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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叛徒(小说)


作者:叶临之 秀才,1346.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43发表时间:2021-05-03 21:36:21


   范松我让人给害了,几十年下来都转危为安,他遇到叛徒出了事还是头回。星期一,范松我懒洋洋地起床,戴上高度近视眼镜,他往铝盒里盛了十来只基围虾。虾是莫小珍从菜市场刚买回来,莫小珍昨晚去看外孙女笑笑才回家。范松我把铝盒往兜里一揣,去医院上班,医院打卡,早晨医院没人来看病,厂医院改制,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别说社会人员,平常,连职工夹了手指、蹭掉皮、感冒了的都没有。范松我用铝盒往酒精灯上一搁,开始煮水烫虾。
   `铝盒和酒精灯都是医院的,搪瓷杯不在,他有时用铝盒来煮虾,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吃虾。范松我吃虾有绝招,挑黑线光用筷子就能一根根地挑出来,筷子像章鱼腕足,绵里藏针,无形中捏住虾尾虾身,银色的钢筷像指挥棒,任凭他摆布,随着节奏,挑线极快。从头部切开堂口的虾一碟子,不到三两分钟,黑线没了,往铝盒的沸水里一烫,虾壳剥洋葱一般褪掉,虾身透明、松嫩,范松我思量着往小碟来上两滴陈醋,夹起一颗美人虾撮巴撮巴嚼起来。
   你来一下。马上。李院长打来电话。
   什么事?范松我接电话。
   吃虾!来我办公室。院长李松华训起来。
   范松我放下电话,回味电话里凌厉而别扭的口音,眼角开始松动,大快朵颐的快感消逝全无。按理说,那种快感只有年轻时和莫小珍做那事才有。
   有人向院长举报他。范松我接完电话,到院长办公室接受训话。
   他妈妈的,要职称不?蹑手蹑脚,几十年的工龄废了!
   院领导李松华粗暴、愤怒,甚至邪恶地模仿起范松我吃虾的姿态,青涩的雨天,能想象到坐在酒精灯旁边的他怎样一番糟模样,佝偻着身,头发屡次下滑,双眼紧盯虾头,眼镜几乎要掉进铝盒里。
   平常,范松我吃虾极快,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前两天,外孙女的病有了平息的架势,大半年来的第一次,他自然放慢了节奏。
   华院,你是知道我的。早饭,跟工龄有关系吗?
   范松我不服气地噎了口水,揩下鼻子。
   他妈妈的,都去集团举报了!医院和厂子集团化,有人举报必有回复。你说的算?上下要研究!李松华没好气地说。
   范松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莫小珍知道范松我让人给害了,范松我不清楚她怎么知道的。范松我下班前,集团行政秘书把电话打到家里,告诉莫小珍。晚饭后,莫小珍穿着橘红的睡衣,给花卉剪枝。莫小珍退休前是护士,前两年,莫小珍五十岁的时候,往上报告腰椎不好,向医院请求内退在家。莫小珍平常在家养养花喂喂画眉,范松我说她犯的是“虾病”,莫小珍退休后成了家里的万事通。
   这下看来他也要退休了。
   你是没事找事。莫小珍说。
   吃了几十年有问题吗?现在我老了。范松我眨眨眼。
   你老?你就知道,你老!莫小珍反问。
   她是想起外孙女病情平息的晚上。
   那天他俩回到家的晚上,他要了,而且他的器官很硬。
   他不说话,像罪犯低下头顺过去。
   你看你,多大了,六十六了?一辈子!别人跟你过不去?
   莫小珍唠叨不休,兼带着情绪。
   范松我抹了把脸,从上到下,从当年建设三线到这里,大辈子待在医院内科,前些年,他返聘才能继续呆在了医院,可是现在,他老了,有很深的眼袋,从上到下,脸皮好像丘陵,起伏不平。他竭力把脸皮扯清,现在让莫小珍一说,脸皮里的褶皱灰尘还是太多。他又瞥了眼自己的裤裆,莫小珍比他小十岁,他是吃了一只松嫩的虾了。因为愤怒和不解,他的器官反倒有翘高的欲望,潜伏得像一头翘高的鳄鱼。他结婚晚,直到很晚,才碰到莫小珍这只虾。
   坚决不能退休!他想起李松华的话。
   我睡觉了,笑笑又不好了点,明天还要去医院!莫小珍盯了他下走了,惺忪的样子。
   壁钟滴答滴答,莫小珍在卧室发出“唉”的一声。
   她的声音何其沉重。莫小珍准是在想外孙女笑笑,笑笑和女儿晚上住医院。莫小珍的感慨像粗大的砾石砸到魔幻的墙上,午夜的谜团幽幽地升起。
   范松我坐在沙发上沉思。挨院长的训,严重后果袭来,他得仔仔细细回想早上的全部经过。其实,他在医务室里吃虾早有防备的,医务室装有反光镜,对准医务室门的孔眼,兼带反射和衍射的双重物理学功用,那里有谁窥视,他在医务室看得见,不说像磁扫描,但是分析来者脸型、穿着、举动,轻而易举,上次消防练习还不是如此?
   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提前装了设针孔!
   看你云雾环绕的,玩什么呢,还多次不到岗,他妈妈的!
   他回味李松华的话。外孙女笑笑住院后,他经常旷工,多次不到岗是事实,他还拿过单位的药。李松华确实说得有理,只是,“云雾环绕”大有疑义。他想起集团花这么大动静举报他的人。一上午都下雨,病人是没有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隔壁科的同事?化验室的小金!
   想到小金,他脑瓜被什么昆虫的触角挑拨了下。
   范松我和小金家颇有渊源。小金大名金雅致,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小金毕业考了医生资格证,碰上就业难,进厂医院时又拜他做徒弟。
   小金像一只跳跃的粉红色小虾,填充着诱惑和躁动。怎么能这样呢?小时候,她的古典诗词都是范松我教的。当年,范松我来厂里,因为他有奇特的名字,老金认为他大有来头,一定是有学问的人,老金带金雅致来过他家里,让金雅致叩头,拜他为师。范松我懂《水浒》,他吟:“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教金雅致答:“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对,小金!
   就是她。
   坏女人!
   院长李松华让范松我暂停上班,现在,他惹出大事来了,谁也没想到。翌日,范松我去了单位一趟,他没有看到小金,金雅致没有上班。她那头金色的波浪形头发一直在范松我脑海里打转,像海潮并没有消退。
   范松我得了忧心忡忡的疾病。其实,他应该早就不去惹什么叛徒了,若不是为了女儿,女儿离婚,他和莫小珍的外孙女笑笑又突遭不测,得了白血病,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笑笑像随时要离开的那只小小鸟,否则,他何必呢。对于他来说,上班是类似于泛关节炎的疾病,讓他内心和身体痛苦万分,可是他还得上,为了笑笑,他得坚决去上!
   回家时,莫小珍在喂画眉,啾!啾!的叫声。
   让人心烦。
   他又得走了。
   去哪。莫小珍问。
   找老金。范松我说。
   回来吃中饭!
   啭!啭!画眉婉转的叫声附和莫小珍的回话。
   呵呵,我的好学生!范松我讥讽地说,若有所思。
   范松我充满斗志,直接去老金家找金雅致,到达老金的单元房门口。敲门。老金!老金!你出来!范松我捶门,果真有人探出头来了。那头花白的头发,不是老金,更不是金雅致,而是老金老伴。老金老伴以一种鄙夷又陌生的眼光扫视他一番,最后落脚点在他那条沾满不少油脂的暗蓝色条纹裤上。
   纹裤其实不是暗蓝色,而是崭新的军绿色,腊月的时候,莫小珍在超市买的,外孙女住院以后,莫小珍还没洗过。这样显年轻,有劲!那天晚上的莫小珍充满暗示。莫小珍有年轻人的魅力,皮肤没有松垮,沾有奶色的柔和的光泽,嘿嘿,像虾。她确实更年期还没过,这年头颇遭不顺,让委屈的范松我开始在这事上也蹊跷起来。
   老金老伴很不情愿地让他进屋子来了。
   你家雅致呢。范松我抻着头,往各个房间张望。
   老金家和他家摆设并无二致,都是旧家具。现在唯独缺少一只鸟。老金一生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和范松我在玩鸟,特别是老婆并不庄严地对待他的早年。有段时间遛鸟的时候,老金把黄段子说得放水一样轻松。但老金只说不做。起初,范松我以为老金会从只说不做发展到连说带做,没想到老金一辈子是只说不做。老金退休后,玩鸟的心头改为玩象棋,嘿,盲棋。
   看病去了。
   就他一个人?范松我问。
   还有雅致。
   还有吗,她旁边。
   老金老伴本来就爱理不理,到这,完全不愿意搭话了。
   范松我却是要静坐的意思。他想等金雅致。桌上有三两颗瓜子,范松我兀自捡拾一颗,嗑了起来。老金老伴在看电视,瞥了他一眼。
   这让范松我想起往事。老金老伴年輕时势利眼,看不起老金,捎带不少风流韵事。那时,范松我刚来厂里,大家都还年轻的早年,厂里需要劳动改造,星期日,人人发配到青纱帐去干活。有次,范松我背着喷雾器,去玉米田里喷洒农药,青油油的田里走着,迎面撞见一个女人。嘿,老金老伴!老金老伴刚好从青纱帐里出来,迎面撞见时,还正提拉着她那条青色的裤子,碰见范松我,匆匆和他对过眼,她弯腰去从田坎里捡起一把没有动过泥土的锄头,急急忙忙走掉了,走时一个趔趄,差点要摔一跤。范松我早就瞥见青纱帐里的影子,绿油油的玉米杆后面,一个穿青衫的男人影子晃动,越晃越远。
   那么,事情本来挺严重的,范松我觉得作为老金的朋友不能不说,然而,他出奇地忍了,他怕天翻地覆,不敢告诉老金。后来,老金老婆又有新情况,都在单位传开了,范松我想再不对老金说都不够朋友,于是有次,他私底下找老金来喝酒,还是吃虾。范松我给老金剥虾,展示他的绝招,一只只剥好,两人吃虾喝酒,老金中途不说话,肯定是想起老婆的事情了。
   那次,范松我仗义了一回。途中,他说,老金,你考虑没考虑过单过?老金眨巴眨巴眼,你说什么。范松我说,你知道的啊。老金呵呵两声,离婚啊?范松我说,孔子曰行已有耻。老金沉默,不再跟他说这事,也不跟他计较。
   老金老伴对范松我一直不冷不热,大概对于当年的撞见怀恨在心。今天,老金老伴又冷淡很多,她很快就做饭去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范松我没碰到老金,倒是金雅致回来了。
   金雅致朝沙发上甩包,说跟人搓麻将去了刚回来,三两天都打,没劲!范松我大吃一惊。见范松我低着眼不吭声地坐在沙发上,金雅致眼睛一亮,叫了声,范叔叔!范松我呵呵笑两声,皮笑肉不笑的。金雅致给范松我倒了一杯水。
   金雅致中等个儿,波浪形头发,穿着酒红色针织超短裙,长方形臀部瓷实、圆润,打扮得就像她的名字。论年龄,金雅致也有三十了,身材越看越像她妈年轻时候。
   是啊,越来越像。范松我又握住了证据,胜券在握。
   金雅致作为医院的实验员,进来五六年,和小时候的金雅致不一样了,和集团领导、院长那个打诨插科,比起她妈来还厉害。小金走入社会,令人刮目相看啊,范松我不明白年轻人的世界。这不得不让范松我联想老金老婆年轻时候。对于范松我来说,如鲠在喉,这事本来去年想跟老金说说,思前想后,还是闭住了嘴,年轻人的事最好别插手,何况面临的是金雅致!
   现在呢,棘手的事都摊身上来了,范松我不得不抽出利剑,图穷匕首见。星期一早晨的吃虾不止关系到职位,更多的是牵扯到整个家庭,外孙女笑笑去治病,女儿的生活费还得靠他救济呢。一想到这,范松我心里恨恨的。
   好在她还懂礼貌。范松我没有多说话,问,你爸看病的呢。金雅致看了下她妈,老金老伴干笑道,呵呵,看病?范松我盯了老金老伴五秒钟,不知如何回答,他转而盯起金家那空了的鸟笼,说,看病?看什么病。
   范松我就这样干坐了几分钟。女儿回来,老金老伴的底气足了起来,她在厨房捡大蒜,恶狠狠地说,让我赶出去了,老叫花子,吃白食,看病看病!
   她简直在怒吼,范松我脑瓜嗡嗡地震动,一度让他误以为自己是老金,他求救般地瞅了下金雅致。金雅致站在饮水机旁边,她的眼睛激灵而狡猾地滚动,脸面有些尴尬,嘴半开又很快阖上。
   范松我就起身从金家走开了。他感觉金家很冷。
   从厂区宿舍楼走出来的路上,他还在回味老金老伴的话。天气有点冷,有点干燥,不知该怎么想了。接下来是吃中饭的时间,可是他觉得应该去寻找老金。关于金雅致是否告他的事再说吧。
   河边的街上,空气里漂浮了些从钢铁厂过来的硫酸味,范松我经过中央公园,看下天,又要下雨了。老金退休后,大部分时间在中央公园跟人家下象棋。今天,公园里人员稀少,只有一位像老金的老人在江边踱步、张望,可那不是老金。范松我的心像要让雨给融化了,外孙女笑笑印在天空里。
   翌日早晨,范松我从笑笑所在的儿童医院回家,接到集团行政秘书的电话。行政秘书用集团座机打来的。行政秘书说,集团和医院领导就他工作时间吃虾进行了研究,范松我多次违纪,工作期间长期不到岗,现在时机特殊,评定聘期的关键时期,有群众举报,那么,范松我可以考虑退下去,还是接受集团惩罚带病上岗,削减工资,二者选其一。行政秘书友情提示,范松我年龄过线,早就有人忍无可忍。她要范松我三天内给予答复。
   知道了。范松我青着脸冷冰冰地挂断电话。
   他妈妈的!他坐在沙发上发呆,一边想着老金。
   你说你,真的犯得着了什么,你到底得罪谁。那边,莫小珍在一旁听闻了情况,惊吼起来。她还加了一句,老疙瘩,三十年不消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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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范松我,名字有些古怪,行为也挺古怪。66岁,还不想从医院退休,为的是给外甥女挣医药费。上班不好好上班,经常不去,去了又经常在办公室吃虾。当在办公室吃虾被人举报了,不是反省自己,而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还差一点把老朋友老金掐死。老金死了,他才开始自责。其实,芸芸众生都不过是一只微小的虾米而已,互相利用,互相伤害,甚至互相背叛,包括范松我自己。小说描写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谁都不容易。范松我的女儿离婚了,外孙女又得了白血病。他本来可以安享晚年的,却不得不继续赖在单位。老金年轻时就被老婆背叛,一直生活在阴影里,中风了还想着离婚。小说没有反映重大的社会问题,却通过平凡琐事,揭示普遍的人性。他们都不是坏人,也不是强者,是生活中的你我他。吃虾这个意象反复出现,富有象征意义。精彩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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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21-05-03 21:37:51
  小说细节描写非常精彩,结尾留有空白,意味深长。感谢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司药        2021-05-05 22:01:42
  文风干净利落,初看便收藏了。先问好师友,待我细读慢品。
细节细微处,自成词话。
3 楼        文友:司药        2021-05-06 15:08:39
  返身再看,只为寻其稍稍高大上一点的价值观,但真的只是一个过错在个人的男主的“寻仇”过程和心历……但,小人物的鸡零狗碎乃俗不可耐为什么可以留住读者?语言、结构,文本的练达自不必说,究其内在的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男主很像我们身边的人与事,甚至是我们自己某个时段某个心理节点的情态。是的,人性不分大小,它真实存在并支撑人这一情感动物孤傲于物界,也让映射人性的文本自带力道。
细节细微处,自成词话。
4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21-05-15 10:30:16
  范松我,是个很典型的人,作者给他塑型也很精彩,是个多面性社会人物。他是个可怜的善良人,也是个自私型人物。作者笔端呈现人性的多面化,生活当中这样的人有,不在少数,文章很有看点。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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