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阿尔斯楞(小说)
一
春天的早晨,太阳爬上了莫汗山。金灿灿的阳光驱散了草原上的雾霭,蜿蜒曲折的沃鲁伦河从莫汗山里奔腾而出流向远方,只留下姹紫嫣红的野花妆扮着无垠的牧场。
在围栏门口守了一夜的阿尔斯楞,抬头看了一眼莫汗山尖上的太阳,抖了抖厚实茂密的鬃毛,转身向着毡包走去。
阿尔斯楞走得很慢,四条曾经健壮有力的腿,如今快要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它的精神也没从前那样足了,昨晚守着羊群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对草原牧羊犬来说,这是个致命的错误。不仅让羊群没了保护,也把自己置于危险当中。虽然它很快就醒了,但阿尔斯楞知道,自己衰老的速度比想象得要快。想到这,阿尔斯楞回头看了一眼连绵的莫汗山。
“回来喽,阿尔斯楞,该吃饭喽。”
“回来喽,阿尔斯楞,该回家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在阿尔斯楞的耳边,一个却在阿尔斯楞的脑海里。
叫阿尔斯楞吃饭的是主人宝利德,他就站在毡包的门口,手里端着一个雕花的大木盆,盆里是冒着热气的食物。阿尔斯楞来到宝利德面前,并没急着去吃食物,而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宝利德。
“别看啦。我也老了,头发都白了。每天睡得晚醒得早,做什么都没精神。朝鲁叫我卖了羊群跟他去城里住,可我舍不得离开莫汗山,舍不得离开草原。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这是我的牧场我的家。你得陪着我,等我去见腾格里(天神)的时候,你好把消息告诉我的朋友,他们会送我最后一程的。”
宝利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梳理着阿尔斯楞的鬃毛,阿尔斯楞舒服地眯起了双眼。宝利德敲了敲木盆,阿尔斯楞低头吃了起来。木盆里的食物是宝利德给阿尔斯楞特制的,是用炒过的黄豆粉加上羊肉、羊油、羊肠子炖煮而成的。里面没有一点儿骨头,因为阿尔斯楞的牙齿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锋利坚固了。
宝利德调整着阿尔斯楞的脖圈,还用袖子将脖圈上的银钉擦得亮晶晶的。
“你得多吃,得吃好,这样就能多陪陪我。等我去见腾格里之后,你才能回莫汗山去。不然你就算不上草原上最好的大笨狗了。”
阿尔斯楞伸出舌头舔了舔宝利德的手,两眼不舍地看着宝利德。它很想告诉宝利德,最近那个呼唤它回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它可能没法等到宝利德去见腾格里,或者接替他们守护莫汗山的人到来的那天了。
宝利德摸着阿尔斯楞的头说:“朝鲁的心里已经有了狼的贪婪,我不会让他卖了这个牧场。卖了这个牧场,莫汗山就完了,沃鲁伦河也完了,整个草原就都完了。”
阿尔斯楞低头边吃边听着宝利德的絮叨。马厩里的枣红马乌兰巴鲁咴咴地叫着,一只前蹄嗒嗒地敲着地面。
宝利德站起身,一边捶着后腰一边冲着乌兰巴鲁说:“来啦来啦。你都快跑不动了,可这脾气还和从前一样急。”
乌兰巴鲁不再用蹄子敲地面了,它冲着宝利德一个劲地点头。宝利德从毡包里拎出一桶加了盐的温水,这是给乌兰巴鲁准备的。乌兰巴鲁用脑袋碰碰宝利德的肩膀,然后把嘴伸进水桶里咕咚咚地喝起来。宝利德又回了毡包,再出来时肩上扛着马鞍子,手里拎着辔头。
太阳已经高出莫汗山一个手指,再过一会儿,草叶上的露水就会收干,羊群也该去吃草了。趁这工夫,宝利德给吃饱喝足的乌兰巴鲁戴上了马具,解开缰绳让乌兰巴鲁在草地上溜达。将装满马奶子酒的牛皮酒囊系在腰间的皮带上,马鞭套在手腕,顺手往马袋里塞进去一包牛肉干。
金灿灿的烟叶丝塞满烟锅,宝利德用火镰打着火,美美地吸了一口。家里有一次性打火机,那玩意儿轻巧又方便,可宝利德就喜欢用火镰。他固执地认为,真正的牧人就得用火镰。打火机,那是城里人才用的玩意儿。
当烟丝彻底化为灰烬的时候,宝利德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用力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乌兰巴鲁飞快地跑了过来,宝利德翻身上马,一声吆喝。
“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立马走到围栏门口,用嘴叼住铁搭扣往上一抬。围栏的门缓缓打开,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如同白色的流云一般涌出了围栏。
围栏里还剩下一只小羊羔躲在栏杆后面咩咩地叫。阿尔斯楞走过去,用爪子轻轻拍打小羊羔的屁股,小羊羔不害怕了,它跟着阿尔斯楞走出围栏,哒哒哒地跑到母羊身边,用带着奶味的叫声跟母羊撒娇。
阿尔斯楞来到羊群前面,长着两个大犄角的头羊看到阿尔斯楞来了,这才迈步向前。头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羊群就跟着声音一边低头吃草一边向牧场走去。
宝利德用脚尖磕了一下马镫,乌兰巴鲁迈着四方步,悠闲地跟在羊群后面。
二
连绵千里的莫汗山脉,主峰形似巨大的敖包耸立在天地之间。山上泉清林翠,犹如一幅长轴画卷。莫汗山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幽长的峡谷,西边的名叫西乌不拉沟,沟底坡度平缓,花草树木繁多,一个接一个的小瀑布点缀其间,是放牧赏景的好去处。东边的叫东乌不拉沟,沟深且两侧石砬子壁立,湍急的河水在沟中奔腾咆哮,给这条峡谷平添几分险峻的气魄。这条河就是沃鲁伦河的源头。
羊群缓缓来到西沟外的草场上,这里水清草肥,鸟语花香,如同进了天堂。
宝利德策马来到西沟口外一处台地上,这里地势高且平坦。俯瞰整个牧场,犹如一张巨大的绿色地毯绵延至天的尽头,野花在风中摇曳,远处的毡包像绣在绿毯上的蘑菇,羊群如同流动的云朵。青草野花之间隐约可见平整的石条。宝利德的爷爷说过,这里原先有一座红墙金顶的喇嘛庙。岁月变迁,如今只剩下这些斑驳的石条和四季雨雪相伴。
宝利德也没见过这座喇嘛庙原来的样子,他只记得和高娃的第一次幽会就在这。那座小小的敖包,就是他和高娃亲手垒起来的。宝利德一边绕着敖包转圈,一边说个不停。
“高娃,昨晚我又梦见你了。你还是那样漂亮年轻,可我却老得头发都白了。别急啊,咱们一家快要团聚了。有你有我,还有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听到宝利德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看了宝利德一眼,见他是在跟敖包说话,就知道主人在思念高娃。阿尔斯楞知道高娃是自己的女主人,但它从没见过高娃。它在主人的毡包里闻过不同于宝利德的味道,时间久了,那味道慢慢也没了。
调皮的小羊羔们嬉闹着离开了羊群,阿尔斯楞站起来走下台地,它得把小羊羔们赶回来。一只出色的草地牧羊犬,它可以独立完成放牧,根本不需要主人操心。
小羊羔们安静了,乌兰巴鲁站在一片野花丛中注视着羊羔们,满眼温情,天地之间一派祥和。
祭拜了敖包,宝利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往烟锅里塞满烟丝,用火镰点着抽了起来,青紫色的烟雾袅袅飘散开来。
阿尔斯楞回到宝利德身边,紧挨着他蹲坐下来。在放牧的时候,即使再疲劳,阿尔斯楞也从来不会趴在地上,它要时刻观察四方,确保羊群的安全。
灿烂的阳光照在阿尔斯楞身上,把它脖圈上的银钉耀得璀璨如钻。这个镶嵌着银钉的脖圈象征着阿尔斯楞曾经的荣耀,那是莫汗山附近十几家牧民,请了县里最好的皮匠和银匠为阿尔斯楞量身定制的,大家用这个特殊的方式来表彰阿尔斯楞的勇猛和忠诚。
阿尔斯楞曾经猎杀过几只袭羊的野狼,从此声名鹊起。但使它获得殊荣的,是它曾经咬死过一只凶狠的头狼。那时的阿尔斯楞,正是血气方刚无所畏惧的时候。那年,一只头狼领着狼群越过边境跑到了莫汗山下的草原上。冬季到了,天寒地冻,兔子和老鼠都躲进了地洞里,狼群没了食物,更加疯狂地袭击羊群。
牧民报警后,边防军和警察追着狼群围猎。狼群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头狼。头狼逃进了莫汗山,它白天躲在山里,半夜下山窜进牧人家里,接连祸害了十几户牧民的羊群。一次能把牧民家的羊咬死一多半,不是为了吃,纯粹是报复牧人。牧民恨之入骨,却对狡猾又残暴的头狼无可奈何。
宝利德知道消息后,背着猎枪,带着阿尔斯楞,赶着羊群来到莫汗山下。他把围栏和毡包建在西乌不拉沟口那片台地上,这样就堵住了那只头狼下山的必经之路。
从牧场建好的那天开始,宝利德和那只头狼就开始了斗智斗勇。附近的牧民和羊群安全了,可宝利德家的羊群却越来越少。那时宝利德的儿子朝鲁刚考上大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可宝利德却拿不出钱来。朝鲁不得不一边打工一边读书,从那以后,朝鲁就不怎么搭理宝利德了。
头狼是狡猾的,它一次次绕过宝利德设下的陷阱,一次次冲进羊群大开杀戒。年轻的阿尔斯楞被激怒了,一次次冲进莫汗山想和头狼来个生死对决,但却被狡猾的头狼用各种方法骗得它在山里兜圈子。
冬季到了,大雪覆盖了莫汗山。头狼饿得在莫汗山里哀嚎,可它就是不出山。宝利德下了狠心,杀了自家所有的羊,把羊血洒得到处都是,把死羊堆在毡包前。宝利德是在告诉头狼:“来个生死对决吧。你赢了,我和这些羊都是你的。你输了,就去死!”
头狼耐不住血腥味的诱惑和饥饿的折磨,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里下山了。那一夜寒冷彻骨,宝利德为了御寒喝了酒,没想到竟睡着了。等他被嘶吼声惊醒时,阿尔斯楞已经和那只头狼咬成了一团。
尖牙对着尖牙,利爪对着利爪。两只有着共同祖先的猛兽在博命拼杀,北风裹夹着犬牙咬合时发出的撞击声,利爪撕破皮肉时的嘶嘶声,一片混沌,鲜血飞溅,成团的鬃毛在空中四散飞舞。
宝利德没法开枪,因为一狼一狗的动作太快,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狼哪个是狗。他拔出刀子冲过去想把头狼捅死,头狼已经拼红了眼,它躲过宝利德迎面刺来的刀,一口咬在宝利德的手腕上。刀掉在地上,剧痛让宝利德惨叫不止。
“阿尔斯楞,咬死它!”
一阵旋风裹着浑身是血的阿尔斯楞,像刀剑出鞘般扑过去,一口咬断头狼的脖子。鲜血喷涌,头狼噗地倒地,抽搐几下便无声无息了。宝利德和阿尔斯楞也双双栽倒在雪地里,空气里弥散着一股血腥味。
阿尔斯楞躺在地上气息奄奄,血在它身上冻成了冰壳。宝利德知道,必须发出求救信号,否则他和阿尔斯楞都得死。
宝利德挣扎着从毡包里牵出乌兰巴鲁,然后抱着阿尔斯楞骑上马背。临走前,他点燃了毡包。这把火救了他和阿尔斯楞的命,他们走了几十里地后,终于遇到了赶来救助的牧民。
从此,阿尔斯楞就成了莫汗山附近所有大笨狗的王,它戴上了银钉脖圈。除了它,莫汗山附近所有牧民家的大笨狗,都没这个资格。
三
和煦的微风轻轻吹拂,宝利德低着头陷入了沉思,叼在嘴里的烟锅早已熄灭,但他浑然不觉。
小羊羔们又开始叫了,阿尔斯楞跑向羊群。羊羔的叫声也唤醒了宝利德,他收起烟锅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
“老喽,这一觉睡到太阳偏西了,该回家了。”
宝利德骑上马,又冲阿尔斯楞喊了一声。草场上响起了叮当叮当的声音,羊群跟着头羊向围栏走去。阿尔斯楞跟在羊群旁边,将掉队的羊撵回到羊群里。
“沃鲁伦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雪白的羊群如云朵,火红的花叫萨日朗。草原上来了一群狼,要把那羊群都吃光。莫汗山下的大笨狗,它浑身浴血杀豺狼。莫汗山啊高又高,出了英雄阿尔斯楞。阿尔斯楞是犬中王,它的美名啊传四方……”宝利德低沉浑厚的歌声在草原上回荡。
突然,阿尔斯楞吼叫着越过羊群冲向围栏。宝利德仔细一看,只见自家的围栏前坐着一个人,赶紧跟着阿尔斯楞跑过去。
小江坐在围栏前,用手机拍着远处的莫汗山和山下的草原、羊群,当他转身拍摄毡包的时候,只见一只鬃毛像狮子一样的大黑狗咚咚咚地向他奔来。
小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狗,兴奋地对着大黑狗咔嚓咔嚓地拍着。当大黑狗的脑袋充斥整个镜头的时候,小江才反应过来。
“天呐,救命啊!”
“阿尔斯楞!坐下!”
阿尔斯楞在距离小江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住,它四爪紧紧抓着地面,鬃毛乍起,尖锐的犬牙分外吓人。小江吓得紧紧抱住围栏一动也不敢动。
宝利德催马来到围栏边。翻身下马来到阿尔斯楞身旁轻声安抚它,阿尔斯楞停止了吼叫,蹲坐在草地上。宝利德转身看着年轻人,他吓得脸都白了。
“孩子,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您是宝利德欧沃(爷爷)吧?我是小江,市文联的。今年是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上级要求我们创作一批有意义的作品作为周年献礼,我想写草原写牧民,所以就来找您。这是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
“你的家乡是哪里?”
“山里,燕山里。”
“哦,你不是草原人,那是应该来草原体验一下生活才行啊。对了,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打了好几个,没人接。来的路上,我也打了,还是没人接。”
宝利德摸摸马袋,这才发现没拿手机。
“手机忘在家里了,不好意思啊,跟我回毡包吧。”
“好!谢谢欧沃。欧沃,这狗不会咬我吧?”
“它叫阿尔斯楞,它不是狗,它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你把它当人看就对了。那匹枣红马叫乌兰巴鲁,年纪大了脾气不好,你少惹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