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是我侄女侄女婿呀。”
　　 “这和你的女儿没啥子区别啊，多孝顺，多细心，我注意观察过，你侄女已经来过数次了。”
　　 “是啊，我自己没女儿，她就是我女儿。”
　　 “有女儿真好，我也是没女儿啊。你有侄女，我连侄女也是没有的。”
　　 “您有钱呀，您大崽满崽都是当官的，您二崽是大老板，他们兜里的银子当当地响。”
　　 “钱没用啊，老墨，你看我，不能说没钱，用多少钱他们都用得起，可是，亲情呢，温暖呢？”
　　 正说着，陈爹的两个儿子来了，一个是老二，一个是老三，他们都住在岳阳。老二剃的是平头，电视里马仔那样子的，老三的头发蓄得很正经。老二一来，就把胖子赶起来，自己坐到那把睡椅上，然后就拿出手机玩起来。老三来到床边，向他老爸询问情况。
　　 兄弟二人年纪差别不过是两岁，陌生人初看是分不出伯仲的，我是从他们的行为处事上辨别出来的，陈爹和老三对话的时候，老二不时地插上一句，直到走了，他也不曾走近床边一步问候一声。
　　 我问陈爹：“这是您么子亲人啊。”
　　 “我儿子，老二、老三，他们忙得很。”
　　 “他们读过书吗？应该是读过的吧！”
　　 胖子抢着回答说：“我三叔读过大学，西安军事大学毕业的，现在在兵役局工作。”
　　 我说：“那个坐一边玩手机的是不是大老板老二？”
　　 陈爹说：“就是，就是，我的治疗费都是他掏钱的。”
　　 “还是有钱好啊，有钱就是大爷，无钱呢，无钱的话，大爷就是孙子哪，我算是见识啦！”
　　 平江那个财政女人插话说：“陈爹你家老二有几个亿啊，做房地产的吧，只有做房地产才能这么有钱。”
　　 “他哪里有钱啊，家里那么多人要养活容易吗？”
　　 陈爹这么一说，我就格格里笑起来，引流的管子一闪一闪的，那积液也是一抖一抖的流着。
　　 周老头爬起来上厕所，他很随便，就穿一条内短裤。
　　 陈爹叫胖子给大家分香蕉吃，胖子先给七弟一根，七弟说他不吃的，胖子硬要塞给他，就放到了七弟的睡椅上。又来送给我一根，我说我不吃的，胖子也就没勉强。
　　 陈爹说：“老墨你吃啊，我们家里的水果多得要用车拖，都在烂，烂了怪可惜的。”
　　 我说：“陈爹耶，街上其实还有很多穷人的。”
　　
　　 六
　　 胸腔积液抽了24个小时，再也流不出来了，不知是没积液了还是抽不动了，一起抽了1600毫升，3斤多水。
　　 陈爹家的老二带着老婆、老三带着老婆上午过来了，是来看他们老爸的，老儿媳妇最先进门，一进来瞅都没瞅她公公一眼，就坐在壁柜边一把凳子上玩手机。老二照例把胖子赶起来，坐到那把睡椅上，也是玩手机打电话，老三和他的老婆在陈爹病床前一边站一个。
　　 五十岁以下的人玩手机还说得过去，老二夫妻都在五十岁以上了，还这么专心致志玩手机是不是有点做作呢？他们一起在这里呆了二十来分钟，老二夫妻一句话也没和他们的老爸说，走了。
　　 我开始打趣陈爹，我说：“陈爹，那个靠在柜边的女人是不是您的儿媳妇？”
　　 陈爹说：“是呀，是我老二家的媳妇呀。”
　　 “那她为么子不叫一声爸爸，甚至连瞅一眼爸爸也懒得瞅？”
　　 “她忙啊，她也是个忙人。”
　　 “陈爹你不是这么护短的啊，她一个晚辈，是来看长辈的，金口银牙也应该开口呀。”
　　 “老墨你莫说我家老二媳妇啊，她是个好人。”
　　 “如何好呢，陈爹您举例说明一下嘛。”
　　 陈爹不做声了，故意咳嗽起来，他不想我们继续说这个话题。
　　 到了下午，陈爹家老二又带来了一个金发女人，还有两个小男孩，好像是一家人。老二一来，还是坐那把睡椅上玩手机，金发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在陈爹病床边蹦蹦跳跳，教孩子们喊“爷爷”，孩子们嘴乖，一个劲叫着“爷爷”“爷爷”，陈爹张着嘴笑着，呵呵的。
　　 金发女人呢，管陈爹叫“爸爸”，嘴巴也是放了蜜糖一样。
　　 我睡在一边，看着这奇景，心里想，这一定是陈家老二的另一个家无疑了，他们不是地下的，而是公开的。
　　 陈家老二带着家人走了，我们没谁和陈爹聊这个话题。
　　 晚上，我这边来了一群客人，有我的老妹和三个侄女儿，还有一个侄女婿，他们是从大哥家里过节后过来的。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可是四个女人啊。
　　 他们在这里叽叽喳喳说了半个小时，又是说又是笑，气氛好的很。侄女婿还肩来了一箱矿泉水和一箱桔子罐头。
　　 大侄女说：“二叔是不是医院里很有味啊，你老人家这么依恋医院。”
　　 小侄女说：“大姐你不知道啊，二叔是要清净，这里多好啊，遇见的都是陌生人，讲话百无禁忌。”
　　 三儿说：“你们两个别这么调侃二叔啊，他挺可怜的。”
　　 老妹说：“我二哥是写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住院是个休息的办法，不过，这可不是疗养院啊。”
　　 老妹这么一说，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客人走后，陈爹对我说：“墨老师，这都是你的亲人呀？”
　　 “嗯，是的，一个老妹，三个侄女儿。”
　　 “墨老师你真是八字好啊，三个侄女儿个个如自己女儿一般，没半点隔阂，令人感到亲切。”
　　 七弟这时候插话说：“我们下面三兄弟都没女儿，上面两个哥哥家有三个女儿，他们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女儿，一家人没区别的。”
　　 胖子这时候肚子饿了，他一天到晚总是饿，只见他不停地吃东西，终于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圆球。
　　
　　 七
　　 积液流出来1600毫升后就止住了，不再流了，今天上午，邓医生和娄副主任过来了。见到这情况，认为是穿刺的管道堵塞了才不流的，于是，重新给我做了穿刺，邓医生问我痛不痛，我说，你以为这是在给衣服补补丁吗？
　　 娄副主任和邓医生一走，陈爹就说：“这里的医生呀就是不肯给病人下真药，开来开去就是几味假药，病如何得好？”
　　 我说“陈爹，您这话不对吧，只要您肯出钱，他们能不给您真药吗？您这是在冤枉他们啊。”
　　 “老墨你是教书的吧，你说说，是住在城市里好还是住在农村里好？”
　　 “我不知道啊，应该是各有各的好处吧。”
　　 “我不这么看，我还是认为住在农村里好，空气新鲜。你是没去我家里看啊，你去了，准吓你一跳。”
　　 “哦，有嘛特别的吗？”
　　 “我们家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大理石，地震都震不倒的。太大了，你在里面走半天，也走不尽所有的房间。”
　　 “你家是故宫呀，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呀？”
　　 “是啊，就有人称我们家为民间故宫。”
　　 “住人了吗，你三个儿子谁家住在那里？”
　　 “就住了我一个人啊，我这病就是在那里吓出来的啊。”
　　 “哦，陈爹，您不说我还不记得问，您么子病啊？”
　　 “老墨呀，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住这层楼的全是心血管病呀。我的心血管堵了两根管子，安了三个支架，又堵住了，这不是又来安支架么？”
　　 “陈爹呀，这医院都像您一样，想要不发财都难呐。”
　　 心内科的护士小姐基本都是岳阳市的人，说一口岳阳市的塑料普通话，她们一进病室，逮着谁都是叫“爹爹”，一会儿说，爹爹，给您量个血压。一会儿说，爹爹，给您量个体温。一会儿说，爹爹，您打屁了吗，您解大手了吗？
　　 这时候，进来三个护士，一人推了一张小车。瘦高个的进来就喊：“36床，周葩丕，躺下，打针！”
　　 稍胖一点的护士来到陈爹床边说：“37床，陈书生，您是陈书生吗？”
　　 我还在进院的那天就被护士小姐扎了流汁针，几天了，那只左手已经麻木了，高护士长来到我身边说：“墨老师吧，要打针了。”
　　 高护士长手脚轻盈，三五下就弄好了针管，吊瓶开始滴水了。
　　 邓医生给我做了第二次穿刺后，效果不好，大概是流了100毫升后积液就止住不流了，然后就弯着腰细心地给我一针针往外抽水。胖子拱了过来说：“邓医生你好美啊。”
　　 邓医生没做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胖子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邓医生就说：“你就是这样讨女孩子的欢心吗？你还是个孩子吧，多大了，你家长是谁呀？”
　　 “邓医生你别误会啊，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嘛。你是哪里人呀，住在哪里呀？”
　　 “我是岳阳人呀，就住在岳阳街上呀。”
　　 “这不具体啊，你要说得具体一点嘛。”
　　 “王家河一带。”
　　 “哪个小区呢？”
　　 邓医生看着胖子一眼说：“你问这干什么？这我不能告诉你。”
　　 “邓医生你可以给我留个你电话吗？”
　　 “你要我的电话做嘛呀？”
　　 “我要是有事就给你打电话呀。”
　　 “你打我们单位电话吧，我们单位有电话的。”
　　 七弟这时候插话说：“胖子呀，邓医生早就是个母亲啦，你还是个牙花花，快去吃你的苹果吧。”
　　 胖子退了回去，打开柜门，掏出一个苹果就吃了起来。
　　
　　 八
　　 今天是我住院第五天，医院决定今天给我安装起搏器。
　　 我是被担架推到一楼手术室的，潘主任亲自主刀，边上还有一位教授，说实话，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口罩，一人主刀，一人在一边做指导，我还真分辨不清谁是主刀医生。
　　 潘主任告诉我做了局麻，可是我分明听得清楚刀割皮肉的声音和针穿皮肉的声音，有点胀痛，潘主任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
　　 起搏器安在左胸上部皮肤下，两根线直达心脏。
　　 邓医生说，术后要平躺着静卧24小时，这个滋味可难受啦，我在河南尝过，比杀了我还不如。
　　 手术车推我回到病室后，我就静静地躺下了，高护士长她们将一捆捆绳子束在我的胸脯上，吊针也挂上了吊瓶架，我真的成为一个病人了，动弹不得。
　　 八弟已经去了深圳，手术时，一直是七弟和三儿夫妻陪在外边等候。这时候，三儿在给我喂食，她把一颗颗馄饨分作三份，然后一份份喂进我嘴里，我只能平躺着吃进去，姿势很不对，却毫无办法改变。
　　 丞仔过来了，用手在我眼前晃了几晃，他以为我成了痴呆人。
　　 到了晚上，我静静旳计算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三分之一时长，还有三分之二时长如何过呀，我觉得我的腰部已经瘫如一堆烂泥了。
　　 丞仔带着他媳妇，满侄女带着她夫君一起来看我，他们在这里聊天，把人笑死了。
　　 丞仔叫着他堂妹夫名字说：“元宝呀，你这个名字取得好。你们麻布山旅游业一旦开发出来，你就真变成个元宝了，浑身是宝。”
　　 元宝接话说：“就是啊，我这人吧，就是想钱想疯了，我现在的方针就是占地为王，先把基础打好，将来聚成金山银山。”
　　 “你现在产业多大了？一幢厂房，一幢酒楼，价值多少？”
　　 “论面积应该是三千多平米，论价值应该是千数万。这不算么子啊，重要的是我已经把麻布山注册了一百二十几个商标，别人想要注册都不可能了，我现在还只有一种麻布山菜籽油问世，它的市价比一般菜籽油高出三分之一。将来麻布山旅游业开发起来了，我就把商标租出去，5万元钱一个租一年，你们帮我算算，我一年该赚多少钱？”
　　 七弟说：“元宝你得喜只读一个初中，你要是读多了书，天下的钱都会被你算到荷包里去的。”
　　 “我不算不行啊，大家都在算计，高低在于技巧。我如果读多了书，还不会这么算计的。”
　　 丞仔说：“元宝老弟呀，你一百二十个商标，如果一个租金5万元，一年可得600万元钱，再加上厂房酒楼租金，我估计你将来一年收入不下于800万，这下得了地呀！”
　　 “这是我的目标啊，你看我们夫妻现在做得猴公里一样，别人看见了我们，都以为我们是从非洲来的。去年，我们在山上养了几千只鸡，冠名麻布山野鸡，市场价一路飙升。我们天天捡蛋都捡不赢，别人家里一只鸡蛋卖一元五角钱，我们的鸡蛋卖一元钱一只，排队买蛋的人都排到郭镇去了。”
　　 “你赚这么多钱做么啊，负担又不重？”
　　 “大哥你看啊，世上人大凡这样，开始放肆赚钱，然后就住院吃药，然后就死了，好像是个规律一样。我呢，没别的，就是要子女将来别学样造这多的孽。”
　　 七弟说：“元宝你老爷当初没送你多读书是对的。”
　　 他们全走后，陈爹说：“墨老师你家侄女婿很不错啊，是个人精！”
　　
　　 九
　　 雨云赖在洞庭湖上空不走，北风吹着，本应该很热的天气倒是凉爽极了，住在10楼，一个病室睡了六个人，竟然可以不开空调还很舒服。一到晚上，陈爹就叫唤要关空调，他盖一床棉被还嫌冷。
　　 这可是盛夏的日子啊！
　　 我终于熬过了一夜，算一算，已经平躺20个小时了，这20个小时内，我一分钟也没睡着，腰背如同一滩烂泥，难受极了，护士来给我打针，我说想稍微翻下身，得到了认可，我才解脱出来。
　　 邓医生一天没来病室，大家惶惶，到处寻找邓医生，问了很多人，最后的结论是她考试去了。
　　 陈爹说：“都是个大医生了，还考么子试啊！”
　　 老周说：“我今天可是要出院的啊，她考试去了，我如何办？”
　　 七弟要去老院看个病人，胖子开车送他，来去大约花了一个小时。回来后，胖子说：“太累了，车多走不动，无处停车，我还愿意走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