美酒羔羊，又送来了一个侍女。庞涓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站在天井中，看房宇灯火辉煌，看天上月色如歌，竟恍惚有了些梦中的样子。
　　 刚来投奔魏王的时候，庞涓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寒士，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师傅临下山时赠的袍子和鬼谷子的大名。听说是鬼谷子的徒弟，当今的君王哪个敢怠慢？庞涓倒不是多么在意美酒、女色，前呼后拥的排场，而是觉得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应该有英雄的样子，至少得让别人把你当回事儿。
　　 小时候，记得邻村有一个老头，儿子给一个大官看门，于是就天天骄傲得不得了：今天他儿子又见谁啦，又得谁的赏钱啦，甚至他儿子拉大便都与众不同，要用水来洗屁股的。而周围总有一群必恭必敬的听众，呜泱呜泱的，像赶集一样，那股虔诚劲儿，比伺候自己的爷老子还用心。庞涓也赶过一次集，而且亲眼见到了那个老头的儿子。只一次就够了，太无聊了。也正是因为那次相见，才让庞涓立下志向，因为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身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然这么浅薄，这么容易超越。
　　 刚才，他看见那个“洗屁股老爷”了，应该是由门卫改成了侍卫，因为他站在了几个侍卫中间。那个人一直不敢抬头，规规矩矩站在那里。“洗屁股老爷”是跟着他的主子来的，而他的主子是一个捐粮食捐出来的偏将军，只能远远站在拜寿人群的后排。庞涓还真想知道，这个“洗屁股老爷”认不认识他，不过还是忍住了。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个侍卫之所以用水洗屁股，只是因为长痔疮而已。
　　 他很庆幸自己投在了老师的门下，虽然当时历尽千辛万苦。
　　 有一个秘密他从没对别人说过，那就是在山洞的时光，并不是多么舒心，至少远没有他跟别人吹嘘的那样其乐融融。鬼谷子从来没有责备过他，说话也是和风细雨的。可那双眼睛，唉，那双眼睛。所以庞涓总感觉不自在，或者是潜意识里的怕。
　　 有时候，庞涓给自己打气，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就应该勇敢面对那双眼睛，相应的，那双眼睛也亲善起来。可是没多久，庞涓就泄了气，端着自己太难受了——石洞就那么大地方，大家时时刻刻都在一起，随时随地都会遇到，不过几个时辰，自己的脸皮就端得生疼。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呢！自自然然、保持本色岂不是更好？于是彼此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
　　 还有就是师兄，一直笑眯眯的，永远当他是个孩子，总是关心他，啥都替他想到了，而且替他做到了，做好了。连晚上的蜡烛都不用庞涓自己去点燃、去吹灭。他想说自己不是个孩子了，可是师兄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征求他的意见，都会照顾他的想法，想表白也找不到机会。有时候，好容易跟其中一个人聊得起劲，另一个人只要一到来，他们就撇下他，转入大人间的“谈话”，让庞涓有恼恨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古洞学习结束的时候，庞涓松了口气，而回到魏国之后，更让他风生水起。如今，环顾当世，还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字？，谁还敢拿他当个孩子？日子滋润了，他也拘谨了，在同僚之间开些玩笑，有时候连魏王都调侃一番。
　　
　　 四
　　 月上中天，月光从树叶之间洒下来，如散碎银子落在脚上，脚上是一双新做的靴子。这是夫人为了祝贺生日特意为他做的。月亮在云朵中穿行，如同轻盈的舞女在翩翩起舞。月中的幽暗应该是嫦娥和吴刚吧，没有了神仙的监督，两人是否也会翩翩起舞？这人间月色，这月色人间……
　　 这时，庞灵穿了簇新的衣服走了过来：“老爷，您该休息了。”庞涓微微一笑，吩咐送些酒菜给孙膑。今天是庞涓的生日，他的这个师兄也该高兴高兴。庞灵道：“他不是疯了吗？”庞涓哈哈大笑：“谁说他疯了，是你疯了才对。”
　　 庞灵有些惊讶，稍有迟疑下决心说：“那，要不派人杀了他？”庞涓道：“杀他不行，甚至早死都不行，你知道吴起杀妻求将的故事吗，难道让我一辈子做个二流将军？去，从今天开始，加派人手看着他，”稍微一顿，“但要悄悄的。”
　　 二十几年前的那口寒窑中，母亲只亲了亲他，就把他交给了在旁边的婶娘，然后就追随丈夫，寻找这辈子不能圆满的爱情去了。庞涓在母亲的腹中是经过祝福的，母亲祝福他这一辈子，少年时衣食无缺，然后平平安安长大，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再平平安安老去。最好能和心爱的人完满走过这一生，而不要像她一样，刚刚尝到甜蜜，才知道是场梦境。
　　 然而，祝福的东西往往是最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庞涓从懂事的时候起，就不会奢望。大家逢年过节都穿新衣服，庞涓没有。婶娘家不太宽裕，也从来没有特意给庞涓准备什么花销。一开始是因为一时冲动才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现在，只要一看见小庞涓在晃悠，婶娘就后悔。虽然庞涓尽量缩在角落里，可他是婶娘心头的一块阴影，越是偏僻的旮旯，这块阴影就越浓重。
　　 等到庞涓能够拿起小鞭，他就做了羊倌。一开始看到这些庞然大物，小庞涓吓得直哭，可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活计：羊从不给他白眼，也从不欺负他，他大声呵斥它们，也不会有谁回嘴作怪。拿起小鞭，不单可以摆脱婶娘阴冷的眼神，更感觉自己不再是个白吃饭的累赘。当卖羊的钱换了粮食花布，虽然没有奖励，但庞涓仍然很高兴。他希望婶娘能对他笑一笑，最好能有一句夸赞的话。
　　 渐渐地，婶娘开始喜欢这个乖巧的侄子，这一点，庞涓感觉得到，可他始终得不到婶娘的夸奖。因为她自己就有两个孩子，比他大，比他懂事早，比他俊秀，什么都比他强。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他俩是她的儿子，是她的心肝宝贝，而他只是个羊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