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阿尔斯楞(小说)
宝利德边走边絮叨,他说一句小江答应一句,阿尔斯楞则紧跟在宝利德身后。
四
这座毡包紧挨着宝利德住的那座,毡包里铺着厚厚的地毡,摆着木制的柜子、桌子和椅子,还有一张木床。毡包里干净、整洁,显然是经常打扫,但又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这是我儿子朝鲁的毡包,他在市里工作,很少回来,以后你就住这。”
“您说的朝鲁,是不是阿尔腾冶金公司的总经理朝鲁啊?”
“是,你认识?”
“他是优秀企业家,开会时我们见过。”
宝利德没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柜子拿出一套蒙古服装递给小江。
“穿上蒙古袍、蒙古靴子,吃蒙古饭,每天骑着马去放羊,用不了多久你就是蒙古人了。”
“用不了多久是多久?”
“等你的脸和我一样黑的时候,等阿尔斯楞不再冲你吼的时候。换上吧,换好了帮我去喂马。”
“怎么喂马呀?”
宝利德一指门口说到:“去问阿尔斯楞。”
“啊!这能沟通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枣红马乌兰巴鲁生气地用蹄子刨着地。草料和黄豆拌得不匀,温水里没放盐。总之,乌兰巴鲁看小江是哪哪都不顺眼,就差用蹄子踹他了。
阿尔斯楞用两只前爪捣和着食料,似在安慰乌兰巴鲁。小江终于把加了盐的温水拎来了,乌兰巴鲁一头扎进桶里,又迅速抬头冲着小江喷出一股水柱。躲避不及的小江顿时成了落汤鸡,阿尔斯楞尝了一口温水,太咸了。
“这哪是马呀,这分明就是个爷,太难伺候啦。”
小江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抱怨。阿尔斯楞咧开嘴冲小江伸出了舌头,好像是在笑他没用。
“阿尔斯楞,你在嘲笑我。我不干了!”
“不干这些,就成不了真正的草原人。去把盐水换了,盐不要加太多。”
宝利德在马厩外说了一句,然后他敲着木盆喊:“吃饭喽,阿尔斯楞。”
“我问过阿尔斯楞了,可是它也没告诉我加多少啊。”
“它又不会说话,你得看它的眼神,它说的话都在它的眼神里。”
一个人和一只狗四目相对,眼神交流,这画面让小江实在不敢往下想。
总算把乌兰巴鲁伺候得不再蹄子刨地了,引人垂涎的香味从宝利德的毡包里飘出,馋得小江直咽口水。
“你刚来,我得把饭弄得丰盛一些,这是草原人的待客之礼。从明天起,你就不是客人,是这个家的成员之一了。去洗洗,然后休息一下,草原上的黄昏也是很美的。去吧,孩子。”
夕阳被莫汗山挡住了一半,余晖把草原镀上了一层橘黄色。小江抱着一只小羊羔绕着围栏溜达,母羊在围栏里追着小江咩咩地叫,阿尔斯楞跟在小江身后一边走一边摇着尾巴。
小江的样子让阿尔斯楞想起了朝鲁。那时的朝鲁才十几岁,他最喜欢在傍晚的时候领着阿尔斯楞在草地上玩耍。朝鲁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围栏上伸开双臂摇摇晃晃地走,他总想在围栏上走一个整圈而不掉下来。
每到这时,阿尔斯楞就会追着朝鲁,不住声地叫着提醒他。而朝鲁总是对阿尔斯楞说:“没事的阿尔斯楞,别担心。哎呀!”
朝鲁摔下来不是一两次了,每次摔下来他都不会哭,小时候不哭,长大了更不哭。每次走完一个圈,朝鲁都会搂着阿尔斯楞开心地又蹦又跳。
后来朝鲁离开了草原,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最近几次回家,朝鲁总会和宝利德吵架,朝鲁连饭都不吃就走了。阿尔斯楞怎么追怎么叫,朝鲁也没回过头看它一眼,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搂着阿尔斯楞说个没完了。
阿尔斯楞一边走一边想,它特别想见到朝鲁,它怕自己在回莫汗山之前,再也见不到朝鲁了。
小江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把小羊羔还给母羊,爬上了围栏。他站在围栏最上面的栏杆上伸出手臂。阿尔斯楞的双眼明亮了起来,它看着小江稳住了身体,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小江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他的身体在摇晃,两眼紧张地盯着脚下。阿尔斯楞看着小江那带着孩子般玩皮的笑容,仿佛又看见了朝鲁,它的双眼顿时变得模糊,两滴泪顺着阿尔斯楞的眼角流出,滴落在草地上。
“呜汪汪。”
“我会小心的,阿尔斯楞别叫,你一叫我就紧张。”
“呜。”
“知道了知道了。看,稳住了。”
毡包门口的宝利德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用干瘦的大手擦了擦眼睛,然后把地毡铺在了苏鲁锭下。苏鲁锭就是立在毡包前的那根高高的杆子,蒙语的意思是“矛”,它是蒙古民族的守护神,是蒙古人的象征。
“小江、阿尔斯楞,回来吃饭喽。”
小江跑回毡包前的时候才注意到,宝利德家的苏鲁锭和别处的不一样。这杆苏鲁锭高度约有六米左右,黄铜的三叉尖在晚霞中泛着金光,三叉尖下面的圆盘上缀着十八绺白色的缨子。苏鲁锭的杆笔直,外面包着黄色的绸缎。除了它的杆之外,固定牵连苏鲁锭的绳子也用黄色的绸缎包着。从没见过这样庄严的苏鲁锭,小江忍不住伸手摸了起来。
“这叫查干苏鲁锭,它的杆称为希利彼,长一丈三尺五寸,是用柏木制成的。做杆子的柏木,只能从准格尔旗的阿贵庙、希尔嘎河、什巴尔台庙、哈日河阿贵、拉拜乌拉(神山)还有莫汗山等地受过活佛禅封的柏树中选来。莫汗山的柏木,是等级最高的。希利彼外面的那层黄色绸缎是它的‘衣服’,上面钉着一千铜扣纽,象征一千只慧眼。连接苏鲁锭的绳子叫呼和纳楚格,是用公马鬃搓成的,也用黄缎子包住。苏鲁锭上的缨子,是用九九八十一匹骏马的鬃毛制成的。”
“这是我见过的最神圣的苏鲁锭。”
“莫汗山连同周围的这片草原,是成吉思汗的儿子拖雷的封地。世代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牧人,都是黄金家族的后人,所以毡包前才会竖起这样的苏鲁锭。它象征着勇猛善战,善良正直。”
宝利德拍拍被惊呆的小江,随后说:“莫汗山是成吉思汗召集大军征战四方的集结地和出发地,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讲。”
五
篝火点燃了,硬木桌上的手把肉和其他美食叫人垂涎欲滴。斟满美酒的银碗托在长长的哈达上,宝利德唱起了婉转悠扬的祝酒歌。小江接过银碗,用无名指蘸着酒弹向天地和火炉的方向。歌不停,酒不停,关系越来越近,感情越来越浓。宝利德拉着马头琴唱起了长调。
“风吹过无边草原,莫汗山矗立我眼前。巍峨身躯高入云端,守护着草原的平安。
沃鲁伦河水甘甜,滋润我美丽的家园。日复一日奔流不断,流淌千年从未改变。
莫汗山连绵不断,就像神圣的诗篇。教我善良和勇敢,撑起草原的蓝天。教我善良和勇敢,撑起草原的蓝天……”
小江用手机把宝利德唱歌的样子录下来,他也跟着宝利德的歌声学唱。唱着唱着,泪水就顺着脸颊流淌。
小江搂着宝利德问:“欧沃,莫汗山真的能教我们善良和勇敢吗?”
“莫汗山教给我们的,不只有善良和勇敢。”
“欧沃,莫汗山还能教我们什么?”
“你看看阿尔斯楞就知道了。”
月亮爬上了莫汗山,草原上一片朦胧。毡包前的篝火只剩下木炭和灰烬。宝利德的毡包里响起了鼾声,而小江却毫无睡意,悄悄打开门走出了毡包。初次留宿草原,心情格外兴奋,又加上喝了不少马奶酒。喝的时候口感甘甜,喝完却感觉头昏、口渴。
小江记得马厩里还有半桶水,便迷迷糊糊朝着马厩走去。当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时,发现自己来到了围栏门口。银色的月光下,阿尔斯楞蹲坐在门口,两只眼睛泛着光亮。
听到脚步声,阿尔斯楞扭头看着小江,它的眼神非常清澈。就在刚才,阿尔斯楞的脑海里又反复响起那个声音。
“回来喽,阿尔斯楞,该回家喽。”
是小江的到来,打断了那个声音。小江靠着围栏站在阿尔斯楞身边,从这里正好看到一轮圆月浮在莫汗山顶上。
小江说:“草原的夜色真美,比白天还美。这种美才是纯粹的干净的,让人一看就着迷。”
阿尔斯楞点了点头。小江继续说:“时间紧任务重,可我脑袋里就是没思路。城里太浮躁不适合创作,还是这里好。欧沃的歌词真好,莫汗山连绵不断,就像神圣的诗篇。教我善良和勇敢,撑起草原的蓝天。这太有意境了,不如我就用这个为题材写一篇吧。”
阿尔斯楞一边点头一边呜呜地叫着,它并没有听懂小江的话,它是在告诉小江,它就要回莫汗山去了,它想在回莫汗山之前见朝鲁最后一面。
小江说着,感觉喉咙里像着了火,直起身四处张望。他看见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沃鲁伦河。
体内的烧灼感越来越强烈,小江难受得忍不住呻吟起来。他转身向沃鲁伦河跑去,越跑越快。
当宽阔的沃鲁伦河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小江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进水里,但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拽住。回头一看,只见阿尔斯楞死命地咬住他的袍子。
“阿尔斯楞,我想喝水,快放开。”
小江用力拉拽袍子,可阿尔斯楞就是不松开嘴。
“我快渴死了,别捣乱,松开!”
小江猛然发力,把袍子从阿尔斯楞的嘴里硬拽了出来。阿尔斯楞闷哼一声,突然将小江扑倒在地。它的两只前爪压在小江胸口上,浑身的鬃毛炸起,鼻子上隆起了褶皱,露出了嘴里的尖牙,并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小江被阿尔斯楞那凶狠的样子吓傻了,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阿尔斯楞的前爪从小江身上挪开,转过身去摆出了攻击姿势,嘴里发出低沉凶狠的呜呜声。
小江坐起来,揉下眼睛,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只见河边黑暗处有几个黑影在晃动,这些黑影的头部都有两个亮点儿。小江知道,那亮点是野兽的眼睛。小江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攥在手里,沉甸甸的石头让他紧张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安全感。
那些黑影对阿尔斯楞的警告毫无反应,它们顽强地跟阿尔斯楞对峙着。
“小江,阿尔斯楞!”
身后传来呼唤声,小江回头一看,不远处有手电的光亮在晃动,隐约还有马蹄声传来。
“我在这!”
小江大声回应着,他怕对方听不到,掏出手机打开电筒在空中画着圈儿。
昂昂昂昂!
阿尔斯楞发出了吼声,小江回头看时,河边那些黑影全都跑了。宝利德骑着乌兰巴鲁来到河边,当他知道小江没事之后,紧张表情才放松下来。
“欧沃,我是想喝水,幸亏阿尔斯楞跟着。”
“没事就好,草原的夜里不能乱跑。”
“我记住了。”
温热的奶茶冒着香味,小江连喝三碗这才缓过劲来。经过这一折腾,他的酒全醒了。
“阿尔斯楞呢?”
“去守夜了。别担心,它没事。”
夜已深,宝利德回了自己的毡包。小江依旧没有困意。他想把这段经历写下来,翻身坐起,右手不经意地按在袍子上,一股刺痛从掌心传来。打开一看,发现手掌心有血渗出,袍子角上插着的一个又尖又长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根一指长的略带弯曲的犬齿。
六
“回来喽,阿尔斯楞,该吃饭喽。”
宝利德的声音把小江唤醒,他急忙起身出了毡包,只见阿尔斯楞正在吃饭。
“怎么了我的阿尔斯楞,是不是累了?一定是昨晚你太累了。今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你的牙怎么了?”
宝利德还是发现了问题,他掰开阿尔斯楞的嘴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
“牙呢,阿尔斯楞,牙呢?”
阿尔斯楞舔着宝利德的手,轻声地呜呜着,像是在安慰宝利德。小江转身进了毡包,然后,双手捧着那颗犬齿,跪在宝利德面前。
“都是我不好,我拽衣服的时候把阿尔斯楞的牙弄断了,您打我吧。”
宝利德拿起犬齿看了看,又仔细看了阿尔斯楞的牙床。
“这不怪你。你看这牙是整根掉的,再看阿尔斯楞的牙床也不见红肿,说明这颗牙早就松动了。就算没有昨天的事,它早晚也会掉的。”
宝利德把犬齿仔细地擦干净,郑重地放在小江的手心里。
“留着吧,这是阿尔斯楞送给你的礼物。今后不论你在草原上走多远,只要你身上带着它,那些大笨狗就不会咬你,因为你身上有阿尔斯楞的味道。”
小江哭了,宝利德抱着小江摇晃着,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不哭。阿尔斯楞老了,要回莫汗山去了。我也老了,将来也得去见腾格里。不要难过,草原人祖祖辈辈不都这样嘛。”
“欧沃,阿尔斯楞一点都不笨,以后别叫它大笨狗了。”
宝利德笑笑说:“大笨狗是昵称,这种狗的学名叫做蒙古獒或者草地牧羊犬。过去迁徙、放牧、征战的时候,大笨狗时刻不离主人左右。成吉思汗的大军横扫欧亚的时候,征调许多大笨狗随军出征,承担护卫阵营,守卫后勤物资的任务。欧洲那些大型犬其实都是大笨狗的后代,就连藏獒都是大笨狗的后裔。这大笨狗啊,从古至今就是牧人的好帮手、命根子。”
“欧沃,今天让阿尔斯楞休息,我跟您去放羊。”
“好,咱们爷俩去放羊。不哭啦,去把乌兰巴鲁喂饱,你看它又用蹄子敲地了。”
小江笑了,他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向马厩跑去。
“孩子,把牙给我。”
“啊?”
“朝鲁有一根镶了狼牙的银链子,后来他嫌银链子不好看,就把狼牙卸下来把银链子换成红珊瑚的。我去把那根银链子找出来再把这牙镶上,你戴着就方便了。”
好文笔,好故事!拜读学习致敬!
遥祝冬安笔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