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越来越喜欢放羊的生活，当把羊群赶到旷野的时候，便成了世界的主宰。他幻想自己能像邻居李老油那样住高房大屋，有冬天晚上整夜烧着木柴的炉子。而他会好好赡养婶娘，待她更好。让她后悔、感叹，原来阿涓（庞涓常常幻想有一天婶娘能这样亲切地称呼他）是个这么好，这么能干的孩子，然后对两个哥哥失望。
　　 春天是放牧的黄金季节，他可以背了干粮，一整天在外面游荡。直到天上出现了星星，才缓缓赶着羊群回家。初生的草芽毛茸茸的，是那种柔软的嫩绿，就算是光着屁股的庞涓也觉得很舒服，而不是像家里的土炕，硬邦邦的，硌得人生疼。毛茸茸的草芽轻轻抚摸在赤裸的身体上，小小的人儿，像漂浮在空中那样惬意。而到了中午，庞涓会找些干柴，自己用打火石点着火，烤一烤干粮，让粮食原有的香味都透出来。你说这世上还要什么山珍海味？窝头伴着甜嫩的榆钱吃进肚子里的时候，庞涓忘了早逝的亲娘，忘了寄人篱下，自在地就像过年一样。
　　 婶娘不会放过这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开始让他下地干活。羊自然不能饿着，得趁一切空闲的时间去放养。婶娘的态度有些好转，庞涓不但帮了丈夫和自己，而且两个儿子彻底解放出来。儿子读书很认真，小小年纪便隐隐有长者风度。和庞涓走在一块，就像精致的茶具与粗胚的瓦罐放在一块，当娘的便越看越喜欢。
　　 庞涓也自卑过，不过那是只片小小的云，还没来得及伸展开自己，就被繁重、繁多的农活赶走了。渐渐地，庞涓的碗里，有时候也有了和庞文一样的饭菜。婶娘并不狠心，当羸弱的身体扛着比他个子还高的柴草的时候，便想起早逝的兄嫂，这时候，一家人越来越像一家人。
　　 然而，事情还是起了变化。春天是穷人最烦恼的季节，秋天储存的粮食看看将尽，可新粮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下来。青的山绿的水虽然极美，可填不饱肚子，于是三三两两的农人便披了冬天的衣裳，冒着料峭的春寒，去远处逃荒，等到夏粮下来的时候再回到故乡。
　　 那时候小灵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饥饿使得他眼睛更大，更加惹人疼爱。庞涓是在柴火堆里发现他的，这个脆弱的小东西也许自己都搞不清多久没吃饭了……
　　 婶娘回来了，在路上就在盘算着该怎么分配的干粮竟然一块都没有了。倘若是庞文还罢了，因为他有学问、有见识、有出息，再加上些仁慈的名声，以后还有谁敢跟他一争高下？可偏偏是羊倌，偏偏是庞涓，他怎么配当好人？
　　 庞涓在叫骂声中明白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明白自己错误的根由！明白自己永远成不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不论他多么努力，他虽然姓庞，却只配活在两个堂兄的阴影之下。
　　 庞涓两天没吃饭了，可农家的活计永远干不完，于是，只有人不停地催促他干活，还是像往常一样骂他、打他，却没人问一问他为什么没吃饭，到底饿不饿。因为在农家，在一群每天为吃饭奋斗的人当中，暴躁的脾气，经常的口角，是将一家人联系在一起的最常用的方式。可他已经承受不了。没有任何征兆，在一个夜晚，庞涓走丢了！
　　
　　 五
　　 九月的风吹过田野的时候，孙膑忽然看见了盛装的晚菊。菊花盛开得那样灿烂，孙膑不禁有些迷离。他趴在猪圈边上，瞪大了眼睛。
　　 卖菊花的小姑娘大约十五六岁，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可一身粗布，甚是敝旧，只有头上的野花还非常鲜艳。她没有年轻姑娘惯有的青春骄傲，那双忧郁的眼睛，仿佛是深深的古井，不能轻易泛起波澜。这时候，一个浪荡子走了过来，轻佻的举止，在侵凌着小姑娘仅有的自尊领地。一番纠缠之后，年轻人似乎觉得她甚是无味，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太阳从东到西，小姑娘渐渐向孙膑靠近，然后又渐渐走远。花篮里的晚菊，像艳艳的火，烧灼着他的眼睛。孙膑知道她要走了，不禁着急起来，双手一松，“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小姑娘吓了一跳，又折回了头，向他靠近。孙膑匍匐着又抓到了栏杆，努力提高身子。可能是气味实在太差，小姑娘捂着鼻子就要走开。自从疯了以后，孙膑除了上次下雨的时候洗过天澡，就再没有洗过澡。
　　 孙膑使劲干咳几声，小姑娘看到他实在没什么能力构成威胁，这才敢仔细地看他：乱蓬蓬的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整个人陷在猪圈的烂泥里，只是用手把身子支撑起来。就那么专注地望着菊花。看着看着，忽然一大颗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小姑娘吓坏了，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又觉得这个人那么怪异，那么可怜。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怯怯地问：你想要菊花？孙膑使劲点头，眼里的热切，跟灿烂的夕阳连到了一起。一朵菊花落进了猪圈。又是晚菊，正是临下山时老师给他占卜命运的那种。只是那一朵经过了霜打，而这一朵还正鲜艳。
　　 金黄的菊花映着夕阳泛着幽幽的光，那个风流潇洒，充满期望的少年，却转眼之间变成了残疾，人生的梦刚刚开始，难道就夭折了？神仙一样的老师，这朵花也是你安排的吗？这一刻，又是在暗示什么？
　　 老师什么都知道，可他就是不肯直接说出来，可是仔细想一想，难道暗示得还不够吗？经霜的残菊，改宾为膑，没有一句话不充满玄机！有时候，孙膑真搞不清老师鬼谷子到底是神还是人，他的模样一直就是那样，连头发的长度都不改变。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故交好友，就算偶尔有个胡子花白的人窜上山来，见了他也是磕头叫老师。
　　 现在，这朵晚菊又开放了，也就是说，过不了多长时间，它又该经历风霜的摧残了。进入猪圈以来，庞涓有什么喜事就送些吃的、喝的，让他活得既疑惑又困顿，看来自己的这个好师弟，就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一直没有忘记他这个师兄，也许不再觊觎《兵法》，却要让这部《兵法》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尘世间。只要大家都不会，他庞涓照样是魏国的大将，照样是天下无敌。
　　 猪圈这儿紧挨着将军府的后院，平常闲杂人等都不敢来，怕冒犯了将军的虎威。常来常往的，除了天天出去的猪羊和老头，就是不时来巡查的士兵，有时候孙膑都觉得可笑：对付一个瘸子，用得着这么大阵势吗？然而看庞涓的安排，警备力量反而越来越强了。
　　 孙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朵菊花，如果继续在他手里，肯定是慢慢枯萎。而他，哪有胆量再细细体验一次？可是又能安置到哪里呢？安置到哪里才能避免被那些贼溜溜的士兵践踏？避免被碾入尘泥，不剩下一点渣滓？
　　 第二天，孙膑是那个老头子踢醒的，睁开眼，看见几个军健在那里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他猛地一激灵，还好，菊花还在嘴里含着，花朵依旧美丽，只是经过了一夜之后，或多或少减些精神。这画面确实有点滑稽，一个疯子，把鲜花种在嘴里，难道疯子中间也有花痴？
　　 孙膑就是在那时候冲出了猪栏。
　　 一个军健显然把晚菊当成了靶子，开始拿小石子砸他嘴边的花朵，然后几个军健也跟着砸来砸去逗闷子。就在他把嘴里的鲜血吐出来的空当，鲜花掉在了地上。一个军健眼疾手快，一脚踢了出去，菊花在清晨的阳光中，划了一个柔软的弧线，落到了大街上。然后沾在经过的老牛的蹄子上，一步一步向远方走去，慢慢离开他的视线。
　　 从来没有一种冲动这样涌上心头。这一次，他太想知道这朵菊花的下落了，那明艳的菊花，到底要到哪里？
　　 中午，老头子放猪回来，两个士兵还在拦着孙膑不让他出去，一个踢他的头，另一个在踩他的手。而孙膑嘴里喷着血沫子，身上的血道子把整个人映成了一个红人，两个军健虽然拦着他，可看见他这么不要命，也是有点打怵。老头劝他俩，在大街上四处逛逛，不比守着臭气熏天的猪圈强多了？两个人一听也是这个理儿，而且大将军庞涓这一阵子又出征了，没有人对这事特别上心。至于孙膑的遭遇，大家都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什么，只不过是关系到自己的饭碗，虽然有那么一点同情心，也都埋进了土里。
　　 借着这个老人的一句话，孙膑用手“走”出了猪圈。
　　 那头经过的老牛已经不知去向，开始的时候还能模糊辨认一下足迹，后来到了人来车往的大路上，就不能辨别了。不过他没有停止前进，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必须继续追下去。
　　 远远的，一个骑着马的人疯了一样地冲过，根本瞧都不瞧脚底下的路。马蹄子轻轻地从孙膑的头皮边上擦过，铁做的脚掌，又给他添了一道血痕。两个跟着他的军健大吃一惊，却看见孙膑傻笑，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傻子，死吧你！”
　　 庞涓出征以后，家里的事情就全交给了庞灵，这时候的庞灵已经不是眉清目秀的样子，而是一脸的干练沉稳。值班的军健还在吐着舌头讲述不久前差点发生的事故，并且添上他如何机智勇敢地与马的主人对峙的情节。庞灵还是表情不多，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这未尝不是个办法，省得一直没个头尾，这样，以后只要远远跟着就行了，不过，一旦发生‘意外’，要及时报告！”
　　
　　 六
　　 大梁已经很凉了。
　　 孙膑撩起散乱的头发，在一个池塘边喝水。池塘很大，大的鱼不知道藏在哪里，苞米粒大小的细鱼，开始还有些畏惧这位不速之客，然后慢慢聚拢过来。孙膑经常把整个头插到了水里。在水里，在迷离中，他能看见一张脸，一张年轻、善良的脸，那是他，是长大的他，是刚刚离开老师下山的他，是在庞涓的酒桌上意气风发的他，是那样真诚的他……
　　 孙膑每一次看见水都会设法亲近，有时候是故意吓跑井边提水的姑娘，有时候就是自寻死路。几个军健已经知道这项任务的底线，就任着他胡闹。看孙膑现在这个样子，该预备处理孙膑的后事了。
　　 孙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就在水里笑开了。这水多温暖啊，里面还有不会撒谎的小鱼，只知道疯长的水草，还有看见影子就吓得乱窜的青蛙。可这一次，连青蛙都很大胆，虽然离着那张乱蓬蓬的脸近在咫尺，可就是一动不动，直到孙膑舌头上的热气传到身上，才把后腿一蹬，缓缓游开。
　　 然后，他就在水里找到了那朵菊花，然后慢慢地又变成一个人，哦，那是老师鬼谷子：“好徒儿，你的苦日子到头了！”
　　 他还在笑，对着师傅笑。就在笑得最高兴的时候，有位爱管闲事的路人，提着他的脚把他拉出来，同样是在笑，笑着骂道：“你想死啊！”
　　 身后，好几匹马的马脖子上的铃铛响成了一片，声音那么清脆，那么喧闹。再远处，在街道拐角处，有人惊天一吼，宛如晴天打了个雷，然后就开始练起了把事。孙膑也向那边望去，然后眼睛余光看到另一个“自己”被沉入池塘，然后自己被拉进了马车车厢。
　　 瞧热闹的军健只一眨眼就回来了，跟旁边的兄弟低声嘀咕：咦，又是墨先生的车，这阵子他来魏国挺勤啊！
　　 陪孙膑出来的是一员小将，小将不是年纪小，而是地位不高。与周围人在一块的时候，小将显得人缘极好，见谁都打招呼。对孙膑也是极客气、极自然，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有残疾，而仅仅是喜欢坐在轮椅上而已。孙膑很喜欢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信口开河，那样不知所云。孙膑经常为小将抱不平，看样子，这个人这辈子只能做员小将了。勤快勤勉，会动脑子，竟玩不过那些草包将军？孙膑不知道小将是否勇敢，不过坐在轮椅上的他就是个勇士吗？现在的他，连面目都不敢露出来，只好隐藏在田忌的车帐里，连遛弯都是悄悄的，怕让人知道。
　　 这时候，有个人在孙膑眼前晃过，虽然好多年了，可仍然一眼就认出了来了：戊丁。
　　 小时候，戊丁是孩子中的小霸王。十几个学生在山脚下的小屋里一起学习，先生不在，他就是先生。颐指气使的神气，是小小孙宾心中的偶像。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孙宾就像一片云，是一朵对谁也够不成威胁的云，虽然优雅，却没法把同学们聚拢起来。他们愿意跟他在一起，是因为轻松自如；而戊丁像森林里的野兽，总在不停争夺自己的势力范围，提醒每个人谁都不能淡漠他的存在。当年，当孙宾背上干粮去鬼谷子先生那里求学的时候，还特意装作不经意地看了戊丁的脸。那是一张漠然的脸，轻视的脸，眼神中的讥讽，给孙宾带来深深的不安。
　　 如今的戊丁微微有些发福，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他已不再昂着头走路，也不再留心周围的情况，连在轮椅中的，那么令人侧目的人都不在意。他已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少年时的纵横意气，没有半点影子。
　　 是谁？是谁湮灭了这一切？那朵云固然已经不再优雅，而那只野兽也没有了往日的霸道。那朵云还在天空飘浮，那只野兽却已经变成羔羊。孙膑忍不住感慨，想叫住他打个招呼，可是戊丁已经低头走开了。他活着还是个秘密，也许对戊丁来说，保守这个秘密没什么必要，可田忌需要，齐王需要。
　　 他仰望着天上的云，云朵的形状在时时变幻，像诉说着岁月的流逝。这时候，另一张脸竟如此清晰：年轻英俊，仪表堂堂，还有真心诚意的诺言：师兄，你是我的好哥哥，没有你就没有这条命，我发誓，我若对不起你，就万箭穿心！
　　 是庞涓，那个战功赫赫、叱咤风云的庞涓。现在，他对庞涓的怨恨越来越少，越来越浅，庞涓不过是执行他宿命的一个卒子，在造化的手中完成彼此的使命而已。在这之前，他的天真敦厚没有经过红尘的洗礼，却准备去追逐世俗的功名利禄，这可能吗？如果不经过冷酷的蜕变，丑陋的青蛹如何能幻化成翩翩舞动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