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侬说他终要名扬千古，那么，会是因为他和庞涓的故事，还是因为这本书？当后人看到这本书，会怎么看他？是一个把战争变得更高明，变得更残忍的人？还是想通过战争的残忍，警示世人的人？是否会因为这本书，让人们以为他不但双腿残疾了，连心理也残疾了？
　　 所以他要把身边的人都叫了过来，他要观察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君主无穷无尽的欲望，将军嗜血的期待，千千万万人流血、哀鸣，以及战争过后的饥馑、荒凉……
　　 小小的餐桌上，有人在谄媚，有人在打趣，大家都很高兴。可是，所有的快乐又分明是有节制的、有目的性的，大家围绕着雨侬，不，是围绕着权势，围绕着利益在笑闹。孙膑忽然觉得，真实的人生那么遥远，可放下酒杯又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聚在一起的这种生灵，必须有目标、有组织，有高有低，有贵有贱，有欢笑、有泪水，有不公和不圆满，然后才能把人们聚拢在一起，催促人们前进，如果真的众生平等，也许就成了一潭死水了！如果当下已经无可改进，人类哪里还有继续延续的动力？
　　 原来，有问题的是他，他始终是个看客！始终是个看客！
　　 雨侬真是个好主人，她谈吐得度，不骄不躁，不嗲不媚，又让女人的气息充盈整个宴会。孙膑忽然在想，要是造化一开始就让他生为女人该多好啊，可以只追求美，只追求心中的感觉，可以优雅，可以从容，遇到不快乐的事情可以躲进角落里痛哭，多一些从容，多一些回旋，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得如此尴尬了。自己现在算什么呢？不过是个才华横溢又稀奇古怪的怪物。他或许真的可以流传千古，却没有一点功成名就的快乐。
　　 大家还在兴头上的时候，基本上独酌的孙膑已经醉了，是雨侬扶住了他，然后就睡着了，在女人的怀里睡着了。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绮丽的梦，让他觉得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的梦，他重新站了起来，自豪地屹立于这个世上。第二天他醒得很迟，睡榻上余香还在，雨侬的脸红红的，守着屋角一个精致的小小铜火炉，火炉上炖着米粥，里面还放了其它东西，一股一股的香味直冲人鼻息。雨侬照顾着小火炉，又分明在偷偷看他，又像在偷偷看自己。
　　 他轻声呼唤她，又一次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忽然就想起那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年写下这首诗的人，心里也一定怀着难以满足的怜惜。
　　 逃脱了怀抱的雨侬像只娇俏的小燕子，再不肯露面，孙膑心里像有只兔子在不停抓挠，吃过午饭之后才从别人口中知道，雨侬一直都跟菊花待在一起。现在那个跨院，除了各个房间前面的走道，已经被菊花占满了。孙膑想过去看看，然而想了一想，还是忍住了。
　　 吃过晚饭，还是没有看到雨侬，孙膑忍不住了，自己转动轮椅去了跨院，这儿已经成了菊花的海洋，半人高的菊枝上顶着金黄金黄的菊花，开了满满一院子，朵朵都硕大、美艳，在夜色中有一种妖艳的美。天上的月亮还没出来，星星就是天空的眼睛，不太明亮的星光映照在柔嫩的花蕊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邪恶不祥的美丽。他没有停下轮椅，而是直接碾压着花枝冲了过去，在群芳簇拥的丁香树下，一个娇俏的美人躺在花丛最深处，脸上带着恬静的笑，以及从心底发出的愉悦。
　　 孙膑知道这是谁干的，是造化，因为所有属于美的事物，它都要带走。
　　
　　 十一
　　 田忌又送了一个美女过来，名字叫做眉痕，眉眼很恬淡，却压不住骨子里那份妩媚。这是田夫人选的，她觉得所有男人见了她都会有征服她的冲动，而田忌第一次看到这个美女的眼神，更让她确信不疑。孙膑和雨侬已经尝了禁果，食髓知味的男人，还不得跟半夜里到处溜达找食吃的骚猫一样？
　　 孙膑没有像骚猫，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把跨院的菊花都铲掉。雨侬就葬在了那棵丁香树下，已经没有人敢去那里，只剩下满满的，绚烂的妖冶。
　　 孙膑手里拿着剪子，他剪掉挨挨挤挤的菊花，眉痕连根把花刨出来，其他的人将它们运到外边去埋掉。谁也不明白孙膑为什么要让这娇滴滴的美人做这项体力活，可是想开口的人都被孙膑的眼神挡住了。孙膑剪得很慢，可是满园的花还是在一点点减少，一点点被摧残。这次，他做了刽子手，摧花的刽子手，眉痕香汗淋漓，偷偷撅起了嘴巴。在她认识的男人中，都是想着如何靠近她，讨好她，还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待她。
　　 孙膑眼里一点怜惜都没有，只管剪他的花。眼见着又到丁香树前，忽然有眼尖的人大声叫了出来，一条碗口粗细的蛇盘踞在丁香树上，伸出的舌头嘶嘶响着，在那里瞪视着众人。
　　 “疆奇！”有人认出了它，一种来自西域的毒蛇，天性喜欢各种药材。而且几乎不怕冷，在大多数蛇都蛰眠的时候，还能在外面捕食，只到了真正天寒地冻的时候，才会藏进地底深处。它定然是被菊花与丁香的混合香味吸引，才盘踞到这儿的。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除了孙膑。孙膑已经在自己推动轮椅前进了，蛇看着他，他看着蛇，双方都是冷冷的。眉痕本来是要哭的，可是看到孙膑的样子没敢哭出来。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一把铁尺飞了过来，正打中蛇的七寸，孙膑停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已经泪流满面：“它把雨侬杀死了！它把雨侬杀死了！”
　　 来人是墨子，那个当年受田忌之托，把他从大梁城救走的人，他把另一个长得与孙膑相近的人挖出了髌骨，扔进满是污泥的池塘，瞒过了所有魏国守卫，然后把他带回齐国，带回故乡。这是让孙膑重生的人，可是现在，孙膑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墨子。
　　 那天，对着墨子的孙膑又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可是眉痕要扶他的时候，却出奇的清醒，一把把她推到一边。
　　 墨子住了下来，天天陪着他，有时候讨论几句兵法，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自己在阆苑竹轩之下弹琴、饮酒。齐王派人来请，那时候他喝得微醺，呵呵一笑：“王宫就不去了，我在这里是自在主人，又何必去做世俗的宾客。”
　　 《兵法》这几天写得更快了，墨子来了之后，简直有如神助。之前写完之后，难免要斟酌再斟酌，修改再修改。而现在，一次就成成功，连看第二遍都觉得多余。
　　 杀青的时候，除了墨子谁都不知道，两个人换了便服，墨子推着孙膑来到街上。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孙膑没问过要到哪里，墨子也没说要去哪里。两个人从早晨出门，一直到晚上，除了中间在酒肆喝酒吃饭，便没有停下来过。田府的几个家丁鬼鬼祟祟地在后面跟着，又像是故意让孙膑知道，因为在战场上陪过他的小将也在里面。田忌是聪明人，他不想让大家出现很不可收拾的尴尬。后来吃晚饭的时候，墨子直接把他们叫了过来，酒肆吃饭的饭钱是其中一个家丁掏的，晚饭后，推轮椅的人也换成了小将。
　　 他们就这样走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别扭，可慢慢的也就自在了。大家都是生活的奴仆，在孙膑、墨子这样的人物面前，实在没有作假的必要，也没有用处。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没有目的，越走兴致越高，所有人，不论是出世的人，还是入世的人，不论贫富、贵贱，好像大家都在忙，忙得不可抗拒。在这之前，从没有花费整整一天，在临淄城无所事事地闲逛。而这一刻，有了无声的牵引，他们终于可以彻底放松自己，做一个人间的游客。
　　 孙膑就生在这里，今天任性而行才知道临淄竟然这么大，这么多大街小巷，这么多庭院人家。月亮从东山之上升起来，清辉冷冷的，孙膑忽然就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猪圈，多年前也这样看着月亮。只是这时候的眼泪已不能在地面上砸出浅坑。
　　 月亮越升越高，孙膑忽然觉得眼前的庭院那么熟悉，可是高瓴穹顶又那么陌生。他扭头看墨子，看周围所有人，推轮椅的人停下来，大家都停下来，都望着孙膑。
　　 小将说：“这是你叔叔的新家，田忌大人赏赐了他很多钱，还把您的堂弟提升为偏将军，于是就在这片临湖傍水的地方修了新宅子，修了楼台亭榭。”
　　 这些事竟然没人跟他说过，包括田忌大人，包括探望过他的堂弟的一家，包括上次见面时已经白发苍苍的叔叔。包括身边的小将。这一切，也应该是特意安排的吧。
　　 怪不得这儿看着这么陌生，气息又如此熟悉，门旁树下舍粥的土灶，半埋在地下的大水缸，布置都没有变化，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经常讲故事的胡人，凭空能抓出花生、枣子，卖艺走江湖的男男女女。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人在不远处，他赶紧让小将推他过去。是那个猪倌，他好像也没怎么变样，身上的衣着还是那么弊旧，却抱着壶酒，嘴对嘴喝得正香，旁边一只烤好的肥鸡。几条狗闻见香味，围着他转来转去，还有就是蛇，在笼子里面有好几条蛇，黑底黄环，咻咻地伸着舌头。疆奇，是疆奇，咬死雨侬的疆奇。他一把抽出小将的腰刀向他砍去，却被猪倌躲过，孙膑的眼睛红了，大声质问：“你为什么养这样的毒蛇害死雨侬？你这个刽子手！”
　　 大家一下子就把老头围上了，老头却慢悠悠地又喝一口酒：“你这个擅长恩将仇报的家伙，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听人说，这种胡蛇在快入冬的时候会拼命找吃的，然后就会变得最肥，这时候煮起来吃最有味道，又跟你什么雨浓雨稀有什么关系？”
　　 孙膑根本不想跟他多话，一刀又劈了过去，却不料重心失衡，身子前倾，一下子摔倒了，地上烤肥鸡用的碎木枝，一下子扎进孙膑的腿里，也扎进没了髌骨的关节。他疼得叫出声来，大家赶紧救他，就在手忙脚乱的时候，那个猪倌偷偷溜走了。
　　 临淄城最好的大夫被请来了，可孙膑总觉得木屑没有清除干净，然后开始在肉里扎根，在慢慢生长，在拱他的皮肉，拱他的骨头。三个月之后，临淄城已经滴水成冰，那天夜里，从骨髓里生出来的麻痒让他实在没法在床上躺下去，便一个人坐起来，用手把腿搬到床边，然后挣扎着要到书桌前倒一杯酒。而当他看到铜鉴里面，那个竖直站立的人真的是他的时候，差点叫出声来，使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侧耳倾听，侍卫、侍女，包括眉痕都不在，大概都睡着了。他费力地一步一步地往外挪，扶着墙到了墨子的客房。里面的灯还亮着，他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响。他以为他的朋友会大吃一惊，却没想到对方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给他倒上杯茶，仿佛他从来没有残废过。
　　 茶有一股熟悉的清香，一杯茶喝下去之后，孙膑才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再回味，才发现茶香是菊香，是新鲜菊花的香味。这才发现屋子里炉子烧得很旺，很暖和，根本嗅不到一点冬的气息。屋角还有块幔布，就在炉子旁边，他疑惑地看着墨子。
　　 墨子掀起幔布的姿势很好看，像是期待了很久，演练了无数遍。里面是菊花，刚刚盛开的菊花，明黄得耀人眼目，明黄得让人窒息。
　　 “明晚三更，要起很大的风！”墨子只说了一句话。
　　 第二天，孙膑一整天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兵法》放在桌子上，几十两银子是留给叔叔舍粥的费用；雨侬的衣服已经打好包，要叔叔也施舍给别人。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就连送饭的人也没让进房间。墨子也没来，孙膑嘱咐下人，今天要给墨子弄壶好酒送过去。
　　 他在房间踱步，快步地走，到了晚上已能跑跑跳跳，像个孩子一样跑跑跳跳。后来实在累了，就倒一杯酒，拿起酒壶的时候，才想起这是雨侬用过的，，忍不住有些怅惘。
　　 就在这时候，呜呜的风声一下子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啪”的一声响，厨房外边堆积的柴禾刮起来，一下子打到窗棂上，然后是侍卫、丫鬟们收拾完庭院的东西，急急关门的声音。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喊：“还不快走？”
　　 他顶着风开了门，然后一只手一把抓住他，一下子腾空而起，孙膑这才发现那个人不是墨子，而是猪倌，一只巨大的风筝载着两人向大海的方向飞去……
　　
　　 后记：
　　 许多年以后，齐王的儿子，新齐王就位了，还在问田忌，你说的那个关于孙膑的故事是真的吗？这世上果然有可以让白骨生肉，断骨续接的仙药？果然有人在冬天放风筝？果然飞向海外？那么在大海的那头，就真的有仙山仙人，真的可以长生不老了？
　　 田忌微笑不语，实在追问得急了，就回答他：“王上何不去问墨子？他现在就在楚国，知道的远比微臣详细。”
　　 齐王只好摇摇头，墨子像天上的飞鸿，若他不想投入世俗的网罟，就算以齐王之尊，又怎么能捕获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