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探幽】香火(小说)
半拉上午,胜果就跩着少爷模样上城西的四角街去斗鸡,一个比他大三四岁的瘦猴下人给他拎着鸡笼,“大红袍”在里面咯咯哒的唱。
四角街是个常年热热闹闹的集市,肉鱼烂虾,新鲜蔬果,新旧杂货,各类小商小贩,什么拆字算命的,把式卖艺的,耍猴变戏法的,说大鼓唱小曲等等吃、穿、用、玩应有尽有,全都是在这儿混吃糊口。
集市上有一片空旷的地,原是牲口买卖的跑场子,马呀驴啦的在此蹓蹓威风,如今天南地北的都打仗,买卖驴马的就少了,有的人就在此斗上了鸡。
胜果身着青袍紫色马褂,戴顶黑缎子瓜壳帽,晃着瘦骨嶙嶙的身板,从下人手里要过鸡笼,挤进正在斗鸡的圈子里,边挤边喊:“让,让,让,‘大红袍’来了。”
众人瞧是将军府少爷,纷纷让道。
胜果把他的玩意往场边一放,立马有鸡朋狗友、阿谀奉承的围上捧场。
场子里有一对公鸡已斗的精疲力竭,黑公鸡斗志昂扬,芦花公鸡垂头丧气,胜败已定。
胜果眯着眼笑场子里的一对鸡,围上来的鸡朋鸡友便替胜果叫喊:“胜败定啦,还不收场子。快快快,该咱满少爷的‘大红袍’上场啦,还有没败给‘大红袍’的公鸡不?上场来比比,唵,谁,谁有?咱满少爷有大赏的,只要斗败了咱满少爷的‘大红袍’,不论男女老少都赏二块大洋,有不,到底有没有?”鸡朋鸡友们跟着起哄,咋咋呼呼的乱喊:“有吗?有吗?”
胜果的‘大红袍’已在此斗了大半年,好多斗鸡最后都被‘大红袍’给斗败了,‘大红袍’已经傲视全场无敌手。
胜果就像他的‘大红袍’一样的傲视,那些败将已经不屑一顾,鸡朋鸡友们也耀武扬威,叫喊半天无人应答。
胜果就有些伤感,觉得很无聊,斗鸡也无趣了,继而觉得什么都无趣了。胜果就生气,胜果就非常的生气,胜果生气时就踢了傍边一个人的鸡笼子,鸡笼子就骨碌碌翻几个跟斗,那笼里的斗鸡就在鸡笼里扇着翅膀骂“割你蛋,割你蛋,割割你蛋。”
公鸡的主人就慌里慌张去把鸡笼子拾起来,跟着胜果的下人就掏出俩钱塞给鸡主人,鸡主人就满脸堆笑的给胜果说:“少爷,少爷,您要是还生气,就再踢这公鸡一脚。”胜果一听,便不生气了,就转脸笑道:“少爷我生嘛气,我就是嫌你这鸡太娘们,三个来回就焉巴巴的垂头丧气了,不撑斗。”
有鸡朋狗友立马添油加醋:“少爷今儿高兴,看得起你的鸡,平日你请少爷踢你的赖鸡,少爷鸟都不鸟。少爷的‘大红袍’天下无敌,咱将军府少爷是高手,那训鸡里面藏着三十六计。你认为你一只破鸡就惹少爷生气?一边玩去吧你!”
胜果最爱听鸡朋鸡友殷勤吹捧,心里立马愉快,尖细的嗓门就嚷:“赏赏赏!”
一连好几天,斗鸡场里就没有敢与‘大红袍’争斗的主了。
胜果不高兴,胜果蔫蔫巴巴的抖不起精神。
胜果不在乎赌资,胜果在乎输赢;胜果赢的钱不如胜果赏的钱多。场面激情,少爷心花怒放、欣喜若狂了,败者得到的赏钱比输的钱还多。但少爷阴晴不定,有时败者就彻底完蛋,少爷一脚便把那败鸡踹死,有时鸡朋鸡友一乎隆上来帮忙,那败鸡便一点希望就没有了。
胜果把赌资提高了好几倍,谁斗败‘大红袍’就赢大洋三块。
鸡朋鸡友们簇拥着满少爷在鸡场子里夸鸡亮笼,转悠好几圈也没人理茬。
快到晌午的时候,有一个穿着邋遢的花胡子瞎老头被一个十来岁的小闺女领着,抱着一只小巧的公鸡到了场圈里。
老头不起眼,闺女不靓色,公鸡也不大招眼,就是公鸡身上无杂毛,像一团雪白的棉花。
花胡子瞎老头被闺女领着到了斗鸡场子里围,把公鸡抱到怀里,向四周鞠了四个躬,不急不躁的说:“小老头子第一次来贵地拜访,有个小玩意给大伙逗逗乐,听说将军府的满少爷手里有个威风凛凛的大红袍,今儿让我的‘云儿’给大红袍捧捧场,请大家伙给老头子说个情,看看满少爷能不能赏个脸,让‘云儿’伺候伺候‘大红袍’。”
胜果起先也没咋样瞅瞎老头子和瞎老头子的鸡,因为搭眼一看也没嘛印象,没想到小老头一上场就直奔大红袍来了,胜果一下子情绪就蹦到脑门子上啦。
胜果拽着少爷身份就哼喜着到了瞎老头跟前,直愣愣地瞅了半天白公鸡,觉得这公鸡倒还真有点意思,雪白雪白的,比起瞎老头的邋遢,简直是天上地下,就像叫花子拿个金碗乞食,咋也不般配不协调,胜果就嘿嘿奸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公鸡问:“老头,叫嘛?”
瞎老头真瞎,看不见胜果的表现,听得胜果发问,便嘿嘿讪笑着答:“瞎老头草木贱民,哪有嘛大号,少爷叫我瞎老头便可。”
“嗨嗨!老头?又没问你名,你答嘛茬?”胜果有些不耐烦。
一傍小闺女便机灵的替瞎老头解围,稚气地说:“云儿,俺公鸡叫云儿。”
胜果一扭头瞅见了说话的闺女,就大大咧咧、毫不顾忌地盯着闺女看。
那闺女便红了脸,低下头,两手攥着自个儿大辫子摆弄。
胜果抽回头再去瞧鸡,边瞧边嘟哝:“叫……叫……叫嘛白……”
瞎老头已明白了胜果的意思,便循着胜果的声音,堆着笑容说:“云儿,俺的公鸡叫云儿。”
“哦,叫云儿,好名,不错。赏!”胜果有的是钱,高兴就赏,从不分身份高低贵贱,也不分是驴是马。
但瞎老头却制止了胜果的大方:“慢!少爷先别赏,咱们正事还没说呢,少爷就赏,瞎老头受之有愧呀!”
胜果一惊,忽地想起斗鸡之事,顿时,性情大张,忙喊鸡朋鸡友把大红袍提到场中。
好几天没看到大红袍展现斗技了,憋得胜果给屙不出屎难受,今儿终于有主送上了公鸡,胜果恣得挥身得意,立马就叫人放鸡开战。
瞎老头子又开口说话:“满少爷先别着急,瞎老头还有话说。”
胜果此时便瞅瞅瞎老头,一副不耐烦的说:“你咋恁麻烦的?还有嘛话?快说。”
瞎老头依然不紧不慢:“斗鸡须有输赢,输赢须有说法,这说法就是……”
胜果早已急的冒烟,催促道:“磨叽嘛,有话直说呗。”
瞎老头嘿嘿笑笑,接说:“云儿输了,瞎老头从此离开此地,再不打扰各位贵友。大红袍如果输了,满少爷须赏瞎老头三十大洋。”
此话一出,鸡朋鸡友们立马纷纷骂瞎老头财迷带赚巧,说瞎老头也忒庄户刁,自己一毛不拔,却叫别人冤大头,操谁哪?又不是憨子,明摆吃大亏,别说你的公鸡有嘛能耐,就是只长的俊的凤凰,也没人给斗,不斗!鸡朋鸡友哜哜嘈嘈。
胜果却不声不吭,又围着这个叫云儿的公鸡转悠转悠,两圈转完,一拍瞎老头肩膀,哈哈喜着说:“嗨!瞎老头,真有你的,比,少爷我比!”
瞎老头把云儿放开,站在地上,云儿体型并不显刚猛,冠耳微小,嘴喙粗短,腿和脚爪四棱如桩,鳞片细密,全身羽毛洁白明亮,干净利索。离开主人怀抱,云儿舒展两下翅膀,在地上跑了几步,咯咯地清清嗓音,昂起头瞅瞅四周,好似唱戏前的炼音。
大红袍慢慢腾腾地从鸡笼里渡出方步,高大魁梧的身形如同将军,鹰嘴似的尖喙短粗锋利,冠若血瘤,眼窝深黑,全身羽色光泽耀眼似红缎,金黄色的粗腿,走起路来趾高气扬的,旁若无人。它先昂着头咯咯地轻慢几声,在地上蹭蹭鸡喙,好像战前磨枪。
红白二鸡,各自在场子里作战前准备,胜果带鸡朋鸡友退出中间场地,老头和闺女也蹲在了场子里沿。
二鸡见众人退后,知是要开始搏斗了,便都咯咯的说了两句鸡语,是客套谦让话还是诋毁对骂的活,凡人自不晓得。
尔后,大红袍竖起脖子上的斗羽,突然一个冲刺飞跃直扑云儿;云儿展翅迎战,一红一白上下飞腾翻滚拼杀在一起。
大红袍瞪起眼睛,张开红颜双翅,双腿跳起,口叨腿蹬,向对方猛攻;云儿不甘示弱,全身羽毛张开,扛胸拉尾迎敌。
它们尖嘴对尖嘴,叨啄相搏,厉爪对厉爪,抓挠相杀,只见两鸡冠血淋淋,毛羽舞飞。正所谓“腷膊战声喧,缤翻落羽皠”“磔毛各嘌痒,怒瘿争碨磊”。
二鸡是战斗一回连一回,一个掐冠门腿,一个滚地侧身;一个蹬山跳脚,一个海底勾腿;一个连环双击,一个退一进二;一个压脖赶尾,一个细啄毁目。
二鸡斗的是天旋地转,助威人群叫的是嗓哑舌干。
直斗了半个时辰,云儿仍是斗志昂扬,大红袍却已是疲惫不堪,眼瞅着云儿是上咬下转、伏身亮翅,大红袍却低头屈身,步步退避,最后卧地不起,再无力量争斗。
于是,云儿振振翅膀,高叫一声,风光称雄。
胜果的大红袍一败涂地,胜果人也目瞪口呆,垂头丧气。
鸡朋鸡友们也威风扫地,懊丧失意。
胜果嘟囔着“败了,败了。”
瞎老头子却喜眉喜脸,抱着云儿溜毛喂食。
看众纷纷议论云儿,说从没见过这么勇的斗鸡,瞎子的鸡神啦;别看云儿个头小,但那是皠毫、铁距、金冠、钢翅,数一数二的种。
胜果的大红袍败了,但胜果是少爷,胜果要给赏。
胜果就叫跟从的瘦猴下人掏大洋,下人就沮丧着脸说没大洋,胜果就举起巴掌要赏耳光,下人就磕头作揖的慌辩解:“少爷,你先别打我,今天你就没给我钱,祖宗奶奶、小太太也没给钱,你打死我也拉不出一个子。”
有钱的少爷没带钱,胜果耳刮子没打小奴才,却照腚踢了一脚:“滚,赶快滚,回家给祖宗奶奶要赏钱。”
胜果那边刚要走,一旁瞎老头忙上前。
胜果说:“老头你干嘛?觉得我赖你赏?”阔少爷就是赌输给别人钱那也是赏。
瞎老头忙笑脸说:“少爷是满府的少爷,满府家产万万贯,那差瞎老头三十块,我怕您来回折腾,瞎老头不怕累,跟您到府里提赏钱。”
胜果的脸就拉的像驴脸,铁青着说:“说半天,你还是怕我跑了不给赏。”
瞎老头忙摇手如个货郎鼔子,说:“那里,那里。少爷赏我,我也不白要赏。”
胜果狐疑的问:“那你想干嘛?”
瞎老头就凑近胜果跟前,翻瞪着白撒撒的眼球说:“少爷要看好了云儿,我就把云儿送给少爷。”
胜果一听,瞬刻大喜过望,抓住老头肩膀欣喜若狂的再问:“嗨,老头,真给!”
老头点点头,胜果一下子就像吃了蜜,一蹦三高地就往满府跑,下人兔子般跟在腚后,小妮子用木棍牵着瞎老头跑,瞎老头怀里抱着鸡,像追兔子,也一蹿一颠的跟在三个人腚后小跑。
五
“云儿好俊吆!”将军府的人都喜欢上了云儿,连小后娘也这么夸它。
胜果自是傲慢,丫鬟婆子们天天给云儿溜毛洗爪洗头,用苏州的丝绵给云儿做了四个睡觉的窝,一个比胜果大两岁的小家仆一天到晚跟在云儿后面,专门捡拾云儿的鸡屎鸡尿,胜果的衣兜里时时装着两样东西,一样是白白的大米;一样是黄黄的小米。
云儿富贵了,啄米便丢三落四,一把米叨两下便咯咯的昂头东瞅西望,看到一条砖缝急急踮跑过去,用爪子扒拉几下,却并无粮草,有时会冒出一条血红的蚯蚓,云儿便连叨带甩的逗它玩,一会儿蚯蚓就魂断几节,但不死,依然曲折爬动。
云儿有时会立于胜果的肩臂之上,宛如凶猛的白雕老鹰,有时云儿会站在胜果的头上,依然左顾右盼,到那儿都点头许诺,男女老少、不分公母的都亲昵的叫“哥哥”;有时云儿会忽然的从胜果身上飞下来,翅膀虽然已不能长时的载负它的多肉身躯,但依然煽动的翅膀会裹起一股扑愣愣的风。
那时云儿便会像捣蛋的胜果,飞到那儿,那儿便会鸡毛卷天,碟摔碗破,花落叶折,物倒油流。
老祖宗焚香求佛,云儿一进屋就从胜果的肩上飞到祭台上,两嘴就把面塑的红眼鲤鱼给啄瞎了,气的祖母捡起木鱼便砸胜果,胜果跑远了,满台祭供被云儿踏溅的七落八零、破残不堪。
将军老爷说:“把这个玩意儿给我宰了!”
胜果立刻就犯了病。
胜果躺在地上,脚瞪手刨,鼻涕口水肆流,嗷嚎着“奶奶——奶奶——奶奶”。
祖母癫着小脚就疯一样的急来,招呼丫鬟婆子快快拽起孙子,颤巍着手给胜果又擦鼻涕又擦泪:“乖孙子,好孙子,谁敢杀云儿,奶奶就杀谁。别哭,别闹,有奶奶做主哪。”
满家就这一支香火了。
将军就这一粒种子啊!
胜果的地位就是云儿的地位,将军怎会毁了自己的唯一儿子?胜果在,云儿便不会掉一根汗毛,便不会被杀了宰了。况且,云儿也听不懂将军老爷的吆喝,胜果兜里有米,云儿便跟着胜果转悠,家丁仆人见了胜果喊少爷,云儿便客气的替少爷回应他们叫“哥哥”。
云儿在满府享福了两月,一日就焉焉巴巴的老眯瞪眼,“哥哥”也不叫了,肩膀也不跐了,瘟了一样。
胜果就抓耳挠腮的着急,对着下人干嚎:“怎办?怎办呢?”跟着胜果的瘦猴下人就怯生生的给胜果出主意:“少爷——要不——咱上四角街瞅瞅,看看那瞎子爷俩在不?得让他们赔咱呢,不能便宜了老瞎子!”
胜果没有他招,与瘦猴急急忙忙的往四角街奔。
四角街依然热热闹闹,吆喝声此起彼伏,有挑担卖菜的,有推车卖肉的,有妇人卖一篮鸡蛋的,有钢刀生风、拳脚呼呼后大喊祖传秘方,御用膏药的,也有一个火炉,两张小桌,几个板凳卖热混沌的,还有卖胡椒辣汤的,三两人围坐半新不旧的地八仙,呼呼噜噜的地动山摇着喝,油光的脑门热汗瓢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