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沙漠挖药人
　　 一
　　 大龙挖到的是一棵罕见的苁蓉，这是他进入沙漠以来见到的最长、最粗的一棵药。
　　 他见到它，首先自信地感到：这次来盐池，地方选对了。他从心里感到欣慰和激动。他被这种激动的情绪感染着，内心的兴奋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是昨天搬迁到这里的。他在一条狭长的沙沟选定了一条路。其实哪有什么路啊，两边是起伏不平的沙包，长长的，伸到大漠深处。中间是一块很宽大，不太平坦的沙滩，沙滩上长着稀稀拉拉的梭梭、红柳、蒿草，它们在沙滩上旺盛地生长着。这些耐旱的植物在沙滩构成了一幅独特的风景线。他们的三轮机子是靠人肩扛手推向前行进的。遇到沙棱无法行走，便在轮子前铺上麻袋，推一节，往前移一条麻袋，就这样，费力地、迟缓地推移到大漠深处。这里，可以避免草原保护站人员的检查，他们的越野车是无法进入沙漠深处的，他们只能沿着油田勘测车碾下的纵横交错的车路行驰，而他们选的营地恰恰避开了越野车所能进到的地方。这里，四周环绕着粗长的沙丘。沙丘的顶部、腹部、底部遍布着一棵棵、一丛丛枝桠茂盛的梭梭。这里的沙丘又粗又长，像小山似的，梭梭又高又密，蓬勃旺盛，充满生机。
　　 营地设在沙包下。所谓营地，就是背靠沙包搭起的一座简易帐篷。帐篷边停着两辆三轮机子。一个拉人，一个上面装的全是水桶。在沙滩的平地，用三块大石头支着做饭的锅。而这里，烧柴是不缺的，到处都是枯干的梭梭，有些是干旱死的，更多的是挖药损伤了根，致伤而死的。许多梭梭被挖药人连根挖起，杂乱地扔在沙滩上。
　　 他们总共十二个人，领头的是大龙。他和高山合伙，雇了十个民工进沙漠挖药。大龙负责伙食，收药、卖药，高山负责带人挖药，管理人员，记账。
　　 他们是四月初进沙漠的。他们去的第一个点是518。那里，沙丘矮，宽长，梭梭很小，很分散。沙梁上生长着许多小草，远远地，能看到成群的黄羊在沙梁上悠闲地啃吃着枯草，稍有动静，那些黄羊便纵身跃起，一跳一蹦，一转眼，便消失在沙梁的那边。这里，苁蓉少而小，但这里比较热，苁蓉出得早，挖药的人全部集中在这里。等天气转暖，他们便全部搬迁，一部分去了地西，一部分去了滴水泉。而他们，则搬到了盐池。
　　 盐池沙包高而大，像小山似的，沙包之间的沟，很深很深。梭梭高大而茂盛，枝桠伸展开来，遮住了初春的阳光，从密密的空隙里，洒下一束束温暖的阳光，在沙滩跳跃。沟内，梭梭丛生，阴森可怖，像潜伏着无数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把闯进沙滩的人一口吞没掉。远处，不时传来狼的嗥叫。茫茫大漠，到处都充满了神秘、恐怖的气息。
　　
　　 二
　　 他望着这棵苁蓉。这棵药的顶部是一个圆形的、紫中透红的蘑菇状。挖下去，是一根比大拇指粗点的鲜嫩的白茎，在距白茎约一米的地方，却出现了一棵足有茶碗口粗的大芸。那只小白茎，正是从粗大芸的折断处生发的。大龙断定这棵药是去年被人挖断遗留下来的。这棵罕见的大芸至少在沙漠生长了二十年。
　　 大龙进沙漠二十多天，总共挖药不到三十棵。他下不了苦，全部挖下的药还没有老杜一天挖的多。在沙梁上，他在前面走，老杜跟在后边，脚从苁蓉上踏过去，他也发现不了。老杜喊一声“苁蓉”向前扑去。他回转身，在他走过的沙地，果然有一个顶起的小小的沙包，扒开沙子，露出一个紫红的圆顶，里面果然是一棵药。
　　 老杜、娃旦他们挖药很有经验，大芸还没有顶出沙土，便能根据沙土上一个微小的细缝小包，找到大芸。大龙却不行，每天只是在沙梁瞎转，有时，他一天连一棵大芸也找不到。不过，他是老板，挖上挖不上都无所谓。反正，每天有十个雇工在挖，在为他创收，他根本就不用下那个苦，出那份力。他挖药，只不过是好奇而已。反正没事，倒不如在沙梁转转，放松自己，散散心。热了，他便躺在梭梭下睡觉，渴了，拿过水壶猛喝几口。由于他跑的路少，又没出力，他壶里的水什么时候都不缺，遇上挖药人没水喝，他便拿水去换大芸。人，命比什么都贵重。尽管挖一棵药很难，要费很多力气，但也有实在渴得忍不住的人，拿大芸跟他换水。即是给他挖药的雇工，他也不肯白给他们水，也必须用大芸跟他交换。屡屡得手后，他尽量每天多带水，以便侥幸碰到缺水的人。
　　 他坐在沙梁休息。老杜和娃旦从下面的沙包走过来，看到他挖出的大药，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哎哟，这么大的一棵药呀!需要帮忙吗？老板。”
　　 大龙望着老杜和娃旦，他俩各自背了多半袋子药。他生怕他俩参与进来，急急地说：“不用，不用，我能把它挖出来。”站起身，跳入沙坑中，挥锨挖起来。
　　 老杜又往跟前靠了靠，看着这棵药说：“大药难挖着哩，我们帮一下你吧。”
　　 大龙觉得老杜和娃旦参与进来不好算账，给他们一节药吧，舍不得，不给吧，人家也干了。他果断地说：“你们自己去挖吧，这的药多得很，这棵药，我自己能行。”
　　 老杜心想：谁挖药还不是你的，别人又拿不去。他摇头叹息着，和娃旦沿着沙包走了。
　　 太阳升高了，沙漠闷热干燥。一股炽热的气流在沙漠回旋。热浪越过沙梁，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他，挤压着他，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压扁，压成碎片。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他脱了小褂、背心，露出健壮的胸肌、臂肌，他的皮肤白滑透亮，没一点灰尘。他光着膀子，一锨一锨往外扔沙，越干越起劲。他很兴奋，这是他二十多天最最兴奋的一刻。沙坑已挖得很深了，可还没有挖出大芸根。渐渐，沙坑已漫过了他的头顶。他用力挖着，尽全力把细沙扔在坑沿远一点的地方。“哗”细沙顺着坡势从四面滑了下来，把他的两腿埋在沙中，他用力从沙中拔出双腿，顺坡爬出沙坑，望着坑中的大芸，不由得泄了气。
　　 细沙顺坡下滑，随着他往上爬的蹬力，又下滑了一大片，坑中的沙又堆满了，挖出的大芸被埋了一半。唉，刚才，让老杜和娃旦帮忙就好了，可挖出的药怎么分呢？何况，又是这样的一棵罕见的大药，他俩能白挖吗？高山要在就好了。可是，他现在在哪呢？
　　
　　 三
　　 高山独自一人，一头扎进大沙包中。这是一个陌生的、又高又大的沙包。他走在沙沟里的梭梭丛中，有点害怕，生怕在梭梭丛中跳出一只狼，从他的身后向他扑击，或者，盘绕在梭梭上那细长的小灰蛇猛然落下来，缠住他的脖颈。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往前迈着步。他左肩斜挎着水壶和干粮袋，右肩扛着锨，锨把上担着尿素袋，袋子里装着他挖的大芸。袋子靠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身子前倾着，尽量使袋子的重量移到背上。他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黄沙。胡子老长，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仅二十几天的时间，他竟瘦了十公斤。只从进沙漠以来，他从未洗过澡，身上结了一层灰黄的沙尘，他甚至连脸也没洗净过。在沙漠，水是金子，他们最缺的就是水啊！
　　 他两眼在沙丘上，梭梭丛中仔细搜寻，极力寻找突起的小沙包，寻找那冒出沙包的紫红色大芸苗。远远地，他看到不远的沙地冒出一个圆圆的小包，心里一阵兴奋，情不自禁地喊了声：“苁蓉！”小跑着奔了过去。可他刚刚跑动，那鼓起的小包便消失了，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鼠洞。周围还有很多鼠洞，洞口凌乱地散布着许多碎草。有一棵大芸被老鼠啃得只剩了半节，他挖出了那棵大芸，在周围又找到了两棵。沙漠中这种长尾巴老鼠，就依赖大芸，蒿草生存着，大量地破坏着沙漠的植物。他不知多少次被站立在沙滩上的老鼠戏弄过，总是被他误认为是大芸苗。
　　 把药装在袋子里。他啃了一口干馕，馕干硬如石块，开缝的地方灌满了沙子，一咬，直硬牙。他鼓着腮帮，费劲地嚼着。他喝了一口水，用水把干馕冲下肚。体力恢复了，他便背起袋子，翻过了这座沙梁。
　　 突然，他惊呆了，血猛地涌上脑际，心“怦怦”狂跳起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闪着银光，波涛汹涌，向他扑面而来。他顿时觉得呼吸急促，像要窒息，一颗狂跳的心快要奔出胸腔。海浪奔涌着，变幻着，由银白变为黑蓝。在很远的海面上，像有一座城池在海面上浮动，楼房林立，耸入云天。海水在不断变幻，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由黑蓝变为灰白，闪烁着刺目的银光。他揉揉眼，稳定了一下情绪，从沙包脚下向远处望去，海浪消失了。楼房变成了林立的井架，井架耸立着，直入蓝天。在井架旁，分布着星罗棋布的平房，帐篷，炊烟在空中升腾。一座石油新城——五彩湾，正在沙漠深处崛起。那片沙滩，无边无际，泛起一层灰白的盐碱。春天的暖风带着咸味扑面而来，轻轻地拂过碱滩，吹到沙漠的深处。啊，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沙海幻景，一个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沙漠，在他的眼前展示了最绚丽迷人的奇观。
　　 高山留恋地望着逝去的沙海，沿着沙包，恋恋不舍地向前继续寻找。这一带苁蓉很多，而且很大。他很兴奋，被一种情绪激动着。他觉得挖药的确是一件很辛苦的劳动。但却使人非常愉快，非常兴奋，非常满足。它使人从心灵到肉体都得到了一种超前的升华。
　　
　　 四
　　 老杜和娃旦在沙梁的腰部寻找着苁蓉。沙梁半坡是大芸最多的地方，梭梭密积地生长在半坡，多数大芸都生长在梭梭根旁，大芸依附梭梭生长，根部连接着梭梭的长茎。在半坡找药，行走十分艰难，他俩的身体倾斜着，半边脚踏在实地，半边脚却在空处。有时，脚下一滑，会随着惯性，顺坡跑下沙坡，然后在顺坡斜着往上爬。沙子灌进鞋里，脚感到鼓鼓地胀起来，于是，脱掉鞋，倒净里面的细沙，继续赶路。究竟一天能翻多少个沙包，他们无法计算，跑了多少路，也无从知道。他们只是不停地走，不停地找药，饿了，坐在梭梭下啃几口干馕，喝两口水，然后休息一下。这时，沙漠显得静下来，太阳把它炽热的光洒向沙漠，从梭梭的空隙洒落一束束斑驳的光点。
　　 老杜和娃旦静静地坐着，望着远处流动的云，流动的沙，愣愣地出神。
　　 娃旦打破了沉默。他像下了决心似的坚定地说：“老杜，把人撤回吧。大龙说话不算话，又抠又吝，心太黑了，这样下去，我们非苦死累死不可。”
　　 老杜深有同感地点着头：“唉，我也是硬将就呢，要不是高山对我们好，我早就走人了。哎，你发觉没有，我觉得大龙的秤有问题，我们这一袋子药，少说也有三十公斤，他怎么才称了二十四五公斤？一天跑几十公里，挖这些药，容易吗？”
　　 “干脆，我们把帐结了，回。”
　　 “不可能，他全靠我们给他挣钱呢，能让我们走？何况，这里的药又多又大。”
　　 “哎，一会我们把药背到老张那称一称，看看究竟咋回事。”
　　 “行，快挖吧，把袋子挖满，去找老张。”
　　 老杜和娃旦急忙站起，沿着沙梁，向前走去。
　　
　　 五
　　 那棵药直挺挺立在沙坑。
　　 大龙怕那棵长药断了，便用一根绳拴在苁蓉的顶部，把绳的一头拴在一棵梭梭枝上。这样，那棵大药便完整地，直直地挺立在沙坑中。
　　 大龙望着这棵药，激动的情绪一阵高过一阵。越往下挖，药越粗，二米多长了，还没挖到根。他要完整地挖出这棵药，做为标本向人们炫耀。
　　 中午时，太阳像个火球挂在中天，把它全部光热洒向大漠。一丝风没有。沙漠被一股热流包裹着，通向各个角落，使人热得透不过气。
　　 大龙带的水早喝光了。他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汗流浃背，两臂酸疼得抬不起来，手上磨起了两个水泡。他嗓子干得冒烟，嘴唇起了一层干皮，腰也直不起来了。他真后悔刚刚没有让老杜和娃旦挖，他俩挖，只能挣点工钱，挖出的药，还不全是自己的。可那样做，就等于把手中的钱给了别人，在他是根本行不通的。
　　 他挖着，尽管很苦很累，他的心中却很兴奋。这是进沙漠以来所有挖药人找到的第一棵大药，而这棵药，却是自己找到的。现在，他终于可以向所有挖药人炫耀自己获得的这棵大药了。
　　 沙坑已很深了。坑口的宽度直径达到了四米，有几棵梭梭长在坑沿，他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连根挖起，扔在沙包下边。他干渴难忍，肚子也咕咕叫了，可没有水，干馕是无法下咽的。他又饥又渴，浑身困乏，于是，他爬出沙坑，躺在梭梭下面休息。
　　 他真希望能有个挖药人走到这里，讨点水喝。他又不希望此时有人出现。如果那人像自己一样让他拿大芸换水，他该怎么办？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要不，吃了那一节小大芸？大芸是一种壮阳、滋阴、补肾的药，性甘，味酸咸，吃了能耐饥解渴。他用舌尖抿抿嘴唇，最终又放弃了吃它的念头。
　　 他望着那棵药。
　　 它直挺挺地立在沙坑，以它独有的魅力吸引着他，诱惑着他，激发起他战胜饥饿、战胜疲劳的信心和勇气。他站起来，望着那棵大芸，大芸似乎在对他微笑，笑容灿烂，光彩动人。他不忍心将它挖断，他要完整地把它挖出，完整地把它运回。想到激动处，他情不自禁地一步顺坡跳入坑底。“哗”的一声。这声音只是感觉到的，其实根本就没有声音。沙子随着他的碰撞，从四周滑落下来，直扑向那棵直立的大芸，连同他一起被涌下的细沙包围起来，把他的腿，腹部埋在沙中。他试着动动腿脚，被沙子挤压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动弹。他被沙子无情地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