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天，一九七六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程新明吃完早饭，便朝学校走去。
　　 往常的星期天，校园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打球的，学歌的，研究作业的……可近来的星期天，很少有人来了，因而给人一种冷清、寂寞的感觉。程新明走进教室，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漫不经心地翻弄着那堆放在书桌里的杂乱无序的书和作业本子。虽是六月份的早晨，天气却雾糟糟的，又潮又闷，闷得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程新明，今年十八岁，爸爸程洪是钢厂的一个老工人。因为家里祖辈没有一个有深文化的人，爸爸曾几次对他讲，你念到哪，爸爸供到哪。新明听了爸爸的话，也暗暗下了决心。可事不由人，新明八岁上学那年，正是一九六六年七月，那时一不发课本，二不讲课，成天搞运动，后来搞复课闹革命，可是，当他连乘除法还没有完全学会的时候，六年时间过去了，他便稀里糊涂地被宣布进入中学了。以后又搞开门办学，这回除了搞运动，整天在工厂里头转，课本上的知识无足轻重了。
　　 新明翻了一阵子，光中学数学课本就摞了一大摞子。他翻翻这本，看看那本，一道又一道半生不熟的应用题、方程式，挑战似地挤进他的眼帘，他不禁双眉紧锁，搔起头来。再有两个月就要高中毕业了，课程学的怎么样呢？说起来叫人哭笑不得，说没学过吧，十年一贯制时间一晃过去了，说学过了吧，实在是连一些初中的课程也不会，难怪人家说我们是中学的课程，小学的水平，如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了。
　　 这些程新明不是没想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学校刚开始走上了正轨，学生的学习成绩有所提高，可又有人说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责令学校领导和教师写检查，强迫学生搞批判，肃流毒。尤其是最近，又停课搞批判。他深感这样下去是多么危险和可怕，一个学生可能想不了太深刻。可事实上是，农民耽误一个春天，顶多损失一年收成，工人耽误一个春天，只能影响一个季度的指标，而一个人耽误了青春，将会贻误一生，千千万万个人的青春被耽误了，毛主席提出的，周总理绘制的四个现代化的宏伟蓝图靠谁去实现呢？程新明只觉得当务之急是立即把一切精力都集中到学习上来，一分钟都是那样的可贵。
　　
　　 二
　　 新明收拾完后，准备找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一下，然后再给校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辛育才和他的数学老师苑玮学汇报一下。他正要推门出去，忽然门被拉开了，同班女学生杨春芳手里拿着几张稿纸，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急死人了，叫我找了半上午，谁知道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找我，我还正想找你呢。”新明接着问道：“你找我干什么？”“找你有急事呗。昨天，姜副主任交给我一个任务，说星期一开批判会，叫我写一篇发言稿，题目是““知识越多越反动”，他还叫多联系些实际批。这不，明天上午就开会了，我还是第一个发言呢，你快帮我写写吧。”春芳急切的话语中带着恳求。
　　 新明和春芳两家相隔不远。他俩从小就在一起，上学后又一直在一个班。春芳比新明小一岁，所以，她一有什么事想不开总来找新明帮助出出主意，一遇什么困难也爱找新明帮助解决。尤其是新明的学习成绩，在全校都是比较好的，她就更是经常找新明一起温习功课，完成作业。每当春芳找到新明时，他都是有求必应，从不推托。可是这次，新明倚在门框上，低着头，半晌没有作声。春芳历来十分尊重新明，所以，不管多么着急的事，从来不在新明面前发脾气。停了一会，她见新明仍不吭声，便低声说：“如果你要有事或是不愿意帮忙，那就算了。”说着转身要走。
　　 新明这时抬起头来，说：“春芳：“你不要走，我并不是不想帮助你。”又停了一会，新明说：“你进屋，我有件事咱们谈谈。”春芳跟着新明走进教室，坐了下来。新明说：春芳，你认真想过没有，我们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可十年来我们学了些什么呢？毕业以后，我们能给党和人民做点什么呢？再说，你的发言题目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话我看是不对的，难道毛主席关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教导错了吗？没有！我们已经无所作为地度过了十年，难道我们还要这样度过一生吗？”
　　 春芳很少这样认真地想过这些问题，因此，新明一番话，使她如梦方醒，顿时，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太简单了。新明继续说：“你要写的这个发言稿，姜副主任曾找过我两次，开始想叫我写，被我拒绝了。”春芳一听这话，更有些愕然了。
　　 这姜副主任名叫姜金元，原是这个枫红中学的数学教师。文化大革命中，靠向枫红中学的“走资派”反戈一击，当上了“造反战斗团”的头头，后来又当了校革委会副主任。从此，他便对知识疾恶如仇。只要那个学生在学习上用些功夫，成绩好一点，就说你是“个人奋斗”，“白专道路”，大会小会点你的名。见那个学生不交作业，敢顶老师，大闹课堂，便称之为敢反潮流，封为闯将，提当班干部，大加鼓励和宣扬。这次教育战线上反回潮的风一刮起来，他手舞足蹈，自信自己干对了，更加有恃无恐，有时干脆抛开党支部和辛育才，擅自决定召开会议。他常说，只要方向正确，什么党领导不领导的，干就是了。他还自恃有县教育局革委会副主任岳作林撑腰，更不把辛育才放在眼里了。星期一的这个批判会就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想如果叫辛育才培养的好学生、学习尖子程新明带头批，既可以刹一下“白专道路”的“回潮风”，又可以通过他逼迫辛育才低头认罪，可达一箭双雕的目的。为此，他亲自找程新明谈了两次，他对程新明说：“这次叫你发言，是对你的挽救，不然，你就要成了‘五分加绵羊’的典型了，你要向‘白专道路’开火，争当个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闯将，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对着干的英雄。我以前数学学的也不错，可有什么用，顶多闹个教师当当，这几年我把学到的那些东西扔了，不是照样当了副主任吗，人家张铁生交张白卷还当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和大学的领导干部呢。所以说，有没有出息，不在学习怎么样，而在于有没有政治敏感性，能不能紧跟……”程新明早明白了姜金元的用意，还没等姜金元说完，他就说身体不舒服回家了。姜金元为了开好这次会，所以压了压火，又来找杨春芳，总算把这个任务交了出去。
　　 春芳听新明讲完了这件事的经过，便象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又悔恨又气愤，悔恨的是自己太幼稚太糊涂了，气愤的是这些人太坏了，他们装的枪叫我们放。想到这里，她把那不知不觉已经揉成了团团的写有发言题目的稿纸，使劲地抓了几把，一下子扔到窗外去了。
　　
　　 三
　　 春芳回到家里，心情轻松了许多，她象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似的。同时，她也感到一种无型的压力接踵而来，新明提出的那几个问号，又在她脑际萦绕，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吃了晚饭，找新明去了。
　　 新明回到家里后，心里一直在琢磨，光是不参加批判会的发言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抓紧时间把课程复习一下，可是学校已经停课搞运动了，怎么办呢？……对！自己组织起来学，成立一个复习小组。想到这里，他吃了晚饭，就找辛育才去了。
　　 辛育才，今年五十一岁了，高高的身材。解放战争后期入伍，参加过抗美援朝，曾多次立功，战火硝烟中入的党，因左腿在战斗中负伤，一九五三年转业，来到枫红中学任校长兼党支部书记。虽然他文化很低，更不懂教育，但他觉得对待党交给的每一项工作，都应象战场上接受战斗任务一样，只能勇敢地接受，坚决完成。他怀着一颗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红心，紧紧依靠广大师生，千方百计地为党和人民培养高质量的人才，在他的领导下，枫红中学在全市六十多所中学中，每年高考的百分比都是名列前茅的，因此被列为市里重点中学。也正是因此，文化大革命中他被说成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推行者，进而被打成走资派被批斗。后来由于落实党的政策，他又恢复了原来的职务。因为他平易近人，热爱学生，同学们都非常尊敬他。周总理在四届全国人大发出了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伟大号召以后，他决心更大了，立志要为四个现代化培养更多的合格人才。可是，去年下半年，他看到有人又在刮什么反回潮的歪风，特别是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以后，这股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狂。枫红中学也有人在煽动，尤其那个副主任姜金元，近来更扬性，看样子是要故技重演。他想，不管怎么样，再要学生扔下学习，跟着他们胡闹，除非把我撤了。今天上午，有好几个学生来告诉他，说他昨天不在家，姜金元通知星期一开全校批判大会，还说是局里同意的。辛育才听后十分生气，准备去找姜金元。
　　 “辛老师在家吗？”程新明边敲门边问。“在，在，快进来。”辛育才一听就知道是程新明。辛老师家是新明他们常来常往的。新明一坐下，就开门见山，把自己要成立毕业生复习小组的打算说了。辛育才一听，连声说：“好哇！太好了！我支持你们！”“不过”，辛育才抑制了激动，立刻又考虑到另一个问题，他压低了声音说：“你要和同学们商量一下怎么搞法，同时，还要做好大家的工作，不要看的那样简单，但也不要惧怕什么压力，搞学习终归犯不了什么罪过。”程新明从辛老师家走出来，心里很高兴。他想，如果能够认真复习上两个多月，也会解决很大问题的。这时，春芳没有找到新明，料定他不是在辛老师家，就是去苑老师家了。她决定先到辛老师家看看，谁知在路遇见了新明。新明没等春芳开口，就把成立毕业生复习小组的事和春芳说了。春芳一听，高兴极了，“我第一个报名参加”。新明说：“你先别急。”于是他俩商量一番，便根据辛老师的意见，分头找其他几个同学去了。
　　
　　 四
　　 新明走后，辛育才想，同学们要学习，得有一个好老师辅导，于是，他立刻来到了苑玮学老师家。
　　 苑玮学，是枫红中学比较老的数学教师，今年四十二岁，五九年在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来到这里的。文化大革命前，他亲手送走了六届毕业生，每一届数学考分在全市都是最好的，他本人多次被评教育模范教师，并出席过省、市模范教师代表会议。文化大革命中，他被说成旧学校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牛鬼蛇神，而遭到教育批判，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使他本来不太健壮的身体更加消瘦了。但不管别人怎么指责他，批判他，他始终认为是党和人民培养了自己，自己要努力为党和人民培养更多的人才，因此，即使白天被批判，晚上他仍然坚持备好他任的数学课程。所以，在辛育才的眼里，苑玮学是一个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好老师。
　　 辛育才来到苑老师家，轻轻地推开门，看见苑老师正倚在床头上看报纸，忽然，他把报纸往床上一扔，自然自语而又十分气愤地说：“真是岂有此理！”“什么岂有此理？”辛育才看见这个从不发脾气的人竟和报纸发起火来了，便立即接上去说。苑玮学一看是辛育才来了，忙起身说：“请坐”边倒茶边气愤地说：“这些报纸越来越不像话，你看都宣传些啥？！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宁要没有文化的劳动者，不要有文化的精神贵族’，真是荒谬透顶。革命导师啥时候这样讲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念过大学，列宁还说过，在一个文盲充斥的国家里，是建不成共产主义的。这些人搞这种愚民术，用心何其险恶！”辛育才说：“现在我们不能再听那一套了”，接着，他把程新明他们要成立毕业生复习小组的事说了。苑玮学说：“好，数学由我负责辅导。”辛育才说：“苑老师，你听说过没有？去年这时，人们都哄哄说要恢复高考制度，要是那样，学生的学习质量提高的就更快了。”苑老师说：“真那样的话，目前这种学好学坏一个样，调皮捣乱更吃香的局面就可以结束了，教育事业就有希望了，四个现代化就会来的更快。”辛育才说：“听说北京出个考教授的事，把很多教授弄到一起，不分学科，一律答一样的题，不给复习时间，不准研究，结果把一些教授考的很难堪，有的人便以此把考试说成是整人的方法，判为修正主义的东西，大加批判，从此，再也没人提了。”最后，苑玮学老师说：“为人民教学何罪之有，不必听那些。”辛育才瞅瞅他，两人苦涩地笑了。
　　
　　 五
　　
　　 星期一早晨。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学校。校门右侧的宣传栏前，围了一群人，在看程新明等六名同学写的毕业生复习小组成立声明，声明号召应届毕业生自愿签名参加。老师们看后连声说好，很多同学正在签名。这时从大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见宣传栏前围了一堆人，以为出了什么新奇事，便几步窜了过来，连推带挤，一个劲地往里钻，还不等人家闪开，他那钉着钉子的尖皮鞋一下子踩着了一个女同学的脚，踩得人家叫了起来，这时，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十年四班学生焦百全。焦百全是全校有名的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反潮流典型，打同学，骂老师，从不交作业，因此，他被姜金元看中了，在全校大加宣扬，并趁辛育才外出开会之机，硬逼着十年四班班主任提他当班干部，他当了副班长后，更是得意忘形，整天跟着姜金元的屁股后转。他钻到宣传栏前一看，是程新明带头写的一个成立复习小组的声明，便扬起长脖，挥着手，唾液四溅地喊了起来：“这声明纯碎是和当前形势唱反调，是干尤反回潮这个斗争的大方向，革命的同学们，我们要站稳立场……”当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时，同学们一听他把纯粹说成“纯碎”，把干扰说成“干尤”，都哈哈大笑，一哄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