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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家园】红姑的洞房(小说)


作者:戈涡 童生,573.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90发表时间:2022-05-09 09:16:19
摘要:原创首发

谨以此文献给逝去的红姑。
   这不是小说,也不是传记,甚至不够文学。我虚虚实实地写成文字,只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祭奠没有回程的岁月。
  
   红姑是我小时候的隔墙邻居,大名小红。红色时代女孩子取名大多带“红”,叫“小红”的也就不计其数。按辈分我该称她小红姑姑,但因为年龄上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所以我就化繁为简,一直唤她“红姑”。
   红姑喜欢坐在门口的四方石头上,让我给她翻找头上滋叉的头发。这当然很难找,我总是拨拉来拨拉去,老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但红姑还是坚持要我帮她找,一副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有一次她娘看到了,笑着说你们在找虱子啊,红姑说俺俩在找金豆子。我喜欢闻她头发上的味道,说不上是香还是甜,也分不清来自于花还是草,总之别的地方都闻不到,一闻就入心入肺,直达灵魂,前后左右的世界焕然一新。
   那天老家两个发小先后打来电话,说红姑突发心梗去世了,“剃头二的”也赶回来了。红姑明天就入土安葬,他们觉得应该给我说一声,回不回去不当紧。
   我脑子里一时有些乱,这才想起好久没有和红姑联系了。她只比我大了六七岁,怎么就突然不辞而别了呢。
   农村办白事规矩很多,在不在五福,合不合大锅,该扯什么孝,该随什么礼,每个层次都界限分明。我家和红姑家不存在近亲关系,村里人给我打电话报丧,无非说明了红姑对我很重要,或者说我对红姑很重要。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一直都知道谁最惦记红姑,红姑最惦记的是谁。她从不遮掩对我的喜爱,曾经口无遮拦地对别人说,我是她的开心果,她是我的树阴凉。
  
   记得那年红姑要出嫁了,隔壁她家叮叮当当地一阵忙活。我跑去看红姑,红姑正在试衣服,红嫁衣映得她满脸通红,像是红透了的桃子。看见我,她僵了一下,然后问我好看不好看。我吭吭哧哧地说不出来,只感觉她突然不像是原来的样子了。
   她嫁了全村最好的人家。男方小名叫“白孩儿”,白白净净,一表人才,属于又傲又帅、越傲越帅的那种。这样的人穿上军装,戴上军帽,连村头啃草的老牛都会看傻了眼。这年冬天白孩儿参军了,一身绿军装让他胜过电影里的解放军英雄,把三里五村女孩子的心思全都搅乱了,提亲的媒人一时间踩破了他家门栏。衣装从来是一种神奇的物件,它不能给衣服里面的人体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黑皮不会变成白皮,水桶腰不会变成水蛇腰,但它却能让衣服之外的众多眼睛发生巨大的光学变化。何况是白孩儿,原本底版就好,军装在身完全的一副军官模样。
   因为当兵一走就是多年,所以农村入伍的青年大多会赶着日子突击完婚,以免退伍回来错过了好姻缘。白孩儿的家庭条件在全村数一数二,他父亲在县城当长期工,身着蓝色的司机制服,偶尔开着县运输公司的大卡车轰隆隆地回来。在自行车都还少见的年代,一辆威武的大汽车停在村口,让整个村庄都立马容光焕发起来。
   白孩儿之所以选上红姑,当然是因为村里村外谁都没有红姑长得婍。身材高挑的没有红姑眉眼俏,脸蛋好看的没有红姑的腰肢软,杨柳腰的又比不上红姑的腿长,哪儿哪儿都不错的又未必比红姑说话的嗓音耐听。不论上学还是下地,红姑走过人前,谁看了都想再看第二眼,不看的也是强忍着。红姑也知道自己长得好,所以总是低头走路,避免跟人眼对眼,衣服也不敢穿得花哨,脸上从不涂脂抹粉。她常常地害羞,却不知道害羞的样子更动人。
   红姑对这门亲事想必很满意,“叫第三”回到娘家,喊我过去吃好东西时我看到她一脸的笑意。我对她说昨天听到几个大人在说她,一边说还一边笑。她忙问我说啥了,我说他们说你睡觉不脱衣服,是白孩儿一件一件硬扒下来的,差不多扒了半夜,连裤衩都撕破了。红姑突然拿两只手捂住脸,俺了娘啊,你听谁说的啊小屁孩,呸呸呸。
   白孩儿很快就身戴大红花,被敲锣打鼓送走了。据说部队的探亲假一年只有一次,做了媳妇的红姑又恢复了常态,天天下地干活,有时也去婆家帮忙几日。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红姑还是很享受我给她找不好找的头发,头发里传出的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好闻了。
   那年我上了初中,学校开始做回学校的样子,要求学生学习了。我的脑子突然开窍,发现古诗里就有红姑的影子,书本里藏着的世界比身边露出来的世界还要有趣。
  
   “白孩儿”参军还不足一年,一个消息在秋天的一个黄昏传开,立即惊呆了屋顶的炊烟和枝头的鸟雀。山村里的新闻本来就极其稀少,这个意外事件让一村人不知所措,它的阴影自这一天弥散在山村上空,后来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
   白孩儿死了,不是光荣牺牲,也不是得了暴病。部队上用转接电话通知大队,要家属火速前往部队处理后事,将尸体拉走。明眼人都清楚,但凡因公死亡,或者不是特别例外,部队应该派车派人来接家属,还会给予相应的安抚补助,至少会一手负责安葬事宜。
   不知道白孩儿的尸体是怎么拉回的,怎么埋葬的,他们一家人对此事闭口不言,讳莫如深,任凭旁人猜测议论,随意编排。连红姑也闭门不出,拒绝见人。母亲让我给她送瓜子,我看到她的脸像一枚霜打的柿子,美丽中藏着冰凉。第二次去看她,撞见她正在屋里流泪。我呆呆地站着,她伸手把我拉进怀里,一直哭一直哭。我也一直站着不动,觉出有泪珠砸在我的耳朵上。她的胸脯像一台奶奶做饭时的风箱,一抽一送,一起一伏。
  
   我上高中没有考试,时兴推荐上学。不光是升高中,据说上大学也是推荐,叫“工农兵大学生”。我很侥幸自己能受到推荐,虽然我一直被老师当作年级第一名看待,但是我家连一个生产小组组长的后台都没有。随后我发现年级最后一名也被推荐上了高中,人家啥都不学啥都不会,可人家是支书的侄儿。大人们分析我是被平衡,沾了人家的光。
   一进高中就开始“反智育回潮”,全国都在学习“白卷先生”张铁生,憎恶学习批判考试的他一时成为青少年心目中高大上的人物。所有学校实行“开门办学”,我们天天找地方参加社会劳动,扛着镢头到山上开荒,推起独轮车给地里送粪,初中“复课闹革命”时学到的一点知识很快被山田间的一锄一锹埋掉了。
   像一棵到了季节的小树,虽然没长一点学识,我的个头和力气却像坐上了火箭,一飞冲天。红姑见了我惊呼,俺了个娘啊,你是咋长的,吹气泡啊,瞧瞧,几天没见,你都比我高半个头了。我心里却并不得意,反倒生出隐隐的失落感。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冒充小孩了,再也不好意思给红姑拨拉头发了,闻不到那种特别好闻的味道了。
  
   红姑这期间嫁了马老师,我们村校的民办教师,曾经教过我初中数学。乡亲们实在,说话直露,给身体有特点的人起外号从来不会客气,譬如郭瘸子,刘光头,王六指,歪嘴三儿。马老师是村里最用心读书的人,同时也是长得最低的人。就因为矮小,家穷,父母早亡,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媳妇。马老师是个文化人,大家给他起的外号也比较雅,叫“恨天高”。
   不是没人给马老师说亲,但媒人拿给他的都是二婚头。马老师的自尊心很受刺激,扬言一辈子不刷牙也不想用别人使过的牙刷。所以马老师就这样一直晾着,直晾到白孩儿死之后三年,听闻红姑打算再嫁,他居然主动托人找红姑去了。村里人说,他不找二婚?那是他还够不到人家小红。
   红姑差不多被马老师纠缠了两年,心里疙疙瘩瘩犹犹豫豫了两年。马老师的外貌还有家庭条件,与白孩儿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从白孩儿到马老师,俩人间的巨大落差让红姑难以接受。媒茬倒是还有几个,却也都不合红姑的心意。马老师的劣势不少,但他的一个优势很突出,他能写会画,隔三差五就隔着墙头给红姑家扔纸团,全是他写给红姑的情书,偶尔还有诗词。
   在我高中毕业那年,马老师终于娶到了红姑。吃不到葡萄的人就说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更刻薄者把马老师叫作“担鼻子”。我不理解其意,只知道“担鼻子”就是挑东西的担子正中加附的一截短木料,以防担子从中间一折两截。
   马老师娶了红姑后犹如换了人间,天天火烧屁股似的,再也不舍得在学校多停留一分一秒,一放学就第一个往家跑。有人还把马老师家大白天插街门当笑谈,说三十多岁的光棍没见过好酒,一喝就上瘾了,越来越贪杯了。这样不分白天黑夜地踢腾,恐怕犁顶得住,地也顶不住,苗也不会长。
  
   1977年秋后,上面突然传出消息恢复全国高考,年龄、婚姻、户口条件不限,大家一下子都有权利考大学了。你能跟县长乡长村长的儿子闺女一起坐在考场上,平等地面对同一张试卷,最后还以分数取人,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好事。红姑鼓励马老师赶紧复习课本,试试运气和能耐。明摆着的,一旦考上大学就意味着一步登天,土鸡变凤凰,祖宗坟头冒青烟。马老师居然还犹豫了一阵,怕考不上丢脸,又怕考上了离开媳妇。到了那年冬天,马老师上了考场,我也上了考场。
   第二年春节一过,马老师的通知书下来了,他考入了郑州大学数学系。这差不多是全村的大喜事。那一年高考僧多粥少,全省录取不到一万人,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多一点,十里八村都难得有一个金榜题名的幸运儿。小伙伴们的话风随即变了,有的说个头低咋了,不长个的人都长了心。傻大个傻大个,有哪个离天低的比得上人家“恨天高”。还有的说,谁说人家红姑是克夫命,她男人全沾了媳妇的福。谁说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现在你闻闻,牛粪比鲜花还香。
   我落榜了,村里让我顶替马老师的空缺当民师。红姑安慰我,明年再考吧,知道你行,说不定迟饭是好饭。
   在马老师站过的讲台上,学生仰起头看我的视角起初有些不习惯。他们怀念马老师,有时会说这道题马老师不是这样讲的,明显地对我不信任。街坊邻居鼓动红姑多去郑州看丈夫,别心疼车费。红姑点头嗯嗯,却一次也没有去过。
  
   第二年我被外省一所大学录取,一年也就回来两次,红姑的情况了解得既不及时也不全面。还在我收到通知书后,红姑专门去镇上给我买了一个超大的笔记本,打开来除了纸香墨香,似乎还有红姑的气味藏在纸页间。红姑说你可比你老师文采强多了,这个本子给你写诗吧。我说我能考上大学,兴许也和马老师一样,沾了你的福气。
   村里人都知道马老师很黏红姑,每个假期回来都像过节,不到开学的最后期限不离家。奇怪的是红姑一直没有小孩,婶子们就说地应该是一块好地,都怪男人浇地浇得太勤了。
   但红姑的故事在马老师毕业后再度拐弯。马老师被分配到一个地级市的高中教书,并没有带红姑过去。当时男方是“国家人”女方是“老农民”的,犹如被分隔在阴阳两界,社会上称这种夫妻组合为“一头沉”,将来生出的孩子都得随母亲户口,入不了城市的门槛,一切都不好办。
   总之马老师和红姑离婚了,幸好没有孩子拖累,也没有财产纠纷。别人都骂马老师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只有红姑一句都没有骂过。知情者说马老师一年后又在外地结婚了,本家叔叔们去过,见到女方是个有些跛脚的女子,但人家有商品粮户口和正式工作,她父亲还在什么局当着什么科长。我听说后就坏坏地想,一个“恨天高”,一个“地不平”,倒也般配。只是亏了红姑了,一晃三十出头了。
  
   我毕业后进了行政机关,相面的说我长了一张做官的脸。这个时期又改又开,风不再凌厉,山川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冒泡,似乎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有了出头的可能。即使是最没有盼头的农家人,也平添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念想。最让大家刮目相看的是那些最先背着编织袋走出山门,走进大城市搞建筑、做劳务的人。他们每年开春后出去,大年三十前回来,背回来的麻袋里不光有铺盖卷,还藏着破布包着皮筋捆着的钞票卷。
   这些背井离乡的谋生者,成群结队地涌入都市中,活在城里人的白眼下,不讲穿戴,也不讲卫生,一见到穿裙子的就一拉溜地向左向右看齐,仿佛他们来自另一个蛮荒愚钝的世界,仿佛纯种的植物园突然地就被劣等的外来物种入侵了。
   那时他们被称作“民工”,后来被叫作“农民工”,与城市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群人里头注定有一些胆大不害臊的人,不认命的人,非要和上等人掰掰手腕,试试高低,下决心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起初所有背铺盖卷的人都一样灰头土脸,像要饭的,像收破烂的,哪饥哪吃,哪黑哪睡,但很快一些小能人便从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苦力阵营里诞生了吆五喝六的头人,其说话的嗓门,习惯的手势,走路的派头,渐渐与普通人区分开来。他们的腰包开始鼓胀,额头开始放光,肚子开始变圆,城里人看过来的眼睛开始变大。他们在行业里被称为“工头”“包工头”,在后来故乡政府的说辞里被敬称为“建筑工队长”“建筑精英”“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我那个村的“剃头二的”,便是这些成功人士之一。
   就因为“剃头二的”本家有个兄弟小名也叫“二的”,起小放羊长大,为便于区分,大家就把他俩一个叫“放羊二的”,一个叫“剃头二的”。此二人性情大为不同,这里重点介绍的“剃头二的”比较精干,没怎么上过学,但很有钻劲,啥都敢比划一番。他买了一把电动推刀,谁的头他都敢剃,剃一个头收费五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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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叙述生动,人物鲜活,故事情节感人,农村女子红姑的人生经历,三次结婚的男子的故事,白孩儿的悲剧,马老师的绝情,老剃的深情,还有“我”与红姑从小到老的友情。精彩的小说,感人的人物故事,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时代特征,真实地反映了一个美丽的农村女子红姑的人生路。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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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22-05-09 09:18:24
  精彩的小说,叙述生动,人物鲜活,故事情节感人,农村女子红姑的人生经历,三次结婚的故事,真实地反映了一个美丽的农村女子红姑的人生路。感谢赐稿,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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