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六月二十四日，我又住进了医院。
　　 我身体总是不争气，爱生病，一生病就是大病，然后就要住院，就要麻烦一大群人。
　　 这一次住的医院是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东院，心血管内科，坐电梯上第十层楼，这层楼面全属于它管。
　　 事前联系到了心内科的潘主任，见到他，我刚说一句话，他就接话说：“你就是老墨？”
　　 我说：“是的，我就是老墨，陈京的表哥。”
　　 潘主任询问了我的病情和以前的治疗情况，然后就找来一个医生，姓邓，是个女大夫。邓医生看了看我，把我递过去的诊疗卡一插，然后说：“老墨，墨滴，是吧？”
　　 我说：“是的，我叫墨滴。”
　　 “来，跟我走吧，带你去病室。”邓医生风风火火带头走了，我和陪护跟着她，走不赢，越过几个病室后，进入到最边的一个病室，我一看门牌，只见上面写着“第六病室”几个字，邓医生指着第38床说，“你，老墨，就是第六病室第38床患者。”
　　 这时候，38床上正蜷曲着一个胖子，他上着白衬衫，下穿黑裤子，盘在病床上，就像一个太极图形。
　　 胖子见病室里进来一群人，知道来病人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离开病床，邓医生吩咐护工换床单，然后就走了。
　　 我打量了一下，这间病室很大，放了3张病床，从里往外数过来是36床、37床、38床，我的38床紧靠厕所和窗台。
　　 第37床的病号正躺在床上，他是个老头，看不出年纪多大，以我的眼光看，应该不过70岁，他这时候正睁大眼睛看着我们，问：“你们是来诊病的？”
　　 我笑着说：“老人家，若不是诊病，谁走到这里来啊。”
　　 老人讲话，地方口音很浓，我就说：“您是汨罗人？”
　　 “嗯，是的，汨罗黄柏人，靠近长沙。”
　　 “照我的想法，你们诊病应该往长沙跑呀，怎么来岳阳市了？”
　　 “长沙医院里人多，挤死噶人，这里自在些。”
　　 “您贵姓，年纪蛮大了吧？”
　　 “我姓陈，叫陈书生，今年82岁。”
　　 “您叫陈书生，那您一定读过很多书呀，82岁，1939年出生的呀？”
　　 “不是的，我是庚辰年的。”
　　 “按照虚岁计算，您也只有81岁呀，怎么虚报一岁？”
　　 “报大点好啊，有人尊敬我啊！”陈爹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我说：“您看不得这大，以我眼光看，也就是60几岁的人，眼拙的，甚至还以为您只有50几岁，脸上泛红光，皮肤不皱。”
　　 这时候，那个胖子插话说：“我们那里有座山叫神鼎山，很好耍呢，你们去过吗？”
　　 我说：“没去过，有么子好耍的请讲讲。”
　　 “我讲不好，有座寺庙叫资圣寺，宋朝建的，很有名气，许多熬人在那里题过字。”
　　 陈爹说：“你只莫听他吹牛，其实就是座破庙，里面冇得么子。”
　　 胖子不做声了，眯着一双眼睛站在那里笑。
　　 我这时打量了一下胖子，大约是170厘米高的个子，两条腿粗得形同我的腰围，腹部和胸腔就是个大圆桶，没有脖颈，下巴直接落在前胸上，一个脑袋也是一个圆球，估计他的体重在200斤以上。
　　
　　 二
　　 今天陪我住院的是八弟，他就住在岳阳，我们是在金鹗山涵洞前会合的，他块头大，喜欢讲话。
　　 我不知道自己病到了何种程度，更不知道要住多久，叫来八弟做陪护，只是个权宜之计。如果住院超过了两天，就必须要七弟过来做陪护，七弟是我亲弟，我没道理叫八弟陪在这里。
　　 八弟问第37床的陈爹：“您老人家姓陈，是耳东陈，还是禾呈程？”
　　 胖子抢着回答说：“耳东陈，陈毅的陈。”
　　 陈爹说：“东伢子呀，他是问你吗，你抢着回答，要当先进呀？”
　　 “我是看见你老人家病了呢，怕你上气不接下气呢。”
　　 “是吗，你的意思是我就要死了么，我死了你就解脱了么？”
　　 “不是不是，我怎么希望你老人家死了呢，你老人家死了，我就没事做了，划不来的！”
　　 我这时候已经睡到了床上，忍不住问：“陈爹，这胖子是您的孙子还是您的儿子？”
　　 “他不是我儿子，是我孙子，是我的侄孙子，他的爷爷就是我的弟弟。”
　　 “那还是很亲的啊！”
　　 “是很亲哪，这么亲的人他都怀有异心。”
　　 “我觉得他挺孝顺的啊。”
　　 “也是，还是怪我脾气躁，我这人呀动不动就火气来了，火气一来就要喷发，讲话大声大气，你们别见怪啊。”
　　 “哪里啊，我们是病友么，要不是害病，我们能见面么？”
　　 “你讲话这么文文静静的，好像是读过书的人，做么子事呀？”
　　 “我以前是个老师，教中学语文课的老师。”
　　 “怪不得呢，现在还在教书吧，怎么就害病了呢，当老师的不应该害病的呀。”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陈爹的话。
　　 停了一会，陈爹又问我：“哦，你姓么子呀？”
　　 我说：“我姓墨，名叫墨滴，人家叫我老墨。”
　　 “我还是叫你墨老师吧，你多大了还没告诉我的。”
　　 “我已经退休了，今年66岁。”
　　 “哦，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你只有50岁呢，真的看不出来啊。”
　　 进来一帮子医生护士，把仪器一架，就给我绑上了几梱绳子，量我的血压和心率，结果是，高压153，心跳43，这个数字一报出来就把我吓坏了，难怪我在家里爬不了三楼洗不了澡的。
　　 潘主任说：“老墨你的病有点复杂，怕要做个造影检查，还有很多项目要做B超检查，你就安心住下来吧。”
　　 潘主任出去了，邓医生说：“你的心跳只有43下啊，正常人是在60至100下，心跳过慢，心脏泵血就有问题。”
　　 我叫八弟把以前在这里做过的心脏CTA以及在长沙附二医院做的检查结果和片子拿给邓医生看，邓医生就将这些材料带去了办公室。
　　 药水瓶子挂到了杆子上，我开始成为一个正式病人。
　　 我吩咐八弟联系七弟，叫七弟今晚上赶来岳阳的医院。七弟说他正在台创园他岳父家里过节，来岳阳前，他还要回家去一趟。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五月初四，明天就是端午节，我们这里过节一般是要过三天的。我又联系琼仔，叫他去老家接七弟送到医院来。
　　
　　 三
　　 和第37床的陈爹逐渐熟悉起来，这老人是个很透明的人，能使人一眼望到底，不遮不掩。
　　 陈爹说：“我在农村做过28年支书职务，从没种过田。”
　　 我说：“据我所知，你们神鼎山一带是有水田的呀。”
　　 “是有呀，但是我没种过田，也没种过地，我是从社教那年开始做支书的。做支书前没种过，做支书后更没种过。”
　　 “那你不是个农民啰？”
　　 “是呀，我就是个农民，不过，我没种过田地。”
　　 “那你如何管理农民的呀？”
　　 “我骂人呀，我就是喜欢骂人呀，他们都怕我骂，我骂得他们狗血喷头，骂得他们灰头土脸。我这人呀，面恶心善，我一点也不害人，骂归骂，我从不斗人打人的。”
　　 陈爹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农村里的农民，当了28支书，竟然没种过田地，竟然是靠骂人管理农民的，天下奇闻啊。
　　 我问陈爹几个子女，他说：“我有3个儿子，没有女儿，还有4个男孙，4个女孙。”
　　 “您有这么多亲人，为什么没人来做陪护，而是请了个侄孙？”
　　 “他们都忙啊，大儿子在汨罗税务局，今年内退了；小儿子在岳阳兵役局，是个小小的领导，很忙的；老二是个老板，事更多。”
　　 “那您也应该有老伴呀？”
　　 “没有了，去世3年了，我很想她，只想死了算哒，和她作伴去。”
　　 “您和那个娭毑感情好呀？”
　　 “我们结婚50几年，没说过一句大话，恩恩爱爱的。”
　　 “您不是火爆脾气吗，您不是喜欢发冲吗？”
　　 “我只要一见到她就先软了，火气全消了。”
　　 这时候，邓医生送过来一张检查单据，叫我去三楼做B超和核酸检查，还要上24小时心脏动态图。
　　 八弟陪我下楼，电梯间有4台电梯，没一台闲着，总是在忙着上上下下，做核酸检查很简单，做B超检查就有点复杂了，因为检查的项目多，医生手里的那个检查器具一直在我胸脯上做运动，我的上身被她涂了一层又一层油脂，只见检查医生不断地说：心律不齐，严重积水。这样的话，她在反复说，说了一遍又一遍。
　　 回到38号病床，邓医生在我背上敲了两下，然后说：“老墨，你胸腔里有积水啊。”
　　 我说：“是有积水呀，刚才做B超检查我就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敲了几下吗，根据手感判断的，而且积水不少。”
　　 “那怎么办？”
　　 “做穿刺呀，把积水引出来就好了。”
　　 “能全部引出来么？”
　　 “这就难说啦，各人情况不同。”
　　 邓医生出去了，护士进来给我做24小时心脏动态图。
　　 护士在专心致志做着，胖子凑了过来说：“美女护士，你叫么名字呀？”
　　 护士没说话，只当作没听见，自己做自己的事。
　　 胖子又把现话问了一遍，护士说：“你问我名字作甚，我的胸牌上不是有吗，你不会看呀？”
　　 “我看是会看，就是想叫你自己说啊。”
　　 八弟说：“胖子不得无礼，人家还是个孩子。”
　　 胖子说：“我也是个孩子呀。”
　　 陈爹说：“胖子你去弄饭来吃吧，我肚子饿了。”
　　 胖子嘿嘿一笑就走了。
　　
　　 四
　　 七弟过来了，八弟陪他去吃饭。
　　 晚上来了好多人，京表弟来了，大侄子丞仔来了，侄女三儿又来了。京表弟是这个医院骨科主任，他在一医院本部那边上班。
　　 潘主任和京表弟是兄弟关系，见京表弟来到病室，就跟了过来。
　　 大家说起了我的病情，我说，我的胸腔里为什么有积水，我的心跳为什么只有43下？
　　 京表弟说：“表哥呀，你治病归治病，别问为什么。医生就怕别人问为什么，因为许多事情是医生解答不了的，不回答不礼貌，胡乱回答了就误导患者。”
　　 第37床陈爹就说：“那我们治病岂不是冤枉，受了痛，用了钱，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是如何来的。”
　　 没人接陈爹的话，大家各说各的。
　　 陈爹咳嗽一声，好像是故意的，却还是没人注意到他。
　　 半小时后，客人散去，七弟和八弟来到了病室。
　　 九弟打来电话，儿子打来电话，他们都是和我说我的病情。
　　 陈爹说：“墨老师你有几个子女呀？”
　　 我说：“我能有几个子女啊，我就一个，是个儿子。”
　　 “他为么子不来服侍你呢？”
　　 “他在德国，如何来呀？”
　　 “墨老师的儿子多大了，成家了吗？”
　　 “我儿子今年36岁，他一家人全在德国，我已经有两个孙了。”
　　 “老墨呀，我睡在病床上一天到晚就是胡思乱想，想来想去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啊，最紧要的还是自个的身体。现在我们生病了，你一个儿子不在身边，我三个儿子也没一个在身边，生病了，还要请人来服侍。”
　　 “陈爹呀，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我们将来死了还不为人知道，臭在家里，烂在家里。”
　　 这时候，有个病人住到了第36床，他的陪护是个女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他老婆。
　　 陈爹对那个病人说：“你贵姓呀，哪里人啊？”
　　 “我姓周，平江人。”
　　 “你是做什么事的呀，应该还没退休吧？”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做么事的，还只有55岁，就退么子休啊。”
　　 “你婆娘呢，她多大了，做么子事的？”
　　 “我婆娘今年44岁，财政局的。”
　　 “嚯哟哟，那你是怎么把她拐骗到手的，交代一下吧。”
　　 “他爱上了我哟，你看我长得多帅气。”
　　 “虾公一样的背，脑壳上还有一块晒谷坪，这就是你的帅气呀？”
　　 陈爹这一说，我们在这边就笑了起来。
　　 陈爹又问：“你老婆财政局的，哪个科室呀？”
　　 “哦，她是财政所的，城关镇财政所。”
　　 现在网上有很多关于吹牛逼的笑话，我默默地想，这就是现实版的吹牛逼。周老头的老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点也不怯场，她就在那边反问了陈爹一些家庭情况，然后说：“陈爹，您八个孙子孙女，老大只一个女儿，老三只一个儿子，那么，还有六个孙子孙女就是老二家的啦，他一个老婆生得了这多，你们那里不搞计生的呀？”
　　 陈爹没接话，口里喃喃地说：“是啊，一个老婆哪能生得了这多呀！”
　　
　　 五
　　 今天端午节，我对于过节早就麻木了。
　　 我躺在医院里做穿刺引流手术，胸腔有积液就得将积液引出来。娄副主任和邓医生来给我做手术，邓医生动手，娄副主任在一边做指导，只听见针和刀在皮肤上穿划的声音，有时候胀，有时候痛。
　　 手术一完，积液就哗啦哗啦流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有了500毫升。
　　 丞仔和三儿在这里站了会，然后走亲戚去了。八弟又过来了，他在这里陪到下午四点钟才走。
　　 收到医院一张用费详单，昨天费用六千多元钱，医院就是部吞钱的机器，病人兜里有多少钱，它就可以吞下多少钱。
　　 晚上，三儿和侄女婿过来了，在这里聊了一会儿。
　　 三儿他们走后，陈爹问我说：“老墨，这是你哪门子亲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