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弟说：“胖子你好人不知病人痛啊，坐车上还喊累。”
　　 陈爹家的大儿子带着媳妇来了，这个大媳妇好像懂事点，来了也问公公的病情，也和公公对话，大儿子在床边嘘寒问暖，总是劝父亲安心养病，不要急躁，治好了再出院。
　　 我在一边瞅着他大儿媳妇掏出一把钱数着，数了十张红票子，然后就去塞给公公，陈爹不要，他说我要钱干嘛，大儿子就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就好了。”
　　 等他们走后，我说：“陈爹，您三个儿子四个儿媳妇我总算是全见着啦，八个孙子呢，也见到了两个。”
　　 陈爹说：“怎么只见到两个孙子呢，还有个很高的，在岳雅读书。”
　　 我一想也是，就没和陈爹争辩。
　　 我说：“我现在弄清楚了，您家老二有两个媳妇儿，可是，按照孙子数去落实，还有来历不明的人啊。”
　　 陈爹嘴巴动了动，眯着眼睛不做声。
　　 “陈爹您没睡着吧，你看哇，老大家一个女儿，老三家一个儿子，这两个家庭都是独生子女。老二家有六个子女，三男三女，第一媳妇生了二女一男，第二媳妇生了二男，还有一女是谁生的呢？”
　　 七弟这时候插话说：“他们家老二不止两个媳妇啊，除开现身的两个，至少还有两个藏着。”
　　 陈爹终于忍不住了，他骂了起来：“死胖子你嚼蛆虫啊，你的嘴巴又不是屁眼，想要打屁就打屁呀，出去一趟，就把家里的丑全卖啦。”
　　 胖子辩解说：“我没说啊，我怎么会说呢，那是他们估计的。”
　　 我说：“陈爹您别生气，这与胖子无关，您老二家六个子女，第一媳妇生二女一男是您说的，第二媳妇生二男也是您说的，她们两人加起来生了五个，还一个女儿是谁生的呢？您家里的秘密都是您自己的话暴露的啊。”
　　 陈爹说：“反正老二就两个老婆，没第三个啦！”
　　 我说：“陈爹呀，您家老二了不起啊，会赚钱，还给您生了一路子孙，撑起您一个大家族，他可是您家里的有功之臣啊！”
　　 陈爹不接话，却说着另一个话题，他说：“我脾气躁，喜欢骂人，我只骂儿子，从不骂儿媳妇的。”
　　 等到下午五点钟，邓医生终于来了，胖子说：“邓医生呀，我们寻你一天啦，有人说你考试去了，有人说你调整到别的科室里去啦，吓得我们直哭，舍不得你走啊！”
　　 邓医生说：“我去考试了是真，至于调整是另一回事，就是要走，我也会交接班的，不会一声不吭就走的。”
　　 我的穿刺早就不流水了，今天又去做了个B超，胸腔里还有很多积液，邓医生开始给我手工抽液，大约抽了500毫升，费了好多力气。
　　
　　 十
　　 邓医生轻声对我说：“墨爹爹，您好像是要交点住院费了。”
　　 我说：“交多少呢？”
　　 “二万元吧。”
　　 三儿过来了，我掏出银行卡，叫三儿去给我交钱。
　　 满侄女和元宝又来了，他们蒸了一只鸡，还煮了一罐鱼，是愈合伤口的那种鱼，鱼做得不好吃，我试了一口，没吞下去就吐出来了。只嚼了一只鸡腿，很好吃。
　　 老妹带着诚儿来了，我住院那天，就是诚儿送过来的。
　　 在床上躺了30个小时，一身病恹恹的，我对陈爹说：“一个好人到了医院也会被他们弄成个病人回去的，我算是尝到了滋味。”
　　 陈爹说：“医院就是这样的呀，我前几次安支架，都是好人进来，病着出院的。”
　　 “陈爹，您这有点夸张吧？”
　　 “这是事实啊，我今年82岁了，还能说谎？”
　　 “陈爹您读过书吗，为么子总是算数字不准啊，您老1940年出生，现在是2020年，按照虚岁计算，您也只有81岁呀。”
　　 “我脾气急躁啊，一算数，那个数字就飙走了。”
　　 睡了一夜后，我再去做B超，胸腔内还有积液，邓医生又来给我抽水，费了好大的劲才抽出600毫升，然后就撤走了穿刺在体内的管道，她说，如果积液还在不断增加，就要分析另外的原因了。
　　 引起胸腔积水的原因很多，医生就是不能判断是哪一种原因引起的，因而不能对症下药，如果不能从源头上制止积水，那么，抽水也就是一件空事，你在抽，它在涨，速度几乎是均衡的。
　　 老周出院回平江了，36床立即住进了一位老人，是他女儿陪着进院的。交谈一番后，得知老人就住在岳阳，他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长炼退休职工。我问老人退休金是多少，他说三千多元，我有点不相信，长炼是很有名的企业啊。这时，丞仔也来了，他说他大舅爷在铁路上退休还只有二千多元钱的退休金，我啧啧称奇，深感我们国家退休制度的种种弊端。
　　 36床新患者姓江，他比我大10岁，头发全白了，皮肤古铜色，很像一个电影演员，只是我记不起那个演员的名字了。
　　 晚上，三个学生开车来岳阳看我，有一个在村里当书记，他忙得很，一进门就电话不断，几乎没和我说两句话。另一个在县城机关幼儿园当后勤主任，他说了很多话，主要说他们幼儿园的不顺事。现任园长上任还没半年就患癌症，而且是绝症淋巴癌。之前一个副园长，女的，原本没一点事，在湘雅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脑壳里有个瘤子，是良性，建议她手术，防止今后癌变，她就手术了，谁知竟然给做死了。
　　 我说：“是啊，一个人的生和死其实就是一口气一瞬间的事。”
　　 他们呆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因为忙就走了。
　　
　　 十一
　　 今早起来，在楼道里走了几圈，感觉还好。
　　 大侄女过来站了一会儿，接走了他七叔，他们一起在三儿家里吃午饭，大侄女带着家人今日去广州。
　　 陈爹叫着要出院，胖子无法劝说，只得打电话告状，他的两个住在岳阳的儿子过来了，老二一来就把胖子赶起来，自己坐上那把睡椅，老三在陈爹床边做工作。
　　 老三说：“您怎么三岁伢子一样呀，住到医院里多好啊，一不操钱心，二不操事心，又有人服侍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陈爹气呼呼地说：“住院这样好，你怎么不来住呀，你们全家怎么不来住呀？”
　　 “老人家呀，这是针对您说的啊，您不是病了吗？”
　　 “我是病了不假呀，可你不能说我是在享福呀。”
　　 “我没说您享福啊，我是说您把病治好了才好享福呢。”
　　 “只有你娘是享福去了，她都走了三年，也不来接我去，冇得良心，我活着有么子味道，还是死了的好。”
　　 老二这时候接话说：“老爸您可要想好啊，一个人死了可是要死很久很久的，您不失悔呀。我那年在河南患脑梗，差一点就死了，阎王说，我年纪太轻，儿女又多，就把我还给了阳世。”
　　 陈爹不做声了，他有点怕老二，每次治病，他的医药费都是老二出的。老三把医生找来，又开始给他老父亲做治疗。
　　 我在一边想，陈爹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孤独啊！孤独是一个强大的敌人，要战胜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晚上，丞仔和他的媳妇来陪我，他找到了在长沙附二医院做胸外科专家的同学陈明道，将我胸腔积水的问题报告给他听，询问病因，陈专家讲了很多很多，最后也是不得要领，只说叫我明天做个肺部增强CT，检查一下肝和肾。
　　 又过了一夜，36床的江爹就出院了，来接他出院的是他老伴，他老伴是个不知愁滋味的老人，一张脸总是笑呵呵的。
　　 陈爹说：“你们就出院呀，才住了两晚啊。”
　　 江爹老伴说：“还是家里好啊，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
　　 “江爹是有老伴有家啊，回去了有人说话。我呢，回去了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住着一大坪屋子，赶得鬼出，吃饭也是去别人家里吃，多没意思，住在这里倒是还有几位病友。”
　　 “您去别人家里吃饭，搭伙费是多少呢？”
　　 “一千元钱一月，你看我一餐也吃不了多少，我住在这里十几天了，还没吃过一碗饭。”
　　 “您是神仙哪，不吃饭的？”
　　 “我要吃也只吃一个包子一小碗粥，这就是一餐的量。”
　　 “那不也是吃了么！”
　　 江爹走了，朝我们挥一挥手，意思是今世年只此见一面，今后永不再见啦！
　　 江爹刚走，立即又来了一位病人，是个女的，很单瘦，她是戴着口罩进屋的，我们看不见她的面孔。
　　 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孤独，通过交谈，我们得知，她老公已经死了多年，独生儿子在广东惠州当公务员，儿媳妇也是惠州人，两个孙子跟着父母亲过，她自己呢，也是两头跑，去惠州带带孙儿，如果回岳阳那就是一个人过日子，她患的是晕眩症，很严重的。
　　
　　 十二
　　 上午，陈爹家老二带着他的第二媳妇母子来了，一家四个，其乐融融，一进病室房门，那个金发女人便脆蹦蹦叫着“爸爸”，问陈爹好点了吗，陈爹没说什么，只张着嘴笑着，看着他们一家。
　　 老二第一次走近床边嘘寒问暖，金发女人叫那两个儿子快去喊“爷爷”，祝爷爷快点好起来。那两个小男孩，一个6岁，一个4岁，活泼的很，叫完“爷爷”就满屋子飞起来，一会儿来到这个空间，一会儿来到那个空间。
　　 金发女人说：“爸爸，养病重在养，心情要好，心态要宽，万事看得开，放得下，别想这想那的。”
　　 陈爹说：“是啊，我就是脾气急躁，动不动就要发火。这个胖子呢，瞌睡大，早晨老是不醒，叫醒了又睡着了，拿他没法子。”
　　 老二拿脚去踢胖子说：“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胖子说：“冤枉啊，老头子一喊我做么子我就去做么子，没碍过。”
　　 老二一家在这里呆了半个小时的样子，然后走了。那个金发女人很有点情商，临走时，还叫自己两个儿子去亲一下他们的爷爷。
　　 他们一走，住在36床的那个姓陆的女患者说：“陈爹，刚才来的那女人是您么子人呐？”
　　 “我儿媳妇呀，她很乖的。”
　　 “那两个小孩呢？”
　　 “当然是我两个孙子呀，也是很乖的。”
　　 我说：“陈爹呀，出个算术题您做下，3加上2等于几呀？”
　　 陈爹不做声了，闷在那里。
　　 “陈爹您不是说读过几年书吗，这么简单的算术题难道不会做呀？”
　　 陈爹还是选择了不做声。
　　 我说：“陈爹您别要求太高了，胖子很不错的，您只是他的叔祖，他时时刻刻陪伴在您身边，您那么大一群家人，谁来陪过您。”
　　 陈爹说：“他是给我家老二打工啊，来陪护我是他的工作。这个胖子呀乖还是乖，就是太喜欢钱了，进院的时候，我给他800元钱做生活费，他就接住了。”
　　 七弟这时候插话说：“陈爹呀，800元钱不算多呀，一天起码要用100元钱呢。”
　　 “我又没吃东西，就他一个人吃呀。”
　　 我就笑起来，这个陈爹太有味了，天天都说自己没吃东西，十几天不吃东西还不饿死呀！
　　 我说：“陈爹呀，刚才这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儿子你们都认了吗？”
　　 “当然是认了呀，我老伴死，他们都去参加葬礼啦，还去了坟山认祖归宗，还去了祠堂登记人丁。”
　　 “老二家的大媳妇就宽容她了？”
　　 “不宽容还能如何，她要是不宽容就自己下课。老二和这个女人从小就要好，青梅竹马，她又不是第三者插足。”
　　 “那谁是第三者插足呢？”
　　 “我不知道，孩子们的事情我不干涉。”
　　 陆女士在那边说：“陈爹，您祖上修来的福气呢，过去的大户人家，三妻四妾都会争风吃醋，现如今只准一夫一妻，他们竟然相安无事。”
　　 “那你说说，不相安无事还能如何？”
　　 “我不知道，我没研究过。”
　　
　　 十三
　　 我们第六病室换医生啦，邓医生真的走啦，调到其他科室里去了，接她班的叫刘晶医生，很年轻，也是个女医生。
　　 陈爹这几天很喜欢咳嗽，今天去做的手术，又安装了2个支架，他的身上一起安了5个支架，我笑话他说，要是没你呀，做支架的厂家早就倒闭了，安个支架几千元钱，我估计材料费也就是几元钱的样子，病人多好宰啊。
　　 我向刘医生申请出院，陈爹说：“刘医生你只莫听墨老师的，他还没好，还要住一些日子，我出院的时候，他才能出院。”
　　 我说：“陈爹您怎么啦，想我啦，舍不得我走呀。”
　　 “是啊，我们才过熟你就要走了，我又孤孤单单了。”
　　 “您不是还有胖子陪着吗，不是还有陆女士住在这里吗？”
　　 “我愿意你留在这啊，你好耍，轻言细语的，有文化，不像我一样高声大叫，脾气火爆，和你住一起挺新鲜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呀，陈爹，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
　　 七月三日这天，是我进院的第十天，我准备出院。
　　 潘主任见我要出院就过来叮嘱我要注意什么。
　　 刘医生说得更为详细，一条条也说得具体，可是，我记不住，转背就忘记了。
　　 刘医生在写我的出院报告，一起写了三页纸，差不多写了两个小时，护士在打我的医疗清单，很长一串，三儿过来了，她拿着护士打的清单去一楼结账，结果是用去了54000多元钱，平均一天5000多元钱，这医院住得起吗？
　　 我现在心里有个计划，回去后，这胸腔积液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还在继续增加积液，那就一定要去长沙附二医院看看，那里的医生兴许会熬一点，但是我相信自己的身体会自然吸收积液的，我觉得我没有其他的病，无非就是心脏出了点问题。
　　 昨夜里，我和九弟讨论过这问题，他同意我的意见。
　　 陈爹的咳嗽好了很多，昨晚上我们依然没开空调，陈爹还是盖着棉絮的，他做手术后，气色也好了许多。
　　 我今天还打了一瓶吊针，打完针后就收拾东西坐在病室里等三儿结账。陈爹伤感地说：“老墨你就要走了，为什么啊？你还住几晚不好吗，你又没治好，胸腔里不是还有积液吗？”
　　 我说：“陈爹呀，我不比您啊，您家老二有的是钱，我没钱住院，所以，回家拖去。”
　　 “你还没钱呐，你叫你儿子从德国寄点钱来不就好了，他们的钱值钱！”
　　 “还是算了吧，许多病其实就是拖好的，我也去拖拖试一试。”
　　 三儿结账回来了，我们背上行李离开了第六病室，陈爹不忍看我们，紧闭着眼睛把脑壳歪一边装睡，胖子起身将我们送到门边，陆女士欠了欠身子朝我们挥挥手，脸上露出笑意。
　　 我们来到医生办公室，原想和他们说声谢谢的，可是，他们都去病房了。护士站有几个护士，她们都在低头工作操作电脑，我就没惊动她们，兀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