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的玩伴很多，有男孩有女孩，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只要我一到打谷场上，就忽忽拉拉围上来很多小朋友，缠着让我给他们讲梁山泊好汉的故事。那一天我站在一个大柴垛上，眉飞色舞地给他们讲“燕青打擂”，讲到高潮处，还比划几个动作，逗得小朋友们哈哈大笑，没想到故事没讲完，一个女孩儿却哭开了，她姓孙，叫雁清，我讲故事的时候，很多孩子都在看她，有的还朝她挤眉弄眼，她认为我是在故意编排，就边哭边骂，闹得昏天暗地的。
　　 雁清的奶奶赶过来，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原委，她拍了拍小女孩身上的尘土说：“孩子，你大哥哥讲的‘燕青打擂’是《水浒传》上的事儿，说的不是你，你的‘雁’是大雁的‘雁’，你的‘清’是清清白白的‘清’，你是革命的接班人，是祖国的花朵；那个在泰安打败了不可一世的任原的燕青的‘燕’是小燕子的‘燕’，‘青’是青面面獠牙的‘青’；是个落草为寇的土匪，是皇帝要捉拿的通缉犯……”
　　 “孙奶奶，他是现行反革命吗？”有孩子问。
　　 “也算是吧，他要是在现在，早就被打倒了。”
　　 孙雁清一家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听爷爷说，他们不是本地人，她的爷爷奶奶很有学问，不知什么原因被下放到这里，跟着贫下中农一起参加生产劳动。
　　 我弄不明白什么叫落草为寇，什么是通缉犯，什么是现行反革命，小朋友们好奇心很强，就喜欢打破砂锅璺到底，他们常问我“宋江是个什么官儿？”“武大郎的烧饼多少钱一个？”“李逵为什么怕燕青？”等等，有一些问题我能正面回答他们，有很多我还真说不上来，这得回去问爷爷，因为及时雨、豹子头、黑旋风、武二郎等好汉的故事是他讲给我的，他应该知道答案。
　　 我问爷爷：“他们那么有本事，皇帝为啥要派人追杀呢？”爷爷说：“正因为他们本事太大了，所以才招来杀身之祸。”我喃喃道：“本事大了不是好事儿吗？”爷爷笑笑：“你认为他们有勇有谋，胆略过人，是很了不起的，但不一定人人都这么看。”“爷爷，你要是这个皇帝，你会饶过他们吗？”爷爷不假思索地说：“我也不会放过他们，也要对他们斩尽杀绝！”我有些生气：“这个皇帝不讲理，爷爷也不讲理！”爷爷笑着摇摇头：“孩子呀，有些事一时半会儿你也弄不明白，直说了，皇帝不讲理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本事没有用到正点儿上，依我看，他们被悬赏追杀，不亏！”我纳闷：“他们杀贪官，除恶霸，怎能不是用在正点儿上呢？”爷爷意味深长地说：“长大了你自然就知道来龙去脉了。”
　　
　　 二
　　 上小学的时候，我喜欢看连环画，我用零花钱买了很多画册，大部分就是梁山泊好汉的故事，有一些连环画如《逼上梁山》、《杨志卖刀》、《真假宋江》等别人有我没有，我就去借，借不来就换，换不来就偷，这些连环画我视若珍宝，把它们藏在床下面的小木箱子里，只可惜鼠辈们在那里开辟了根据地，书页成了它们寻欢作乐的温床。
　　 接触了这么多连环画，我为宋江等人气冲霄汉的胆识叫好，同时又对他们的不公平遭遇鸣不平，有时候傻傻地想，我要是能够见到高俅等人，就狠狠地打他几个耳刮子。
　　 我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有了历史课，历史课不是主课，不考试，教我们历史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姓陈，后背上摆动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很好看，脚踩一双白塑底搭袢布鞋，按现在的眼光去看土里土气，但在当时已相当时尚，她给我们讲逼上梁山的故事，讲得很生动，讲过后她说：“表面看，林冲是在受尽屈辱和磨难之后被逼上梁山的，是受害者，让我看，活该！”
　　 活该？好多同学唏嘘，看着一张张天真惊讶的面孔，陈老师笑笑，笑得很温柔：“都认为林冲是个倒霉蛋，值得同情，同学们不知道，他在山神庙杀了人，在逃亡途中，为了讨得一口酒喝，烧了人家的胡须，还把人家痛打一顿，更有甚者，他跋山涉水历尽艰险上了梁山，梁山泊头领王伦开始时对他设绊子，但后来还是收留了他，为他提供了容身之所，还安排他做了个头头，自此他在梁山泊上吃喝不愁，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逆来顺受，谁想到后来却轻易被吴用等人用激将法挑动情绪，一时性起，手刃王伦，还残忍地割下了王伦的头，同学们想一想，他恩将仇报，值得同情吗？要知道，林冲时代，边关屡遭辽兵犯境，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本领过人，当他意识到他惹不起花花太岁高衙内的时候，他领着八十万禁军去征辽兵，岂不把辽兵打得屁滚尿流？到那时他就不会落草为寇了，他就成了个人人敬仰的功臣，成了流芳后世的大英雄，大家想想是不是？”
　　 妈呀，想不到陈老师会这样看林冲，我觉得陈老师的话过于偏激，但又找不出反驳她的理由来。
　　 就这样，我在对108位好汉的敬慕、痛惜和纠结中慢慢长大了。
　　
　　 三
　　 真正读到《水浒传》原著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了这本厚厚的小说后，我便被深深地吸引了，书中那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情节似乎就发生在身边，那一位位雄健刚烈的英雄仿佛就闪现在眼前，上课时偷偷在书桌下面看，夜晚熄灯以后，还要钻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对我来说，读《水浒》能够当饭吃，当水喝，当衣穿。夜以继日读完之后便是回味，想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想黑旋风坐堂寿张县，想武松景阳冈打猛虎等等，很多时候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室友们痴笑我，说我着了迷了，连做梦都念叨着“智取生辰纲”、“义夺快活林”、“大破连环马”等等。
　　 在众多好汉中，对我印象最深，也是我最敬仰的当属宋江、鲁智深、李逵、武松、林冲和时迁了。因为对他们崇拜，我很想模仿他们，我学宋江的仗义，广交同学，不同的班级、年级甚至不同的学校都有我的朋友；学李逵的直爽，只要看不惯哪个人或哪件事我都会挺身而出；学鲁智深的豁达，学校规定严禁在校学生吸烟喝酒，但我总是想方设法避过老师，三天两头和朋友们到酒馆里聚一聚，甚至还拿出买学习资料的钱去充门面；学林冲的武功，课余时间我不是伸脚踹一踹树干，便是举拳砸几下墙头，兴头上还会把笤帚当成棍棒耍；学武松敢作敢当，武松在张都监府内杀人后蘸血写下了“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有一次我和同学下课追逐时打烂了班里的窗玻璃，手指被划破了，鲜血直流，就势写下了“打烂玻璃者，打虎武松的小弟是也。”
　　 时迁偷东西时能够穿房越脊，我这个当代的“鼓上蚤”为什么不能？我偷看过班里男同学写的火辣辣的情书，那赤裸裸的表白让人看得直流口水，我偷看班里女生的日记，我想看看班花的日记里提没提起过我，可恼的是她居然在日记中把我说成是三寸丁谷树皮，这不是武大郎吗，她是笑我“身不满五尺”还是讽刺我“面目丑陋，头脑简单？”真恶心人！更为滑稽的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偷了学校附近餐馆里的卤鸭子和铁盆，和朋友一起到人迹罕至的河滩上搞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野炊，我们从河沟里取来净水，用鹅卵石筑起了锅灶，到小树林里捡来了干柴，不一会儿香飘四溢，馋得我们一个个口水直流。俗话说，“贼不打三年自招，”没过多久，一位参加野炊的朋友写了一篇周记交给了班主任，生动地叙述了这次野炊的经历，那上面虽然没有提我名字，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次活动的策划人和组织者，为此，班主任找我谈话，我承认了是我带头搞的这次恶作剧，但我没有出卖同伴。班主任为了教育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水浒传》里有个惯偷叫时迁，外号‘鼓上蚤’，就是说时迁好比鼓上的跳蚤，跳来跳去也弄不出一点动静来，正是这样一个有一身轻功的人专干偷鸡摸狗、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当他路过祝家庄时，偷吃了人家打鸣的公鸡。看似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没想到一个好端端的村子被他和他的同伴一搅，激怒了梁山泊上的人，他们下得山来，烧杀抢掠，使村子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时迁好吃懒做，心术不正，咱可千万不能做他这样的人啊！同学，在人生转轨阶段，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尤其重要，做人要坦坦荡荡，做事要三思而行，要敢于同邪恶势力较量，但是，在求学阶段，要以学业为主，千万别偏离了方向。”
　　 “敢于同邪恶势力较量？”梁山泊上好汉们不就是这样重拳对邪恶吗？他们能，我为什么不能呢？没想到很快机会就来了，让我美美地过了一把“拳”瘾，这要从一堂体育课说起。
　　 自由活动时，一群女生正兴高采烈地在玩跳绳，一位绰号叫飞毛腿的男生过来就抢，抢了就跑，女生们追他，骂他是强盗，他带着戏虐的笑，边跑边挑逗：“来呀，快来呀，我是神行太保，谁追上我我就把绳子给谁。”
　　 其他男生见状，不怀好意地开始起哄：“快来看呀，女生追男生了！”
　　 对于飞毛腿，平时我就看不惯他，不说别的，就说他那长相，长得太没章法了，眼睛一大一小，额头有些塌陷，下巴尖得离谱儿，左腮上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痣，看背影和侧影还觉得他有点儿人样，正面看，他的一副猴相和他的身腰极不协调，更让人看不过眼的就是他见了女生总是流里流气，就他那螺丝钉一样的模样和下流的德性还敢和梁山泊的戴宗相比？这次他抢了女同学的跳绳，还对女同学嬉皮笑脸，我岂能饶了这鸟人？我瞪圆两只眼，上牙咬下唇，冲上前去夺过飞毛腿手中的绳子，扔给了女同学，飞毛腿“螳螂捕蝉”却没防备“黄雀在后”，他恼羞成怒，旋即伸出两手对我又揪又抓又扯，我瞅准机会，一下子扭住了他的左臂，攒足劲把他抡倒在地，就势骑到了他身上。
　　 飞毛腿吃了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一边挣扎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碍你什么事儿了，轮得到你显能卖好，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怒不可遏，模仿着鲁提辖的口气，说：“洒家路见不平，就要治治你这个破落户！”我高举拳头，也准备像鲁提辖一样准备给他来个两三拳，或给他开个“油酱铺”，让他“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来”，或给他开个“彩帛铺”，让他“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或给他做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饶儿一齐响”，想不到这家伙敏如捷燕，听见风声就躲，使我始终没有击中要害，但他也没少吃我的肉包子馒头。
　　 正当我打得酣畅淋漓时，体育老师过来强行拉开我，把我按在操场边的一棵柳树树干上，让我接受处罚，班长和文体委员则搀着衣冠不整，满脸血迹的飞毛腿去了医务室。体育老师严厉地训斥我，说我是法西斯，是社会渣滓，要是在社会上，早就成为严打的对象了，我不敢顶撞，因为体育老师是个退役军人，言谈举止无不带着军人那种特有的气质、严肃和刚毅。
　　 我低着头，表面看是认错了，心里却愤愤而又快意地说：“谁让他飞毛腿在女同学面前逞强好胜，要不是你拦着，看我不打他个满地找牙就不配做鲁提辖的弟子！”
　　 体育老师严肃地说：“你想当鲁智深呀，他嫉恶如仇、古道热肠不假，但你知道他惹过多少麻烦吗？激情之下打死镇关西，酒醉之后大闹五台山，为争山寨杀死邓龙，这是不是他凶残粗暴的一面？你要想学他，就别再这里上学了，趁早理个光头当和尚去！”
　　 体育老师说完，甩着手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用脚狠狠地踹了几脚柳树，柳树纹丝不动，我傻傻地想：“我要是鲁提辖就好了，我也来个倒拔垂杨柳，让你这个当兵的开开眼界。”
　　 这次鲁提辖没当成，我却倒了大霉，给飞毛腿赔衣服赔医疗费赔不是不说，政教主任三天两头找我，让我写出深刻的检讨，还在全校师生面前亮相，弄得我颜面尽失，哭笑不得。
　　
　　 四
　　 读高二时，我最佩服我的语文老师，他姓王，中等个儿，一双有神的大眼睛闪烁着睿智和精明，王老师学识渊博，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古今中外无所不知，同学们私下里都尊称他为学究，都喜欢上他的课，他上课时风趣幽默，时不时来个小插曲，逗得同学们捧腹大笑。在讲文学常识的时候，他谈到了四大名著，尤其是他讲《水浒传》的时候，我听得特别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儿，经王老师点拨，我对施工写《水浒传》的历史经纬、人物个性、情节安排等有了更清新的认识，更加佩服施工的笔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完美结合、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自然交融、人物性格和矛盾冲突的自然渗透等等都堪称上乘。
　　 没想到后来我却对语文老师有了看法，这要源于我的一篇作文，作文的标题是《我最崇拜的一位英雄》，同学们有的写林则徐，有的写董存瑞，而我写的是李逵，内容大致是李逵性情直爽、勇猛过人、不畏权贵等等，极尽赞美之词之后，写出了我的心声：将来我也要做一个敢爱敢恨、坦诚直率、雄健豪放的好汉，我斟词酌句，写写改改，认真誊写后交给了课代表，实指望这篇作文能被当成范文，让我走上讲台读下来，受到同学们的青睐，特别是让那个高傲的班花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我的作文没入王老师的法眼，被无情地打入了冷宫。当作文本发下来的时候，我急不可耐地看王老师的批语，王老师寥寥数语对文章的脉络和语言功底进行了肯定，便话锋一转写道：“在勾勒李逵人生轨迹方面，不辨真伪地大肆宣染暴力和血腥，就会弱化人性品质，容易使人生的信仰错轨，人生的报负走极端化。李逵的人生追求是残缺的、片面的、狭隘的，他粗鲁莽撞，你也想做事莽撞啊？他赌博成性，你也想跟着赌博啊？他是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也想成为杀人魔王啊？同学，他变态你可不能变态呀，对待李逵等梁山好汉得辩证地、立体地、多角度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