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祖母的馍馍磕子(散文)
一
一年一年过得真快。一晃眼的功夫,天就凉了,斜风细雨里,焦黄的梧桐叶儿落了一地。小镇上,人家篱笆墙下的野菊花开到蔫了,又到了腊月天,年根根就要到了。
小时候,每到这时去到老祖母家,我就等着闻小麦馍馍的甜香味儿,那个甜香的味儿,能勾出我肚子里一千条馋虫来。我出生的时候,国家离开战火硝烟还不过十年,老百姓刚吃了几天饱饭,就又遭遇了席卷大半个国土的自然灾害。那时的胶东乡下,不像如今的城里,只要有钱,大米白面管够。那时候,你就是有钱也难得吃上白面馒头,有了钞票,还得有粮票。说起来,现在的“零零后”不相信,那时候,就是想吃块臭豆腐,也得等过年凭票排上一天的队。
这是城里头,乡下就更不用说了。胶东地方是丘陵地,大田里种的最多的是玉米和地瓜。小时候,我拿来果腹的主要是玉米饼子和地瓜面窝窝头。以至于我后来到河北求学,同学们笑话我,一开口就是玉米碴子地瓜味。
我们村里的老辈子人说,大约在明代的时候,有个人从外面得到了玉米种子,回来就在岚上开了块地,种上了玉米。山东人管玉米叫苞米,河北人叫棒子,说的是一种东西。但玉米在山东长得非常高大,非常挺拔,非常有韧性,这大概是我们山东大汉,把自己的脾气、性格、基因也传给了几百年来一直相伴相生的玉米。现在有人说玉米的营养价值比大米高7倍,比小麦高5倍,但我儿时,100倍地想吃白面馍馍,不想啃玉米饼子。
祖母家里有口大铁锅,上面烀玉米饼子,下面煮地瓜干。一年到头,一家人主要就是围着这口大锅,就着咸菜疙瘩,啃玉米饼子吃地瓜干。这是正常年景,等到自然灾害时期,玉米饼子也没有了,锅底下就剩下了烂菜叶和地瓜干。
这年冬天,母亲在城里弄了三十斤玉米面,喊了祖父来拿。回家时,母亲给了祖父二十元钱,让他坐车回家。老汉哪里舍得,他想到二十元钱,能买多少口粮呀。于是,在风雪夜里,踉踉跄跄地赶了几十里山路回了家。为了这三十斤玉米面,祖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性命。再到后来,地瓜干也没得咽了,老汉在炕上饿到全身浮肿。
二
儿时,我太想吃白面馍馍了,想到夜里做梦口水浸湿了枕头。当盖垫上那一堆黄灿灿的玉米饼子中出现白面馍馍的时候,心里就会莫名地激动。我两只小眼儿滴溜溜地偷看着大人的脸色,两只小手像猫爪一样颤栗着,时刻想扑上去啃上一口。
白面馍馍只有在节日或有亲朋好友来的时候,才有的吃。再就是麦收。麦收的时候,可以吃好些天的白面馍馍。于是,我总盼着过年,盼着家里来亲戚朋友,盼着麦收。上小学的时候,我年年都在麦收的季节积极地参加拾麦穗儿。中午割麦的大人歇晌的时候,我会偷偷地逃进沟渠里,用火烧麦穗儿吃,那个滋味想起来都让人流口水。
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一位专家说,我的老家莱州,商周时曾是东夷人建立的莱子国,称作莱夷。莱人是神农氏的后代,他们是从西部迁徙而来。莱人之名源于他们首先培育了小麦,商周时期,称麦子为莱。古书《集韵》上说,“齐谓莱,从来,从麦。”莱国,春秋时为齐国所灭。小时候,祖父也曾告诉我,我们这一支族人,是由甘肃、四川而来。我想,我的族人或许就是发明并培育了小麦的莱夷后人吧。我这么痴迷白面馍馍,是否是祖先传承的基因作怪?
夏天躺在麦田里,看着麦浪在阳光下翻滚,在微风吹动下,麦田里到处都洋溢着淡淡的馨香。这带着泥土的芳香,一阵阵冲击着少年的胃。从少年开始,直到现在,我吃馒头从来都不就菜,就连咸菜也不带,那麦子本身的香味,就足够开胃了。从地里回来,还没跨进家门,我就会大声嚷嚷:奶奶,我要吃白面馍馍!
每当这个时候,祖母总是快活地说,好呀,好呀。奶奶给你蒸大鱼、大公鸡、给你烙金元宝。祖母说话算数,她扭动一双小脚,开了东厢房的仓房,舀了大盆的面粉,这些面粉藏了一个冬天,雪白雪白的,煞是馋人。
祖母瘦瘦小小的,却浑身都是劲。她日复一日地张罗一大家子十几张口的饭食,却从不喊累。案板、锅台、风箱就是她的主阵地。我最爱看祖母傍晚盘腿坐在蒲团上拉风箱的样子,她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炉灶里添柴,火焰照红她半面脸膛,木刻版画一样的美丽。
此刻,祖母将面粉和老酵头一起放进铜盆,浇上温水不停地搅拌。揣均揉透了,就把面团儿搁在面板上醒面,醒一回儿洒上干面粉揉一次,再醒再揉,直到在面团上用手按下凹陷能自己恢复为止。这时候,祖母的秘密武器就要出场了,她从炕头东边的小木匣子里,拿出一把铜钥匙,摸进黝黑的东屋,摸索着开了一只暗红箱子的门,拿出大大小小十几只馍馍磕子。祖母的箱子里有几十只馍馍磕子,每次,她都会根据不同的需要,拿出其中的一部分。
祖母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夏日的斜阳照在她身上,瘦小的身子在光影里晃动。她变戏法似的,将一个个早已做好的面剂压进馍馍磕子,然后,“乒乓”一声响,从馍馍磕子里就跳出一只虎头鱼,一只大公鸡,一只小猴子,一只大桃子,一朵莲蓬子,还有一串圆圆的金元宝……祖母摞起笼屉上火蒸,麦香的味道在老屋里到处弥漫。金元宝不是蒸的,是放在鏊子里烙熟的。
一顿用白面做成的丰盛晚宴在夏日的农家小院开张。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肉食,却也有鸡、有鱼、有苹果、桃子……我和孙辈们的脖子上,都挂了一串老祖母用丝线穿起来的金元宝。二腚喊,奶奶我要吃鸡!三腚喊,奶奶我要吃鱼!二岁的四腚也奶声奶气的嚷嚷,我要吃、吃个小猴子!我和堂兄弟们使劲地吃、拼命地吃,吃到咽不下去了还用手往嘴里塞,直到吃得肚子滚圆,不停地胀气、打嗝、放屁。这是庆祝丰收的喜庆日子,吃了这顿丰盛的晚餐,明天一家老少就要冲向麦田开镰了。
三
祖母不是我们岚上人,她的娘家远在一百里地以外。这些馍馍磕子,是她的陪嫁。自打我懂事起,就听她反复地说,她是被祖父骗到山村里的。祖父大祖母11岁,当年是远近有名的穷鬼。还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他十几岁年纪,就随了兄长去闯关东,在松花江上放木排。祖父在九死一生中,从波涛浪里挣了几个拼命钱,在关外立不住脚,就又回到岚上老家。近处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要奔不惑之年了,才央了媒婆说破三寸不烂之舌,雇了乘小轿,将祖母抬进了家门。
祖母的娘家在平地上,生活还算过得去。她虽然不识字,但在小镇上听了不少戏文,也算有些见识。她被抬进这个穷困的小山村,见到的是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子,不由得有些气恼,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对祖父的称呼就是老汉。但想到在家就是主母,上面没有婆婆,这空置了几十年的祖屋,因她来了才打开柴门,也就死了想逃走的心。她从娘家带来了锅碗瓢盆,带来了一大箱子馍馍磕子。这些馍馍磕子是她娘家的传家宝。这些宝贝,伴随她的到来,养育了一大家子的儿孙,并将快乐刻进他们的记忆里。
祖母的娘家是苹果产地,馍馍磕子就是用苹果木做的。做馍馍磕子的苹果木很考究,要用十年以上的树龄主干。为了不使木材开裂,伐下来的木头先要用三个月的时间,放在背影处慢慢风干,解成型板后,还要放进滚水中煮,直到把水煮成暗红色。煮好的板材还得放进水中浸泡,第一遍浸泡的水依旧是暗红色,再泡第二遍,直到水色变淡了,将木材中原来的水分全都泡出来,这个时间也得三个月。据说这样处理过的苹果木做成馍馍磕子,可以几十年不开不裂不变形。
材料处理好了,就要下刀刻画花纹。刻馍馍磕子的木匠没有现成的图样,全靠心灵手巧自己揣摩。我的姑父是个木匠,他会打门做窗装钉箱柜,但馍馍磕子,他说做不了。旧时代,“宁帮十吊钱,不将手艺传”,技艺是手艺人的饭碗,轻易是不传人的。聪明的工匠,凭着园铲、平铲、刻刀等简单的工具,就能在20厘米直径的板材上,刻出花鸟鱼虫、动物植物等图形。儿时,我常见到的动物类花色有虎头鱼、鲫鱼、金鱼、小猴、公鸡、鸟儿和鸣蝉,植物类的有葫芦、桂圆、莲子、桃子、秋叶、花篮等,中秋节用的馍馍磕子比较大,有嫦娥奔月、广寒宫、桂树、玉兔捣药等,再就是寿桃和金元宝,是专为老人孩子祝寿、过生日用的。
祖母的馍馍磕子,都是些老古董儿,平时锁着不用。她不识字,又是个小脚儿,虽然离娘家也就100多里路,但自从嫁进山村就没回去过。这些馍馍磕子,也就成了她思念娘家人的念想。虽然,在别人眼里,这些东西不算个啥,但她却看得比珍宝还重,用油纸裹了,红绸缠了,锁在箱底。这里边寄托了她对亲人、家人全部的爱意和情份。儿时,我们家乡有在新年初三、初四拜姑妈的乡俗,我就曾提了小篮子,跟在毛驴后头,将寄托了祖母爱心的刻花馍馍,一家一家送到姑妈家的锅台上。我有四个姑妈,沿着岚上向下的山间小径走下去,每隔3里一家。回来的时候,我也不空着手,姑妈们又把各家的面鱼和刻花馍馍让我带回娘家,送母亲尝尝,报的是娘亲的恩。
那年,我的外婆从江南到了胶东去会亲家,山村里没啥好送的,祖母送了套馍馍磕子给外婆带回了南京。江南人以稻米为主,外婆不会做面食,这套馍馍磕子不派用场,加上动乱年代,外公、外婆被赶去苏北乡下放鸭子,这套馍馍磕子,也就在动乱岁月里,没有了下落。
上个世纪60年代中后期,我父母从山东调防河北,祖母也给了我母亲一套馍馍磕子。她是要儿子、儿媳不要忘了家乡的山水,乡间的情谊。这套馍馍磕子,母亲一直收藏在一只草绿色行军挎包里。在我读高小的时候,母亲还用馍馍磕子,给我们兄妹烙过金元宝儿。后来,运动的风声越来越紧,怕被人给“破四旧”吧,这套宝贝就被藏了起来。
改革开放初期,我从部队回到江南。成家后,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我就想起了这套馍馍磕子,回忆里,那带着麦香、苹果甜和阳光味道的白面鱼型、鸡型、莲蓬型……的刻花馍馍,又激活了我的一千条馋虫。躺在阳光直射的麦田里,爬在秋阳斜照里的花椒树上,躲在冬日麦秸草垛中的惬意日子,就像电影一般从脑际闪闪而过。我迫不及待地想得到那套馍馍磕子。我对母亲说,我想要那套奶奶送给我们的馍馍磕子。母亲叹息说,哪里还有啊,那些年运动、迁徙、搬家,早不知哪里去了。傻儿子,现在城里大街上什么点心没有呀,你怎么还想着那些旧玩意?
那不是一般的旧玩意儿呀,那是我收藏在岁月深处的一颗童心。
我一直不死心。父母故去后,我翻遍了他们居住的屋子,始终没有再见到这套馍馍磕子。唉,动荡的岁月,真的将它们遗弃了。

多少年后,当我们渐渐老去,这些旧物却带有它们独有的气息,沉香在岁月里。
读二哥此文,能在文字的缝隙中望见老祖母在灶台忙碌的身影,能望见从她掌心里变出来的那些虎头鱼、大公鸡、小猴子,大桃子,莲蓬子……
深情的人总是会念旧,会找寻,会沉思,而这样的散文更是有着无数动人之处,除了自带时代印记、文学魅力和艺术光芒,还将带给我们回忆,还有一颗不小心遗失的童心。
细节的丰满让散文的意蕴更为深远。绝品,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