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探幽】香火(小说)
一
胜果出生时是难产。
接生婆双手拽住胜果刚刚出来的小脚,咬着牙催胜果娘“吃劲!吃劲!吃劲!”,而沾满胎血的双手却捏着胜果的两条柔弱小脚,小心谨慎的不能再谨慎小心。
胜果的娘杀猪一样嚎叫,她疲惫的面容一下子从花容月貌变得狰狞可怖。
胜果的祖母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观音菩萨面下,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观音菩萨……保佑满家香火有续,添个男丁,定为您天天焚香上供,金罗塑身……”
接生婆的双手又分掐住胜果娘的两条腿根,她的催促如战鼓一样的频繁和紧凑:“吃劲!快啦!再吃劲!用力呀!快!”
“啊……”伴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嚎,胜果娘的生门突然大开,婴儿就如同兔子样滑落出来。
接生婆麻利的双手迅速撕掉残破的胎衣,婴儿便面朝天空喊响出他的第一声啼哭。
接生婆那时就激动的嗓音变质:“老爷太太是带把的!”
胜果不知道生他的那天是真晴天还是真下雨,但娘一次又一次的给他讲:“那天真好呀,天气清凌凌的,太阳暖呼呼的,身上就像用香胰子洗了澡,娘就堂屋门前数当院子里老槐树的叶子,老槐树的叶子密密麻麻,怎么都数不清,娘数了三遍,每次到九十九就数乱了,数着数着就数出个活生生的胜果来。”
娘每每到此,便不自觉容颜俏丽,心仪神驰。
娘是个学生,那年爹的高头大马就到了娘的城市,娘和其他女学生一样的时尚,她们看到豪迈凛凛的军人,步履整齐,军装威武,一下子就戳动了青春的心尖。
爹毫不费力地就征服了十六的娘。
娘出嫁那天,没坐花轿,没穿红装,娘坐在爹的高头大马上,爹揽着她,娘就穿着学生装,爹说:他就喜欢学生装。
胜果懂事的时候起,娘就没离开过他。
娘有时会叫一个胖胖的丫鬟侍候他。
丫鬟对他就像对付一只老鼠,丫鬟的胖手捏住他的没有多少皮肉的瘦屁股,在没人看到的暗处就会用劲的扭一把。
他一哭,胖丫头立刻抱起他哼哼呀呀的哄起来,装作得严实合缝,一点没有纰漏,逢人便委屈地嘟囔:“少爷是个哭娃,天明哭到天黑,不闲一会。”
胜果弱不禁风,三四岁还只会叫娘,小身子给干柴禾枝子样。娘叫人给他做泥鳅汤、鸳鸯鸡粥、银耳粥、红枣糯米粥等等,千哄万许的喝两口,一拨楞碗吃完了,再也哄不进口。
娘疼胜果疼得割心燎胆的。
冬天一层一层的夹袄棉衣,三伏天肚子上也时时挂个红娃娃兜兜。娘就像奶奶屋里的泥塑菩萨,声音里焚烟缭绕:“娃不易啊,是个托生错胎的女孩家变的,命里会多灾多难的,不能亏了娃啊。”
胜果爱听娘讲的故事,娘的故事就是子午河的水,细细长长的,流也流不完,哗哗作响,小鱼小虾的活蹦乱跳,都是故事里的人物,像九公主的故事:好多好多年前,龙王的第九个女儿爱上了渔夫,二人便偷偷地结了婚,怀孕后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时候,看上九公主美貌的王爷,使出诡计,把渔夫抓走打仗去了。九公主担心龙王不会容纳自己与渔夫偷生的孩子,就把婴儿化作了一条海豚,放到大海里去生长,九公主给小海豚附上了咒符,十五年后就可以恢复原貌,长大成人了。九公主时刻牵挂着自己的儿子,便天天游到小海豚身边去看他,小海豚每天都在大海里肆意畅游,欢腾雀跃。可是,凶狠的王爷因为没有娶到九公主,就非常地嫉恨渔夫,派人偷偷的把渔夫杀了,然后又来到海边,把小海豚也抓起来了。坏透了的王爷把小海豚带到王城后,就让全城百姓都来割小海豚的肉,老百姓都喜欢吃海豚肉,有煎的、有炖的、有蒸的,反正大家都吃得有滋有味,可谁也不知道他是九公主的儿子呀?九公主知道王城的人吃了她的儿子后,非常痛苦,也非常痛恨,就一声号令,虾兵蟹将掀起滔天巨浪一下子就淹了王城。龙王不能饶恕她犯的错误,就将其真身附到白蛇身上,变成了妖怪。一千年之后,才可以恢复九公主的身份。
胜果希望九公主快快的恢复真身,就问娘:“一千年到了吗?”
娘答:“快了,快了。”
胜果就眨巴着眼思考九公主恢复真身的情景。
胜果六岁那年后,就再也听不到娘讲的故事了。
二
那年三月,春寒未尽,暖日迟迟,卉木萋萋。
爹骑着他的高头大马驮回来一个女学生,女学生还是穿着学生装,像以前的娘一样。
娘那时候就突然变得泼妇起来,她在爹的屋里摔碟子打碗,把爹的宜兴茶壶摔了满地碎片,又把她自己坐的金丝楠木椅甩出屋外,老妈子、胖丫头都吓得战战兢兢。
爹什么话也不说,任凭娘撒泼赖柳,不慌不忙的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大头的烟斗,不时腾起蓝色的烟雾,里面好似有个云化的女妖,娇娆婀娜,妩媚多姿,甚是迷醉心神。
娘的嗓子就像撒欢的叫驴,叫嚎的既饱满又丰富:“有她没我,有我没他,叫她滚,不然我就死给你看!”娘一贯白晢的脸容变得更加苍白无血,她的嘴唇发青,鬓发凌乱,语言和动作嚣张狂妄。
骑着高头大马的爹挥手指点便是千军万马的厮杀,爹枪杀个人就像杀鸡一样的简单,可爹杀不了娘,娘是他的软肋,但爹不打算要一个娘,爹说:“多少年啦?就守着一个恹巴蛋,不说老祖宗心天天揪揪的,我都努得疲惫不堪,你要是还能繁个蛋,我就把人弄走,你繁呀!”
娘委屈呀,娘也想多繁蛋,可这些年娘的肚子不争气,一个胜果后,娘的肚子就像撒气的猪尿泡,爹怎样点种都是石头上栽葱——劳而无功,白费工夫。
爹的理大无边,爹的理让娘无言应对,爹的理让娘羞愧无容。娘选择了一个无法回答的答案,娘选择了一个永远秘密的答案。
夜里,娘用爹给她买的一块红绸子苏绣上了吊。
胜果那年六岁,可胜果那年看上去只有三四岁,胜果仍然像一截干柴禾,柴禾一点会噼噼啪啪的着火,胜果怎样点都不会着,胜果身上一点肉膘子都没有。
胖丫头仍然对人说:“少爷哭的给猫样,天天从天明哭到天黑,哭的老鼠都胆战心惊,再不敢出洞了。”
“很久很久以前,撑天的大柱了塌了,天穹的四边也被撞毁了,天上露出一个好大好大的窟窿,地上裂开了好长好长的口子,眼看着天就要塌下来了。而地上的裂口中也爆发出熊熊大火,大海里、大江里、大河里也奔涌出凶猛浩荡的洪水,妖魔鬼怪也从黑暗中狂暴而来,房屋、树木、庄稼、人类、野兽、畜生燃烧的燃烧,淹没的淹没,被吃的被吃,死人一片又一片。女娲娘娘不忍心看到这一切,她要拯救她的孩子们。于是,她到了天河边上,挑选了七彩石,放在熔炉里熔化,然后,就把天上一块一块的洞补起来。女娲补了九九八十一天,天空终于被补好了,天上就出现了七色云霞。”
胜果觉得娘讲的那些七色云霞就是娘的脸膛,娘不忍心把胜果撇下,虽然一个人独自远行,但她却从云彩里给胜果说话,净说胜果从来没听过的话,从来没听过的故事。
胜果似懂非懂,可胜果喜欢听娘的话,爱听娘讲的故事,娘的故事就像被窝一样的暖和;娘说话时的嘴唇特好看,像麦熟时的蜜桃,流出的都是甜汁;娘的故事浇灌了胜果的成长,胜果就天天瞅在斜阳里脸羞红成七色云霞的娘。娘在结婚时没有穿艳红的新装,现在娘在云彩里穿着新媳妇的妆扮比结婚时还漂亮。
冬日里,霞光映着白雪。胜果站在子午河的河堤上,太阳慢慢温暖而多姿多彩了,云彩染成了红的、金的、白的、紫的,有时比七种色还多,像个大花篮子。娘在云彩里轻移碎步,娘在雪地里踏雪无痕,娘用好长好长、好宽好宽、好热好热的手掌抚摸胜果冰凉冰凉的脸,胜果的腮帮子就暖出热气,胜果的鼻涕就不再流出,胜果红肿的小手就不再痒痒,胜果喊声:“娘!”娘笑着笑着就把太阳笑进了被窝里,娘笑的雪地上也披上了灰单子,娘笑的胜果尿了一被子。
三
爹请来最好的大夫给胜果看病。
大夫已经很老,就像城隍庙里面的老榆树,结满斑痂和皱皮,他的走路形态像奶奶着急时挪动三寸金莲,风刮一下就会摔两个跟头。
大夫的双手细长而又黝黑,就像从棺材里伸出的千年僵尸之骨。大夫抓住胜果的手,感觉是冰溜溜塞进了袄袖子,胜果要抽手,大夫的手就给钳子一样有力。
胜果吃了喝了苦涩苦涩的药,一天又一天,一碗又一碗,胜果的嘴里像长出苦胆,连胜果拉的屎都一股股的草药味。可胜果还是尿,尿的被子褥子臊哄哄,尿得胖丫气哼哼,尿得祖母老念经。
胜果的亲娘上吊死了,胜果就有了新的娘,新的娘羞羞的,不敢直瞅胜果看,胜果的哭声就像蒺藜,扎得新娘眼窝疼、心窝疼、手窝疼。
胜果的亲娘不疼胜果撇下人走了,胜果的祖母就心肝宝贝地疼胜果。
祖母踮着小脚,天天逛来逛去的在屋里院里晃动,胜果胜果的喊叫,将军府里嘛都不主贵,就是胜果最主贵。
胜果是满家的香火;
胜果是满家的独苗;
胜果是满家的老根吆……
祖母跪着观音菩萨,念珠在她的手指捏动下无限的循环,祖母祈祷爹新娶的娘为满家再添香火,人旺的像兔子,一窝又一窝,光溜溜的小腚帮,腿裆里小鸟鸟个个直翘着刺天。
祖母念呀念,盼呀盼,念珠子换了好几副,香灰倒了好几鼎,观音菩萨一动不动,小新娘肚子一点也不挺。
胜果十二岁了,胜果的病一点也没好,侍候胜果的胖丫鬟换成了老妈子。
胜果打咿呀学话起,胖丫头就天天与胜果一间屋里睡,胜果睡大床,胖丫睡小床;胜果吃香喝稠的,胖丫吃剩喝稀的;胜果天天尿的床铺呱呱湿,胖丫天天夜里给胜果换尿布;胜果慢慢大了,胖丫还是胖丫;胜果尿的尿多了,胖丫换尿布的次数少了。胜果做完一个梦,就尿了一泡尿,尿全尿在褥子里,胜果就躺在湿透了的尿褥子里做下一个梦。
胖丫先是一夜两次给胜果换尿褥子,把胜果光溜的腚抱起来挪挪窝,尿褥子抽掉换上干的,胜果再回到干净褥子上睡觉,一回又一回,一夜又一夜,胖丫天天打哈哈想睡觉,胖丫天天睡不醒打哈哈,慢慢的胜果大了,慢慢的胖丫烦了,胜果一反常态地尿铺,胖丫一反常态地任凭胜果尿铺。
胜果十二岁了,胜果还是老尿铺。
胜果的祖母老了,但祖母疼爱孙子的热情不老。祖母心里念叨着孙子,半夜里爬起来,就踮着小脚,挪蹬到孙子屋里看孙子,伸手摸摸孙子的光腚,腚下就一片汪洋,祖母就用拐杖一下一下的敲打在胖丫的身上,胖丫鬟就疼的血嚎,胖丫就赶紧给胜果换尿褥子。
十二岁的胜果是个半大小伙子了,胖丫给胜果换着换着尿褥子,就突然发现胜果的小鸟鸟竟然高高挺挺的,像个戳天的棒子,胖丫就心跳得嘭嘭响,就偷偷的直直的老用眼去瞅去瞄去挠去藏。终于有天夜里,胖丫就在灰亮的灯光下,把自己的胖手握在了胜果坚挺的小棒棒上,胖丫慢慢的感受,胖丫慢慢的难受。
胖丫像个成瘾的贼,每夜都小心谨慎地偷窥胜果的戳天小棒,胜果的小棒棒时而安静的像一只吃饱了爬在豆叶上的豆虫,时而会像一条被惹怒的蛇,直挺挺的昂头,随时都要咬人一口。
胖丫的手里出着汗,胖丫的心里流着盐。
胖丫天天警告自己不要不要,胖丫睡不着觉就光想我要我要,我要战胜了不要,胖丫夜夜握着胜果的鸟鸟就像在天堂里煎熬。
出事那夜,胖丫握着胜果的鸟鸟,鸟鸟越挺越硬,胖丫越握越紧,忽的,一股热尿冲天而起,胖丫立感到手里手外一片舒畅的温热卷来。
那时,胜果就突然的睁开了睡眼,他一眼便瞅见了胖丫的胖手正紧紧的攥着自己的鸟鸟,胜果就像一头叫驴一样,一下子嘶喊起来。
胜果的嚎叫,就像黄鼠狼偷吃鸡误蹓进狗窝一样,一下子狗喊了,鸡叫了,马驴嘶嚎了,猪羊跳圈了,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慌慌的起床了。
胜果理直气壮,胜果斩钉截铁,胜果大义灭亲的指着胖丫喊叫:“她攥我的鸟鸟。”
那以后,爹就把胖丫换成了老妈子;那以后,胜果就像换了一个人,更奇怪的是胜果再也不尿铺了。
四
胜果越长越大,胜果变成了一个能呼来风唤来雨的大少爷,老祖母就是他的风伯雨师,就是他的雷公电婆,胜果要家雀鸟蛋,祖母就叫人掏屋檐爬高树,胜果要玩骑马过河,祖母、老妈子就趴在地上变成马,胜果想要盒子枪打兔子,老祖母就白楞眼儿子骂畜生。老祖母一离开,爹就一巴掌搧的胜果直喊娘,喊娘娘不应,就嚎喊着奶奶奶奶的去追祖母,祖母就乖呀肝呀的搂着胜果再骂儿子畜生畜生。
满家就这一支香火呀。
将军就这一粒种子啊!
十五六岁的时候,胜果的业绩上升到一个新层次,胜果有了事业,胜果天天叫人提着他的大鸟去打仗。
别人家的大鸟都是撒开了在自家院子周围乱转着找食吃,胜果的大鸟就有人专门伺候着喂食吃;别人家的大鸟住的地方叫鸡窝,胜果的大鸟住的地方就叫凤鸣殿;别人家的大鸟都没有名,胜果的大鸟就叫大红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