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百全茫然地站了一会，便朝学校礼堂走去。礼堂空无一人，只是门口站几个人，在那发牢骚地说，这邦人说话不算数，说开会又不开，不开也不给个通知，以后再不能听他们的。焦百全向说话的人白了几眼，烦恼地向学校门口走去，他估计姜副主任快回来了。他刚走到学校门口，只见姜金元慌慌张张地回来了。他立即迎上去，问有什么新精神。姜金元瞅瞅周围没人，神秘地说：“昨晚谈到十一点，很投机，岳副主任还为我搞了夜餐，我们俩还喝了几口。岳副主任对我们学校的形势很满意，并说当前一段时间的中心任务就是继续停课反回潮，还说这是关系到更重大的问题，它的意义怎么说也不过高。他指定咱们学校为反回潮典型……”忽然，姜金元厉声问道：“批判会准备的怎么样了，八点半能开始吗？”焦百全说：“白准备了。本来到校学生就不多，被他们这么一搞，把会给搅了。”姜金元忙问：“怎么回事？”焦百全说：“你看看那张声明就知道了。”说着用手指了指宣传栏。
　　 姜金元转身奔向了宣传栏，仔细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啊！这些家伙真是胆大包天，竟敢顶风上。”忽然，他又象得到了宝贝似的，嘿嘿地冷笑了两声，一把抓住焦百全，以命令的口气说：“你赶快把它揭下来，不准揭坏，有大用场！这回可是他们自己跳出来的。”说完，朝办公室走去。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把焦百全叫到跟前，咬着耳朵说：“这是回潮在我校的又一严重表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的任务就是盯着他们的活动，及时向我汇报。”
　　 姜金元说完向办公室奔去了。他边走边想，光几个学生还说明不了更大的问题，要是这事和辛育才联系上就好办了。“对！辛育才是党支部书记，程新明又是他的红人，这事就说他煽动的，不也很自然吗。”他不仅得意地说出声来了。姜金元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岳副主任吗？我是小姜啊，今天我校又……写个声明……对抗批判会……辛育才亲自煽动学生们干的……对，还有苑玮学……”姜金元刚放下电话，辛育才推门进来了，姜金元立刻一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像小偷遇见了警察一样，浑身上下颤栗不停。辛育才在他眼中此刻大的可怕，他使劲地克制着自己尽量镇静下来，他那因缺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点也不敢正视辛育才，生怕碰到辛育才那锐利的目光上。
　　 辛育才坐了下来，说：“姜副主任，前天你通知开会为什么不和我说一下？”“啊，对，你——你没在家呀。”“我回来也该说一下嘛。再说，这是关系全局的大事，要经党支部研究。”“这会不是也没开吗。”“不管会开没开，发通知前应该研究，不应你一个人说了算。”“这是行政的事，又不是你们党支部的事。再说，我也不是党员，党支部管不着我。党支部也不能把手伸那么长，什么都管。”“这是什么话，党支部是我校最高领导，凡大事一定要通过支部。”“踢开党委闹革命这么多年，形势照样大好，不要什么事都党委支部的党支部的。再说，这事是岳副主任同意的，党支部研究有球用。”姜金元一说起岳副局长，胆量就壮起来了，说话声也高了，气也粗了。“你辛育才不要总用党来压人，党有什么了不起。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目前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我校回潮这样严重，你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你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打倒的干部，看来是老马识途啊。”辛育才有些气愤了，他用严厉而劝导的口吻说：“姜金元，你是枫红中学毕业的学生，枫红中学的过去和现在你是知道的，不要为了达到某种卑鄙的目的，便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还自以为得计，这样继续下去是要走进泥坑里的。”然而，辛育才这一番严厉的批评和警告，并没有丝毫使姜金元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因而停止他的不正当活动，反而辛育才的话又成了枫红中学的右倾翻案风新动向很快就被岳作林知道了。
　　
　　 六
　　 十年三班的教室里。应届毕业的四个班的部分学生在讨论着如何成立复习小组的事，每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得很兴奋。这时，辛育才推门进来，大家一看辛老师来了，立刻静了下来。这时，一个叫隋燕的女学生问道：“辛老师，我们成立毕业生复习小组，学校支持不支持？”辛育才说：“怎么不支持呢，学习，才是你们的正业，党要是不让你们学习，就不办学校了，大家说，对不对？”“对！”满屋里立刻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辛育才接着说：“同学们，你们最好以班为单位组织复习，不要跨班级，要尽量把应届毕业生都吸收进来，我已和苑老师说好了，数学难度最大，由他当你们复习数学的辅导员。其它科的复习，也都做了安排。”辛育才的话，把同学们说得心里热乎乎的，原来有些犹犹豫豫的人也觉得理直气壮了。最后，辛育才又说：“你们要很好地研究一个复习计划，抓紧时间，抓住重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是！辛老师请您放心，从现在起，我们决不轻易浪费一刻时间。”辛育才望着这些朝气蓬勃十分可爱的学生，心里甜滋滋的。这些年来，虽然他们的学习被耽搁了，可贵的是他们能够嗅出个香花毒草，分出个是与非来了，很可喜啊！如果再能用科学知识把他们的头脑武装起来，四个现代化就更是有希望了。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同时，他深感在这种政治环境下，也使一些人变坏了，走上邪路了。姜金元就是其中的
　　 姜金元原是辛育才来到枫红中学后送走的第一届毕业生，在本省师范学院毕业后，又回到枫红中学来任初中数学教师的。在他念中学的时候，由于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难，全靠国家助学金上学。他没有笔使，辛育才就把转业时战友留作纪念的一支自来水笔送给他用，他爱好理工科，但买不起参考书，辛育才就用自己的钱给他买了八本数理化参考书，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姜啊，人家都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理工科知识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可大有用场啊！你们处在这样好的条件下，要为我们国家早日富强起来而奋发读书啊！”听着辛育才感人肺腑的话语，攥着自来水笔，摸抚着那一摞子参考书，姜金元一时激动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频频地点头，两眼渗出了泪花。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市教育局的群众组织的一些人，在当时教育局的副科长、造反派头头岳作林的带领下，到枫红中学来炸阶级斗争的盖子，岳作林亲自找姜金元谈了三次。早就感到当个数学教师屈材的姜金元，觉得这是个显露身手的好时机，于是，当初感激涕零的恩人一下子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在批斗走资派辛育才的大会上，姜金元以一个‘被害者’的身份，登上了讲台，开始了他的发言：“辛育才，你这个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执行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用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来腐蚀我们，这还不算，你还用物质手段来引诱我拉拢我，”说着，他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支已经破旧了的自来水笔，从身边书包里拿出一摞子书，并指着这些东西说：“这就是八年前他给我的一支破笔和一些参考书，现在我才认识到，这些东西比狗屎还臭，比砒霜还毒……打倒辛育才……”如今，岳作林当了县教育局革委会副主任，姜金元又依仗他上窜下跳，也弄了个学校革委会副主任。
　　
　　 七
　　 一星期过去了。岳作林亲自打了三次电话，勒令枫红中学的毕业生复习小组解散，集中全部精力搞运动。可是，他们还在继续搞，学校关于运动的会议由于这些高年级学生不参加也没法开了。岳作林坐在办公桌前，挖空心思，想找出一个彻底制服枫红中学的办法来。忽然，电话铃铃……地响了起来，岳作林拿起电话，是上级的一个通知：各教育局：现在教育战线的修正主义路线回潮尤为严重，来势很猛，你们要认清形势，坚决顶住，反击回去。在那些反击有困难的单位，要考虑解决领导权问题……他放下电话，脸上的皱纹立刻舒展了一些，“上级首长太英明了，太果断了，就是要采取点组织措施才行！”岳作林用拳头敲着桌子自言自语道：“对，就采取对副梁局长的办法，让他舒舒服服地把权交出来。”想到这里，他一把抓起电话，“枫红中学吗？我是市教育局，姓岳，对，下午一点半，叫你们辛主任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不能耽误，听清了吧！”辛育才接到通知，淡然一笑，自语道：“我料到他是非要找到我头上来的。”
　　
　　 八
　　 辛育才推开岳作林的门，岳作林早迎了上来，格外热情地说：“请坐，请坐，老辛同志。”辛育才不客气地坐在了岳作林斜对个的一把弹簧椅上。岳作林关切地问：“听说你最近腿又不大好，是吗？”没待辛育才说话，他又说：“也难怪，现在这事情也太多了，连我这身体都有些支持不住了，你这负过伤的人怎么受得了啊。”辛育才说：“没事，老毛病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什么，你又得了心脏病？多长时间了？”岳作林的面部表情也说不清是惊还是喜。说着蓦地站了起来。辛育才说：“说不准是病，反正工作一样干。”“所以嘛，领导上考虑你的身体状况，想叫你提前几年退休，再说，你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有功之臣，该享受享受了。”岳作林说的那样亲切。辛育才一听这话，心里全明白了，这是逼我交权。他压了压满腔怒气，没事一样地说：“我还可以为党工作，退休呆着怎么行呢。”岳作林接着说：“这可是组织上对你的关怀，你一定要慎重考虑，组织上既然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共产党员还有一个服从的问题哟。”辛育才说：“我要求继续为党工作，总犯不着什么纪律吧。”岳作林是了解辛育才的脾气的，知道他的主意是难改的，因此，便换了口气说：“你要继续工作是可以的，但考虑到你的身体和当前的形势——”“当前形势怎么样？”还没等岳作林说完，辛育才打断了他的话。
　　 岳作林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嘿嘿一笑说：“这形势谁还不清楚，上下都搞老中青三结合，连我这四十刚过两岁的人在这一级当个副主任都有些老了，没看王洪文当了中央领导还不到四十岁，象你这五十多岁的人在中学当个主任，从年龄上看是太跟不上形势了。所以，你如果不同意退休的话，可以采取这样一个方法——退到第二线，选个年轻的当一把手，你带带班嘛。”辛育才心想，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为了让岳作林把话说完，他来了个将计就计，说：“那么，这个年轻人选谁呢？”岳作林一听以为辛育才同意了，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还是老同志觉悟高，能够以革命大局为重。至于这个一把手么，”他故意皱皱眉头，又站起来走了一圈，若有所思而又十分慎重地说：“你们学校年轻的倒有几个，可是缺少闯劲，姜金元倒是不错，对形势理解快，跟得紧，有魄力，有干劲，三十多岁还可以吧，你说呢，老辛？”对他的问话，辛育才象没听见似的，根本没作回答，只是愤愤地说：“我这个一把手没当好，愧对党和人民，愧对全校师生，……”“不要说这些检讨的话了，过去你的工作不错，成绩是很大的嘛。”岳作林接上去说。他没想到辛育才想通了，而且通的这么快。辛育才继续说：“可是，我这个当兵出身的人，从不喜欢撤下第一线。”岳作林以为辛育才怕被人说撤了，与脸面上不好看，忙接上去说：“不，不叫撤，你可以写个申请，现在不是搞‘让贤’吗，你主动让贤，这不仅与面子上没什么不好看，而且正是一个党的干部胸怀宽阔的体现，领导上还可以在全市教育系统宣扬你这种高尚的品质，无私的精神，自觉支持新生事物的模范行动。老辛，你真是民主革命当英雄，继续革命不停步啊！”岳作林说完，有些乐滋滋的，他心里想，辛育才就是满心不同意，这个不字也不好说出口了，于是便仰卧在旋转沙发椅上，等待着辛育才的回答。只听辛育才提高了声音说：“岳副主任，领导上有什么决定你就直说吧，要我交出这个学校的领导权，除非撤了我！”他的话是那样的坚定，不可动摇。
　　
　　 辛育才的回答使岳作林很意外，他尴尬地坐在沙发上，心想，对副这些家伙确实不能手软，怪不得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件中讲到，非得下大决心，动大手术不可。于是，他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在桌角底下一捺，又那么使劲一扔，脸立即翻了过来，“辛育才，你不要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根据你最近的表现，领导上决定——”说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倒背双手，走到窗子前，“决定撤销你的枫红中学主任和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你的工作由姜金元接替。你最近支持一些学生搞非法组织——什么“毕业生复习小组”，鼓吹白专道路，用学习压革命，冲击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你就是枫红中学回潮的根子，右倾翻案风的风源。不要忘了，你也是抗美援朝渡过江的，属于民主派变成走资派范畴的，挖思想和阶级根源要从这里挖。你要认真写检查，并准备在全校大会上接受批判。你对领导上的决定有什么意见吗？”岳作林说完转过头来一看，辛育才已经推门走了出去。他几步奔到门口，喊了几声“辛育才，辛育才，辛……你这是什么态度，真是死不改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