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呀王老师，想不到你会对李逵有这样的评价，他江州劫法场、沂岭杀四虎、元夜闹东京、扯招骂钦差哪一件事不令人肃然起敬啊，你咋不去正面评价呀，你是懦弱还是有意抹黑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呀，王老师，别看你满腹经纶，我看你和高俅是一路货色，我瞧不起你！
　　 大概王老师看岀了我情绪的反常，课后他对无精打采的我说：“你抽时间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犹豫再三，没有去找王老师，不是我没有勇气，也不是我架子大，我是怕王老师再用不雅的字眼去贬低我心目中完美的英雄。王老师的评语我不敢苟同，他文质彬彬的形象在我心目当中大打折扣。
　　 梁山泊上的108个好汉有善始却不能善终，我感到惋惜，恨时光不能倒流，我若是生活在宋徽宗时代，一定要写信问一问，像宋江这样的人仗义疏财，解人危困，称他为及时雨一点也不为之过，为何朝廷对他苦苦相逼？像豹子头林冲这样武艺高强、安分守己的人，为何朝廷把他逼上梁山？像武松这样勇猛耿直、疾恶如仇的人，为何朝廷对他紧追不放……难道这一切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五
　　 高中毕业，我参加了高考，然而离分数线只差四分，四分的悬殊让我离大学校门有千里之遥，我成了落第举子。“上轿娘子哭是笑，落第举子笑是哭，”个中滋味只有像我和白衣秀士王伦才能体味得到，但是，后来王伦在柴大官人的资助下，做了梁山泊的首任头领，我没有王伦的运气，只有回到家徒四壁的家里，和父母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去改天换地。
　　 后来我想，幸亏我没做王伦，我要是像他一样，保不定我会不会被后来者暗算，也说不准我会不会干出比王伦还要更出格的事儿，最有可能的结局是会在共产党的法网上荡秋千。
　　 有一天吃早饭时，父亲不声不响冒出了一句：“你表哥杨虎子被抓了，听说事儿犯大了。”
　　 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杨虎子在这里可是响当当的，有人可能不知道县长是谁，但提起杨虎子来，大都知道他能遮天盖地，闯得猛、玩得火、斗得凶，在他手里没有玩不转的事儿，他先是在县城开茶社，没几年又开赌场，搞房地产，他出手阔绰，那一年我的两个孩子去给他拜年，他一个孩子打发一千，要知道那时的一块钱抵得上现在的10块，表哥很会世道，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出入政界游刃有余，有人说要想升迁给上级送礼不一定能玩得转，给他送礼一定能办得成，像他这样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能人怎会栽进去呢？我随口问了一句：“杨虎子犯了什么事儿？”
　　 父亲沉默了半晌说：“听说是黑社会老大。”
　　 到了九十年代末，《水浒传》在电视上热播，刘欢那浑厚的《好汉歌》充满大街小巷，连小孩子在上学路上也要哼上一两句：“路见不平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
　　 可惜那时我家穷，家里放着一台黑白电视，老没信号，就去离家不远处的嫂子家里看电视。
　　 嫂子家不算宽敞，但与我家比起来，阔绰多了，她家有一台彩电，遥控板一按就出图像，不像我们家的电视，又是接收器又是转换器，收视效果还不好，嫂子贤惠，谁来看都让座。
　　 《水浒传》电视剧和原著稍有岀入，但总体上还是遵从原著的脉络，电视剧一开始，我就像钻进电视里了，难怪嫂子嗤笑我是水浒迷。
　　 那天晚上播放的是武松打虎，我看得入神了，看到高潮处，就不由自主地拍手叫好，却忘了一边摇篮里的小侄儿，开始他很宁静，没想到我失态的叫声惊扰了他，他一下子哭起来，嫂子有些愠怒地看着我：“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我口里应着，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荧屏，当我看到武松左手揪住老虎的皮毛，右手如雨点般地猛击老虎头部，把老虎打得眼、嘴、鼻、耳都是血时，我忍不住又尖叫起来，这次嫂子没说什么，而是抱着孩子进了内室。
　　 看完后我要离开，嫂子却喊住了我：“兄弟，看来你对武松是相当崇拜啊！”我实话实说：“那是，他是条硬汉子。”嫂子笑笑：“他是硬汉子不假，但也不能说武松就是个十全十美的英雄。”我惊愕：“呃？你怀疑电视拍的有假？”嫂子拢了拢头发，说：“小家伙睡了，我就给你说道说道。电视上武松打虎有没有假我没看出来，《水浒传》小说我看过，在单位也听过《水浒传》的讲座，武松英勇无畏、爱憎分明，集力量、勇气、智谋、胆识于一身，这无可厚非，但他的品行值得推敲。”
　　 我纳闷：“值得推敲？”
　　 嫂子在乡文化站上班，她对《水浒传》的了解当然会比我多，我瞪着迷惑的眼瞅着她，等待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嫂子瞅着我，平心静气地说：“你只看到他光鲜的一面，难道你没看到他的凶恶之处吗？他和蒋门神无冤无仇，为啥要去惹人家呢？你会说那是为了帮施恩，施恩是个什么样的人？按现在的说法是个黑帮头头，依靠的是老子的权势，利用监狱里的一帮亡命之徒，当起了快活林的主人，他强买强卖，四处收取‘保护费’，甚至连过路的妓女也要先来拜他的码头，你说施恩做人正派吗？当然，蒋门神也不是好东西，他们之间明争暗斗是典型的黑吃黑，武松醉打蒋门神算不算为虎作伥；再说，武松在鸳鸯楼大开杀戒，看起来是快意恩仇，令人叫绝，但你想过没有，张团练家中那些丫头、小厮一干人等无缘无故做了刀下之鬼，冤不冤枉？15个人，15条人命啊，这能谈得上武松对生命的怜惜、尊重和敬畏吗？还有他夜走蜈蚣岭，那王道士和道童死的值不值得……”
　　 我想辩解，却又一时语塞。
　　 嫂子又说：“要说硬汉子，杨虎子不是吗？他打过恶霸，救过落水儿童，为学校捐过款、给敬老院送过棉被，这是不是他为人正派的一面？可是你知道吗？联络发小、乡邻以利益诱惑、提供庇护等方式聚拢了一大批社会闲散人员替他卖命，以敲诈勒索、高利放贷、强立债权、索要保护费等等手段攫取非法利益，通过吃喝送礼、色情服务把一大批干部拉下水给他当枪手，更有甚者他倒卖枪支弹药、毒品、文物，没想到辉煌一时的他到头来被镇压，落得个身败名裂，你说他是不是宋江的翻版？”
　　 看完电视剧，我不但没有对《水浒传》有更清晰的认识，反而更加迷茫了：难道是梁山泊一伙儿走错了路？
　　
　　 六
　　 为了生计，我做过泥瓦工、搬运工，后来被举荐当上了村里的通讯员。
　　 说是通讯员，无非是发发报纸、村组干部开会时服务服务茶水，再者就是替干部们送送材料，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当然了，上面有下派任务时，我帮村里组织组织材料，好让村里应应急。
　　 那年县文化部门搞古典名著学习宣传，任务下派到乡里，乡里又摊派到村里，每个村里上交一份学习心得，村支书最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把嫂子说的话组织起来，再进行发挥凑足了字数交了上去，不图表扬，只求为乡里不扣村里的量化积分。
　　 没想到这篇心得被展览在乡政府的宣传栏里，当村支书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激动了半天。
　　 不久乡里成立了普法宣传队，我也被抽调去搞普法宣传。
　　 在对我们进行简短的培训之后，我们开始行动了。我们到各村贴标语，像“人生道路千万条，遵纪守法第一条”、“打掉黑老大山头，摧毁三只手窝点”、“利剑出鞘铸警魂，扫黑除恶保平安”等等；我们设计黑板报，摘录法制宣传的内容；我们写一些法制宣传的小品文，通过宣传车到各村巡回播报。
　　 告一段落后，我们被集中到乡派出所里进行交流，派出所的任指导员组织我们学习，他旁边坐的是办公室的杜主任，都穿着威严的警服。任指导员很年轻很严肃，讲起话来铿锵有力：“现在全社会都在搞综合治理，普法宣传是一个重要的环节，乡里抽调你们并不是盲目的，而是从各村交上来的古典名著心得中筛选的，你们都是笔杆子，大多数都品味过《水浒传》，咱就来说说宋江这个人吧。他给人的印象是疏财仗义、济弱扶贫、待人谦和，看上去他温柔敦厚，却不知他在县上当差的时候，他给抢劫犯晁盖等人通风报信，这是不是犯罪？当阎婆惜发现他与梁山泊有勾结时，他怒杀阎婆惜，这是不是犯罪？他坐上梁山第一把交椅后，为了赚取霹雳火秦明上山，血洗秦明的村子，残忍地杀害秦明的家小，这是不是犯罪？不能不承认，宋江有高超的组织才能和独到的领导才干，管理能力也是一流，他经营的山寨是什么性质？梁山泊有108将，加上小喽啰和打杂的，人够多了，一人一张口，得多少东西啊，然而他们还‘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他们的财富从哪里来？就是宋江这个人占山为王，独霸一方，组织一伙强人采用暴力、威胁、欺骗等手段，获取非法利益，严重地破坏了经济、社会秩序，他是不是黑社会的老大？再说了，他在做押司的时候，到处施舍银两，挥金如土，他不贪污受贿、不贪赃枉法，会有那么多收入吗？所以，无论从哪个层面讲，像宋江这类伪善、凶残、贪婪之人都是我们打击的对象。有人为他们的遭遇抱屈，可是，谁又为受害者鸣不平呢？谁又为整个社会的安居乐业着想呢？在封建社会里，他们动摇的是封建统治，他们该抓；在政通人和的今天，他们损害的是老百姓的利益和社会的稳定，一样该抓，可以说，在任何朝代，都不容有这类人生存的土壤，为什么会这样？不难解释，他们丢掉了人品，扭曲了心灵，丧失了人性。你们是乡里精挑细选选出来的普法员，要把手中的笔杆子当成枪杆子，多写些普法方面的文章，多宣传宣传尊法守法的重要性，给以‘宋江’、‘鲁智深’为偶像但还没有走上犯罪道路的人敲敲警钟，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为原则，当一名出色的法律吹号手。”
　　 杜主任上了些年纪，却威严、干练，他讲道：“任指导员讲到《水浒传》，我也补充说两句。对待《水浒传》，我们应该从正面、侧面和背面来看待。从正面看，他们所处的北宋衰颓、腐败，皇帝贪图享受，踢球丧志、寻花问柳，重臣穷奢极侈、对人民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逼得许多人铤而走险，揭竿而起，梁山泊的强人们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是官逼民反的结果；从侧面看，梁山上的人个个都有辛酸泪，都有让人同情的难言之隐，他们是为了‘路见不平’才‘风风火火闯九州’；从背面看，他们有苦没处诉，却又杀人放火、为非作歹，造成了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给国家带来了多少麻烦。我们评《水浒传》，应该多角度地去看待梁山上的人，我们做普法宣传，就是要从书中找出具体细节来对照对照身边的人和事，多写一些正面报道，弘扬风清气正的社会主旋律，也可以搜集一些反面典型，要让文字有一种感染力、穿透力和杀伤力，把笔尖子当成注射器，给有犯罪倾向的人打上清醒剂。”
　　 爷爷、雁清奶奶、小学的历史老师、高中的体育老师、政教主任、班主任、嫂子、任教导员和杜主任对《水浒传》上的人和事的评价，虽然都是碎片，但串联起来，我才认识到那次语文老师给我作文的评语的正确性，“对待李逵等梁山好汉得辩证地、立体地、多角度地看待……”我为我对王老师的曲解和自己的幼稚感到内疚。
　　
　　 七
　　 不久前，县政协举办了四大名著集成研讨会，征集对四大名著的赏析文、评论文和心得，从各乡抽调文化专干，幸运的是我被乡里推荐了上去，根据个人申报，我被分配到了水浒组。每天上、下午都有讲座，晚上加班交流或写材料，就寝的地方是政协的客干室，两人一个房间。滑稽的是我和飞毛腿同居一室，这可真是山不转路转。闲话之后，我们便进入到了主题，我拿出我写的东西给飞毛腿看，当我问及飞毛腿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没把文字串起来，只是根据原著设计了100个问题，这些问题我能设计，可让我答，很多我答不上来，即便能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帮我参谋参谋。”
　　 飞毛腿拿出他的文稿，上面写着：“1、假如鲁智深不经历‘拳打镇关西’，他还会安分守己在经略府做提辖吗？2、假如林冲娘子不去岳王庙烧香，就不会有逼上梁山的枝节吗？3、假如没有陆虞候给林冲设套，林冲就不会被陷害吗？4、假如林冲不去买那把宝刀，他就不会被骗入白虎堂吗？5、假如林冲发配的不是沧州牢城，就不会出现‘陆虞候火烧草料场’吗？6、假如梁山泊头领王伦不向林冲要投名状，他会招来杀身之祸吗？7、假如头领不是王伦而是林冲，他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让晁盖等人入伙吗？8、假如杨志不杀死没毛大虫牛二，他就没有机会被派去押解生辰纲吗？9、假如宋江严守机密、秉公办事，晁盖等人能逃脱吗？10、假如宋江不抬举张文远，阎婆惜就会和宋江相濡以沫吗……”
　　 这一百个“假如”题看似简单，但要上升到文字上面去解析，还真不好琢磨。后来，飞毛腿的问题被打印了下来，参加研讨会的人手一份，主编说这就是线索，给我们布置的任务就是针对一两个问题，深层次地挖掘、大胆地想象，然后整理成文上交。
　　 我虽然如期完成了任务，直到现在我还在被飞毛腿的很多问题困扰，有的今天想起来了，明天就又会被推翻。唉，要全方位地吃透《水浒传》，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