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扒着沙子，往上扔，但扔上去的沙子还没有往下滑落的多。他停止了无谓的动作。他用手撑着往上窜，两腿用力，细沙越动越紧地压迫着他，纹丝不动。现在，他才感到情况有点不妙。
　　 细沙还在慢慢向下滑落，向中心聚拢，腹部的沙位在逐渐增高。他无助地仰望苍天，想象着附近是否有人。老杜和娃旦不知去哪了？在这茫茫沙漠，有时，一天也见不上一个人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将会被自掘的坟墓埋葬，死得无声无息。
　　 “唉！唉！”他呼喊着。语音短促，苍白无力，带着绝望地颤抖。但，茫茫沙漠，远近没人，有谁能听到他的呼救声？
　　
　　 六
　　 老杜和娃旦中午便回到营地。他俩生起火，煮了一把挂面，便吃起来。他们断菜五六天了，土豆咸菜早吃完了。大龙光顾了卖药，前天回去，什么菜都没有带来。早晨，干馕，开水。那馕硬的能崩掉牙。馕缝里灌满了细沙。中午，白水煮挂面，拌一点酱油和醋，没滋没味地吃起来。由于人太多，大龙的伙食越办越差，民工全都不想干了，可是回不去，他们只好穷将就。吃完挂面，他们用细沙把碗筷擦净，躺在帐篷的行李卷上，静等大龙归来。他俩的脸上阴沉沉的，充满了仇恨和杀机。
　　 刚才，他俩去了老张那里，用老张的秤称了大芸，回来，又用大龙的秤称了大芸，没想到，一秤相差三公斤。这样算下来，他们十个人，一天称十秤，就被大龙砸去了三十公斤。二十多天了，大龙砸了多少秤？老杜和娃旦被激怒了。他俩仔细寻找着砸秤的机关。秤是新买的，从秤杆、秤砣、挂钩上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端详了半天，什么问题都没有。娃旦气的抓起秤杆向梭梭摔去。一道明光闪过，从秤梢飞出一截明晃晃的铜套，落在沙地很远的地方。老杜和娃旦看到秤梢现有的铜套，顿时明白了。原来秤杆增加铜套，压力加大，竟能使一袋子少称三公斤。
　　 老杜和娃旦肺都气炸了。他俩把铜套套回秤杆，把秤放回大龙的铺盖底下，静静地躺着等待。
　　 挖药的民工都陆续背着大芸回来了。放下药，首先是做饭。饭是一样的，白水煮挂面。然后，用细沙擦净碗筷，静等大龙给他们收药过秤。
　　 可，今天的大龙，迟迟不见归来。
　　 只有老杜和娃旦知道大龙在啥地方。那个熊包一中午连一棵药都挖不出来，可能还在挖呢？
　　 老杜和娃旦互相望着。老杜给娃旦使了个眼色，俩人便走了出去。他俩蹲在一处僻静的梭梭丛里。老杜说：“砸秤的事是不是应该先让高山知道一下，看如何解决。如果在大龙过秤的时候揭穿，引起众怒，这些人非把大龙打死。出了人命，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娃旦两眼冒火，忿忿地说：“打死他活该，挡上这些工钱不要了，也要出这口恶气。”
　　 老杜平静地说：“可是，把大龙打死，又能解决啥问题呢？”
　　 娃旦瞪着眼：“怎么，照你说的，就算了。”
　　 老杜说：“这样，大龙回来，我们先给他挑明此事，他要是把前面砸下的补回来，我们就算完事，如果不补，我们就扣了他的机子。”
　　 娃旦也挺干脆：“行，就照你说的办。他如果不同意，让他出不了沙漠。”
　　 “今天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要不，这二十多天吃得亏太大了。”
　　 “等他回来吧，是死是活就看他了。”
　　 “你可千万别干傻事，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好吧，我们就给他这次选择的机会。”
　　 俩人统一了观点，便走出梭梭丛，回到帐篷，单等大龙回来了。
　　
　　 七
　　 高山今天也是满载而归。
　　 许是天气渐热的缘故吧，苁蓉意外地多了起来。他找到一个窝子，刚挖出一棵大芸，前面又发现一个圆圆的，红中透紫的小园顶。那鲜艳夺目，美丽绝伦的圆顶，曾经激起他心中的多少振奋和冲动。不管有多累，多疲乏，一天挖出了多少棵苁蓉，他看到小圆顶的那种兴奋，那种冲动从未平息过。而且更加高涨。
　　 中午时分，他便挖满了一袋子苁蓉，于是，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走出几个大沙包，前面遇到一伙挖药人，正在做饭。那做饭的中年人简直像个厨师或者魔术师。只见他头上顶着一块面，拿着双刀，双手在头顶飞舞着，画着一个个漂亮的圆弧，从后往前，把头顶的面一片片削入前面二米多远的一口锅内。只见面片成一条直线，随着双刀的舞动，闪着白光，准确无误地落入锅中。他惊呆了。他无法想象，在这大漠深处，竟有如此高超厨艺的人大显绝技。
　　 他走上前去。那人冲他友好地一笑。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他向饭桌看了一眼。上面放了一小盆肉炒韭菜。他使劲咽了一口酸水，转身快速离去。
　　 他真馋了，像受到了条件反射，看到肉炒韭菜，他胃里的酸水一直止不住地往上涌。他在县城开一家超市，兼搞收购，从羊毛到农副产品，什么都收。他一年四季，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非常富裕。可此时，他觉得能吃一顿韭菜，简直胜过平时的一顿酒席。他不由得悲叹：人啊，在艰苦的环境中是多么的容易满足啊！
　　 他突然想到：韭菜可以吃了吗？大龙家房后的菜园里，就有一大片韭菜啊。可是，他前天回去卖药，只拉了水、挂面、干馕回来，别说韭菜，连咸菜、土豆也没带来一点啊！唉，这个大龙啊，也太抠了。这么重的活，白水煮面怎能行呢？
　　 他无奈地摇头叹息着，边走边想：尽管现在苁蓉出得很多，但回家的时候到了。
　　 他觉得这个地方一天都不能呆了。
　　 该回了。他想：和大龙的合作也该结束了。
　　
　　 八
　　 午后的阳光，热辣辣地倾泄在沙漠，沙漠沉傾在一种干燥的闷热中。西边天际出现了一个半圆的昏黄，逐渐扩大，很快，昏黄占据了半边天。
　　 起风了，昏黄扩散着，奔跑着。从南从北包抄过来，沙地吹过一阵凉爽的风。
　　 细沙流动起来，腾起了一道道细浪。细浪涌过沙梁，涌过梭梭，涌过草丛，无孔不入地向前移动。
　　 沙尘飞舞起来。风呜呜吼叫着，狂暴地在梭梭丛中乱窜。飞舞的沙粒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高山他们的帐篷边角被风吹起，细沙直灌进来。他们拽着帐篷角，用沙袋把帐篷压起来。帐篷稳固了，忙乱的人安静下来。这时，大家才发现，他们的老板——大龙还没回来。顿时，高山慌了。这个大龙，会不会迷路呢？他急急地问大家：“你们谁见到大龙了？”
　　 老杜望望娃旦，没吭声。
　　 娃旦回望了老杜一眼，把眼光移到了别处。
　　 高山提高了声音：“说话呀，今天谁见过大龙？”
　　 老杜卷起了莫合烟。
　　 娃旦开始闭目养神。
　　 风更大了。沙尘钻进帐篷，钻进人的脖子、头发，能触及到的一切地方。
　　 高山火了：“人命关天，不要知道了不说，老杜，你见大龙了没有？”
　　 老杜吸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说：“半中午，我和娃旦见他在东梁上挖药，我俩还说帮他挖，他不让帮，我们就走了。”
　　 高山急急地问：“药大不大？”
　　 老杜如实回答：“大着哩，比胳膊还要粗。”
　　 高山绝望地喊了一声：“完了，大龙被沙子埋住了。老杜，娃旦，你俩领路，所有的人全部出动，去救大龙。”
　　 老杜和娃旦坐着没动，其余人也都没动。
　　 高山望着老杜，恳切地说：“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娃旦猛地跳起来：“他死了活该。他这种人，早就该死了。天长眼，让亏人的人不得好死。”
　　 高山盯住娃旦的眼睛：“咋能这样说话？他做啥亏心事了？你说个明白。”
　　 娃旦毫不示弱：“他把我们还当人吗？我要是说出来，他不让沙子埋死，也得被这些弟兄们打死。”
　　 高山平静地说：“你说吧，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呢？不就是伙食差点吗？”
　　 “哟，二老板，你也知道伙食差呀？老杜，把秤拿出来让二老板看。”
　　 “秤又咋了？”
　　 老杜从大龙的铺盖下拿出秤递给高山：“你自己看吧。”
　　 高山接过秤，仔细端详着：“这秤新买的，没什么问题呀！”
　　 娃旦上前一把抓住秤杆，一手抓住铜套，用力一拉，铜套便下来了。在秤梢，原秤的铜套还在。高山看清了：这个铜套是加上去的。他顿时像被人打了一棍，一屁股跌坐在铺盖上，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腿，说不出话。
　　 大龙善于玩秤他是知道的。他搞收购时常在秤上做手脚，用手拧背钩，秤吊下放塞子，秤杆套铜套，压秤，抬秤，样样精通。只要秤在他手，不做他就手痒痒。他花样繁多，不论卖货的人怎样防备，他都能灵活运用。塞子下不上，背钩拧不上，他便套铜套，或者，用胳膊压秤，用脚尖抬物，再精明的人也会着了他的道。除非卖东西用自己的秤，还要自己称，但他秤上做不上手脚，便故意压价，农户不卖，他乘机走人。
　　 高山一向是实打实做生意，从不砸秤，哄人骗人。这是他跟大龙第一次合作，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为大龙挖药的人，交药的时候还需要砸秤？并且，连自己也被砸了。大龙这事做得太过分了。
　　 民工围拢过来，看着铜套，纷纷骂起来：“日他娘，老子拼死拼活地干，吃的连猪狗都不如，他还砸秤，这人心咋这么黑呀！”
　　 “让死去吧，这种人天收他呢。”
　　 “就是，还免得我们动手了。”
　　 “报应，这就是报应。”
　　 高山沉默了一会，大喊一声：“别吵了。你们听我说，大龙砸秤是不对，可事情有事情在，他死了，找谁论理？找谁赔偿损失？找谁要工钱？所以，他不能死。”
　　 不知谁说了句：“不是有你吗？”
　　 高山反问：“我不是和你们一样，也被砸了？”
　　 随后，又用商量的语气说：“这样吧，先救人。他就是再坏，我们也不能眼看着让他死掉。把人救出来，该咋办，大家定。”
　　 “对，他死了，找谁要钱去？”
　　 “让他死去，就当白干，钱不要了。”
　　 “胡说，这样还不把我们亏死了。这二十多天，容易吗？他不能死。”
　　 “对，对。”
　　 高山看时机成熟，用命令的口气说：“老杜，娃旦，前面带路，全部都走，去救人。”
　　 于是，一个个钻出帐篷，拿着锨，一头扎进黑沙飞舞的风中。
　　 老杜和娃旦走在前面，眼睛被沙子打得睁不开，只能睁一条小缝。风把人吹得东摇西摆，随时都有被刮倒，吹跑的可能。他们手挽着手，艰难地往前迈着步。天空整个被飞舞的沙尘所笼罩。能见度只能看到两米的地方。老杜和娃旦是靠感觉向前行走的。他们走遍了这里的沙包，对沙包的特点熟记于心。哪有草，哪有梭梭，哪有沙梁，他俩闭着眼睛也能清楚地知道。
　　 他们一行十一人，在漫天的飞沙中，向前移动。
　　
　　 九
　　 大龙是在沙尘暴到来之前感到绝望的。他望着西边天际那移动的昏黄，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没救了。死神已经来临，生还已经无望了。
　　 他被困在沙坑近三个小时了。他静静地立在沙坑中，两耳极力扑捉沙包附近传来的细微动静。他想象着有人突然经过这里，使他获救，可远近无人，他喊哑了喉咙。他的恐惧感在逐渐加剧。我要死在这里吗？他风光十几年，钱，楼房，小车，要啥有啥，在那小小的县城，呼风唤雨，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想到如今却像困兽被困在沙坑，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无能为力。现在，他觉得还不如沙漠中的大老鼠，大老鼠还能打洞，在沙漠行走自如，而自己却毫无办法。
　　 他用手指在沙坡写着：珍珍。写满了，用手抹去，继续写。他想：她现在在干啥？正在做手术救人吗？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就这样一直写下去，在他右手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到处都是“珍珍”，如一朵朵灿烂的玫瑰在沙坡绽放。
　　 他突然对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目标产生了怀疑：人最重要的是钱吗？不。他现在才明白：人生最重要的是生命。如果连命都没有了，要钱有什么用？现在，用钱能买回我的命吗？唉，就为了这棵值钱的苁蓉啊！
　　 这样死去，他是多么不甘心啊！
　　 要是把这棵苁蓉挖断，情况会咋样？唉，后悔也来不及了。
　　 老杜和娃旦知道我在这里，会不会救我呢？不会，他们要是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恨死我了。巴不得我让沙子埋掉呢？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事啊！
　　 高山呢？他跟着我进沙漠，我却背着他收药，卖药，多挣的钱没给他分一点。他能救我吗？
　　 其他人呢？回家两天，急急忙忙地跑着卖药，根本没想到他们需要不需要吃肉，吃菜。他们干着重活，吃的却是白水煮面，连一点油花子也没有啊！他们能救我吗？
　　 他顿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无援。失去人心，失去群体，就连自己仅存的一丁点自信，也消失了。
　　 也许，自己真该死，天理难容，路已走到尽头了。这是报应吗？他无力地垂下头，等待着死神的来临。
　　 太阳被疾飞的沙尘遮没。沙地掠过一股凉爽的气体。沙尘暴以凌厉的攻势席卷了半个天空。西边天空昏黄一片，那片昏黄正随风铺天盖地而来。大龙绝望地狂喊着：“救人啊，救人。”
　　 正巧，一个中年汉子正急匆匆往回赶，听到呼救声，赶了过来，一看，大龙被埋在沙中，沙子已到胸部了。他认识大龙，在518他拿大芸跟他换过水，没想到，他却被埋在沙中。他望着大龙，无力地说：“李老板，认命吧，真对不起，现在谁也没有能力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