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土地啊土地(中篇小说)
一
日后北浪村的人们想起瞎子范的话,无不伸出大拇指来叹服说:“这瞎子,眼睛又看不见,可预言得这么准,太准了!”
瞎子范临终前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将来有一天,我们这村子有路无人走,有地无人种,有房无人住,有儿无人养,老者死床上,少者走四方。”
那时村人听了很是不以为然,都说:“这瞎子范老懵懂了,净说昏话。”
谁也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这句话却像咒语一样,渐渐有些应验了。
瞎子范从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头顶光秃秃的,没有毛发。但他的听力和记忆力超级的好,辨识能力也强,只要你跟他说一两次话,下次再与他交谈时,他一听声音就知道你是谁谁谁,是谁家的孩子,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有时他甚至从人家走路的脚步声中,也能分辨出谁与谁来。
解放前,瞎子范在街上有间孵化房。他每天分蛋、捡蛋、翻蛋、照蛋。他把鸡鸭蛋分大中小放入不同排号的孵床,孵一个星期之后,他用手一摸,就知道哪枚蛋是米蛋(即没有受精的蛋)哪枚蛋是喜蛋(受精的蛋)。鸡蛋在孵十五天之后,鸭蛋在孵二十四天之后,在那些蛋还没破壳,俗称打嘴之前,瞎子范把那些孵化的蛋拿来在房门处一照,他就知道这枚蛋能不能孵出活的鸡鸭来或者是死胎蛋。这是瞎子范的特长,所以附近方圆十公里的村民都拿鸡鸭鹅蛋来给他孵化。
孵房里有十几张孵床,哪床几号开始孵,哪床几号出鸡鸭苗,是谁家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人们都说瞎子范孵出的鸡鸭苗成活率高,没有多少残苗和死胎。
村人说:“真是天生有天养啊!”
瞎子范是范老六的爷爷。
爷爷临终前说的那句“有路无人走,有地无人种,有房无人住……”一直深深地烙在范老六的心里头,就像钉子钉在墙里头,钉子生了锈,钉子虽然拔了下来,但那锈却渗进了墙里,怎么弄也弄不出来。
爷爷长年在孵房里,所以人长得白白胖胖的。北浪村的人们以为这瞎子范肯定是娶不上老婆了。谁想在瞎子范四十岁那年,有父女俩人从北边逃荒过来,他们来到北浪村,白天帮一些大户人家干活,夜晚父女俩就睡在村里十字街心的浮亭里。
据村人传言,那时候的北浪街是十分的热闹,三天一圩日。人们除了拿铜钱来买东西外,还可以拿些稻谷或红薯、玉米或黄豆等去换买猪肉或盐巴等。
后来村人见逃荒来的父女俩人很可怜,便撺掇那女儿嫁给瞎子范做老婆。
爷爷和奶奶育有二男一女。
爷爷和奶奶的故事范老六不是很清楚。范老六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解不开——爷爷是个瞎子,残疾人。而奶奶是个正常人,不聋不哑,不瞎不瘸,为什么偏偏嫁给一个瞎子呢?也就是说瞎子爷爷能娶奶奶凭什么呀?范老六百思不得其解。
爷爷去世多年之后,范老六带着这个问题请教他奶奶。
奶奶瘪着嘴乐呵呵地说:“为什么嫁给你爷爷?很简单,为了活命!”
范老六犯迷糊了:“活命?就这么简单?”
奶奶说:“你没经历过闹饥荒年代你知道什么呀?唉,这就是命啊,都说命还没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你或贫或富,要与谁谁结成夫妻等等。”
范老六又问:“你和爷爷有爱情吗?有共同的语言吗?”
奶奶啐了他一口说:“共你个鬼头,逃荒年代有人收留你就已经很不错了,还嫌七嫌八的。什么爱不爱情的,我和你爷爷同床共枕几十年没有爱情不也是同样过了一辈子?”
范老六怎么也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能忍辱跟一个瞎子过一辈子的?
在范老六的记忆中,爷爷除了会孵鸡鸭苗,口算也是很厉害。整个北浪村在速算方面无人能及过他。北浪小学的数学老师和北浪粮所的刘算盘也不是爷爷的对手。两位数相乘,一般人家除了拿算盘或用笔写在纸上算,要么用树枝或小石子划拉到地上来算才能出答案。可是爷爷用嘴巴小声嘀咕一会儿就得出准确的答案来了。
爷爷是个瞎子,但他用手一摸那些人民纸币,他就知道这些钱面额是多少,是真钱还是假币,你想蒙他都不行。
爷爷有时候找钱给人家故意少那么几毛钱不给,等人家知道了质问他时,爷爷装成恍然大悟样说:“是吗?哦,哦,是哦,我找错钱给你了,不好意思哦!”
村人开始时以为爷爷真的是找错钱了也就不吭声,后来大家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儿发生,于是有人就质疑是爷爷故意搞的小动作。村人背后议论说:“这瞎子范头脑这么灵醒他会找错钱给人家?鬼才相信哩。这分明是想占大家的便宜,这叫捂着瞎眼吃亮眼!”
范老六小的时候很调皮,经常溜进爷爷的房间偷爷爷买的糖饼来吃。后来被爷爷发现了,他先是不吭声,等范老六再次经过他房门时,爷爷就柔柔地喊:“阿六,阿六哎!来来来,过来我跟你说点事儿。”
范老六因为偷了爷爷的糖饼,心里有些害怕,所以他不敢过去。
范老六对爷爷说:“爷爷,我在这哩,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爷爷叹气说:“唉,唉,阿六你过来近一点嘛,我有些话偷偷告诉你,这些话是不能让别人听到的,你过我这里来近一点嘛,近一点我再告诉你。”
范老六迟疑着,还是不敢过去。
爷爷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粒红纸包就的硬糖来,对范老六说:“阿六,过来,我给你糖吃!过来嘛,我给你糖哩!”
范老六踌躇了一下。他看着爷爷手里的两粒糖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同时伸出小手要拿爷爷手中的糖块。没想到,爷爷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范老六的小手腕,紧接着另一只手掌握成半拳头状,食指中指稍往前弯伸,用那两只手指的弯曲面狠狠地敲打范老六的头顶“咚、咚、咚”。
爷爷一边敲打一边恶声恶气地大骂:“说,是不是你偷了我的糖饼?咹!下次还偷不偷?”
范老六头顶即刻凸起了几个包,他疼痛得一边大哭一边奋力挣脱被爷爷握住的手腕。
爷爷骂道:“下次你还偷的话我敲破你的头!看你还偷不偷?”
奶奶从房屋里窜出来,护住范老六,骂爷爷道:“你这瞎佬,打小孩子这么用力,你想打死他吗?”
爷爷怒斥道:“我操你九族的,这小鬼有母生没父教的,我今天就想训一训他,免得日后他长大了去偷别人的东西。”
奶奶嚷嚷着:“阿六是你孙子哩,就拿你几块糖饼,你小题大做。几块糖饼阿六吃和你吃,谁吃不一样呢?用得着这么动火吗?你这瞎佬,真是的。”
爷爷气哼哼地说:“这不是几粒糖的事儿,这是家训家教家规,你懂的你的X!”
小时候范老六经常看见爷爷无缘无故地揍打奶奶,但不管爷爷怎么打怎么揍,奶奶都是一声不吭,好像挨打是很舒服一样。范老六有点想不明白。
村里的人说:“一个瞎佬比一个明眼的人还厉害。”
有人对奶奶说:“瞎佬打你,你不懂得跑开吗?怎么站着任他这么打呀?”
奶奶很是无奈地说:“唉,唉!我能跑到哪儿去呀?我和我父亲从北边逃荒过来,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北边早已没有我的家,亲戚也没有啦。你们不是我,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切呀!一辈子几十年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二
北浪村有新北浪村和旧北浪村两个地址。
旧时的北浪村有九十多户人家,将近一千人口。村里有条十字街,这条街一到街天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来赶圩,做各种小买卖,很是热闹。
范老六记得小时候他家就住在十字街附近。那时他家前门是开孵化房,后面是一个小院子,也就是天井,然后才是吃住的房屋。
范老六出生于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九日,农历是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廿六日。人家问他是多少年出生的,范老六一时很难回答,他说是一九六二年出生的也可以,说是一九六三年出生的好像也没错。
一九八一年是北浪村最有纪念的一年。
那一年北浪村从原有的十字街整体搬迁到三公里之外现在的新址居住。在新村里没有设立做买卖的街巷。搬迁主要是因为从一九七八年开始,旧北浪村连续出现许多人肚子痛、肚子胀,还有腿脚肿痛,最后转变为肝癌。从病发到病逝一般三四个月左右,那时几乎每天都有人病逝,搞得人心惶惶的。县、市、省卫生防疫部门来封村检疫,寻找病根病源搞了半年,最终还是查不出个结果来,村民们很是失望。
有人怀疑是饮用水有问题,但经化验饮用水水质没有问题。
有人说是风水问题造成的,但北浪村历代祖宗住在这里已有上千年历史,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说风水有问题那是无影的事情,是毫无根据可言的。
从一九七八年开始,北浪村那些病死的人除了一些老年人,多数是三十岁至五十岁的青壮年。那些青壮年突然觉得身体不适,一到县医院检查就发现已经是肝癌晚期,无药可救。村子里好多户都成了绝户。
后来经政府多方研究,最终同意北浪村整体搬迁,村名还叫北浪村。
北浪村搬迁半年后,村里的患癌病率逐年减少,后来基本没有人再患过肝癌。村人们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大家都说:“真是邪乎呀!”
范老六的父母就是在那年灾难中病逝的。那年范老六正在县农业中学(以前的五七干校)读高二。父母一病逝,奶奶就从二叔家搬回来跟老六他们一起生活。范老六也辍学回家务农了。
北浪村的那场疫情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但直至今日它仍然是一个谜。
有十字街道的旧北浪村,如今已变成一座小废墟,里边的树木长得高大茂盛,树底下长满各种叫不出名的杂树杂草,荆棘丛生。从废墟外边望进去,还依稀看到一些残垣断壁,瓦砾成堆,有时忽觉得一股阴气袭来,令人不寒而栗。
从那时起,北浪村就没有了圩日。赶街买东西要到十公里之外的罗圩。北浪村从原来九十多户一千人口变成五十多户,人口仅有四百多人。
从迁移到新村址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北浪村的人口似乎就没有增加过,反而觉得好像越来越少了。
前几年北浪村被镇里树立为文明村,村巷中乱搭乱占的小棚子全部清除拆掉,每条村巷要留有三米宽的道路。村子顿时焕然一新,村巷里的道路全部铺上水泥,还建有老年活动室和阅览室以及一个灯光篮球场。家家户户的楼房外面全部粉刷双飞粉,楼顶用树脂瓦来装饰,家家户户都要搞一个化粪池。
村子里还建有牛栏和养殖场。每家每户的牛统一关在一排牛栏里。每家每户的鸡鸭必须到村西边的养殖场统一圈养,还有养猪的也统一放到村里的猪场去养。这样一来村子里各种养殖气味没有了,空气清晰了许多。
篮球场四周围还砌有花圃,花圃里种有蔷薇、海棠花及菊花兰花等。
每家每户都安有一个有线广播喇叭,政府还免费给每户安装净化饮水器以及卫星信号接收器。
每条村巷每隔十五米就安装一盏太阳能路灯,一到天黑或阴天,这些太阳能灯把村巷里照得如同白昼。
每家每户的垃圾放在自家门口的垃圾桶里,由村子里的刘大兰定时来清走,拉到离村子半里之外的垃圾场烧毁。
脏、乱现象没有了,北浪村村貌清清新新。
五十多岁的刘大兰是一个鳏夫,他右眼是玻璃眼睛。在北浪村就他一人属低保户贫困户。村里为了照顾他,让他做村子里的保洁员,每天早晚拿一把烧柴火用的长铁钳子和一只编织袋游走在各条村巷中,看见一些碎纸片、破布、破塑料袋之类的或一些空矿泉水瓶的,他就用铁钳子夹起来,丢进编织袋里,然后拿到村后垃圾池里去焚烧。
刘大兰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到处去打工,也攒得了一些钱。就是命运不济,找不上老婆,哪怕要个寡妇他也是乐意的,但最终连个寡妇他也要不上,如今落得个鳏寡孤独。
刘大兰长了一只玻璃眼,咋一看好像个瞎子一样。最主要的是他不大会说话,一说话容易得罪别人,比如人家介绍个离了婚的女人给他,到女方家里见面时女方的家长问他:“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呀?”意思是问,你是哪个村子的人呀?刘大兰脱口而出:“哪里人?中国人!”女方家长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有时候刘大兰回答得更加有点巧调,他说:“哪里人不行?你问那么多干嘛?”语气有些生硬,噎得人家说不出话来,摇头叹气地想,“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病呀?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干活不累死心都会被累死哦,我怎么能睁眼赖尿把女儿嫁给他做老婆呢?”
村人以为刘大兰长着一张马脸,又有一只玻璃眼,不比常人,能娶个二婚女人或娶个寡妇已经算是不错的啦。谁知刘大兰不但不觉得自己有种种的缺陷,还自诩自己是个童男子身,不是个闺女绝不娶,宁愿孤老终身。
有些媒婆便讥笑刘大兰:“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会掂量,还嫌人家是二婚女人。有个带小孩的老寡妇愿意嫁给你就是你的福气啦,还挑三拣四的……”
北浪村的人们说刘大兰是乞丐嫌锅巴——嫌七嫌八。
村人们经常逗刘大兰:“大兰,大兰,我们要介绍一个闺女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
“大兰呀,这个闺女才十八岁,长得比西施还美呢!”
“大兰,人家闺女说啦,她就喜欢嫁像你这样的大叔,她不嫌你老,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娶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