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剃头二的”就入了组织，成了村干部一员。而后顺利娶了媳妇，再后顺利当上了村里的一把手。“剃头二的”见红姑长期女光棍一条，没有家庭拖累，便培养红姑当工作助手，又推举她当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当然这样一来就有了一些有颜色的传闻，一度寂静的红姑又成了村人饭后的谈资。
　　 红姑有些小调皮，从不直呼“剃头二的”大名和职务，也不像别人背后那样叫他的外号，她喜欢轻便地叫他“老剃”。“剃头二的”觉得她的这种叫法很好笑，也很可爱，从她的嘴里叫出来还很亲。尤其是单独相处时，她一叫他“老剃”，他就忍不住想搂她一把。
　　 为了省字，此文中我也且称他“老剃”。
　　 “老剃”当初给别人剃头，他自己却是不长头发的。也许因此他特别喜欢给人剃光头，价格优惠，只收五分，留头发做发型的统统收费一毛。至于有人传言他全身上下一根毛都不见，光溜溜的像一根萝卜，尚不知真假，也没人查证。
　　 “老剃”不久就发现村干部脸上那点光，照照一个小村子还可以，但村子外的一阵风就能刮跑，与走出去的包工头那种财大气粗油头粉面简直没法同日而语，于是他一跺脚告别了那个天天吆喝计划生育的大喇叭，从村头村尾消失，去太原当起了工头。
　　 能人就是能人，一年后他就开回来一辆红色的桑塔纳，直接把红姑接走了。
　　
　　 “老剃”有个病病殃殃的媳妇，对男人在外面的事情从不过问。男人在村里当头人，跟谁家的姑娘媳妇有眉眼，吹过来的风言风语她听都懒得听。接着男人出去闯事业，她也只是对男人说，都说咱村几个工头没有一个不在外面找乐子的，知道你也闲不住，找就找个心眼好的闺女儿吧，别让人家坑你，也别沾给你不干净的啥啥病。
　　 后来听说男人把红姑从家带走了，她也只是自言自语说，那闺女倒是个好闺女。
　　 但是红姑却没有那么放得开，她虽然已经有过两个男人，再也不是金枝玉叶的黄花姑娘，可老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毕竟不是一件给爹娘长脸的事。“老剃”请客送礼谈项目，总想带着红姑，出去洗个澡也想有红姑在外边等着。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他逮着机会就往红姑跟前凑，恨不能一下子伸出四只手。在村里的时候就是这样，“老剃”只要和红姑身体之间进入一米之内的距离，他就热血上头，浑身膨胀，不摸上一把就浑身难受。
　　 红姑对“老剃”的小动作一向很有底线，她了解没有哪个男人不是得寸进尺的德性，你给了他一片叶子，他就想要一个枝，给了他一个枝他还想要整棵树。
　　 “老剃”火急火燎地搓着两手，“就摸一下行吗？”红姑说不行，你就管不住你自己的手吗？“老剃”说能，能管住。他用自己的左手狠劲地攥住右手，“叫你狂叫你狂！”这个动作倒是把红姑逗笑了。
　　 在大城市的工地上，白天除了吃饭就是干活，到了晚上一个个躺下就是一摊泥。但也有精力过剩的，作伴出去听城里人的窗户，到路灯下看过往行人的风景。也有在工地见过红姑的，入睡前就在被单下虚构红姑不穿衣服的样子。
　　 红姑在工地上开升降机，她坐的地方也是老少乡亲眼睛聚焦的地方。红姑偷空上个厕所，脊梁上也背满了一大溜来自不同方位的火力，烧得后背又疼又痒。那些眼睛恨不能绑在红姑身上，“老剃”则恨不能把那些带钩的眼珠子一个个抠下来。“喂喂喂，朝哪儿看！安全第一知道不，卖野眼要不要小命了！”
　　 “老剃”守着美味饿肚子，就隔三差五跑出去打野食。小姐文化刚刚兴起，花个小钱就能解决大问题。有一次他被人举报，红姑到派出所交了罚款才把他赎出来。路上红姑不理他，他却振振有词，“这不都是你逼得，让我守着金山要饭吃。”
　　 红姑有时候也有犹豫，不想对这个一直罩着自己的男人关死房门。不论他过去的权力，还是现在的财力，都始终在示意着一种依靠。作为一件总在被“贼”惦记的东西，她虽然守身如石头，从不允许他解开她的第二个衣扣，可这个底线，第二颗纽扣的底线，究竟能把守多久呢？
　　
　　 很多细节红姑是不可能讲给我听的，但我相信我是大体知晓的。许多故事不需要看见，它也在真实地发生。
　　 “老剃”向红姑摊牌：咱俩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喜欢你是铁了心了。是不是非要娶了你，你才肯跟我脱衣服睡觉？
　　 娶谁？你想犯重婚罪啊，国家啥时候放开一夫多妻了。
　　 我打算离婚。
　　 你敢离婚，这辈子就别想见我了。
　　 姑奶奶！“老剃”使劲拍打光脑门，你真要憋死我啊，我啥难题没有遇到过。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见红姑心软了，“老剃”伸出胳膊就抱紧了她。红姑第一次没有生硬地推开，她轻轻哭了，“我也不知道该咋办。”
　　 几天后他把她领到一个住宅楼的房间，说，这是我刚买下的二手房，离咱工地也近。你以后就别再和她们住一起了，就当是咱俩的婚房。咱谁都不告诉，也不请客，就当是秘密结婚了，我一辈子把你当媳妇，当祖宗。
　　 “老剃”那天说了很多很多，口头发誓，写保证书，交出存款单，说你今天不答应做我媳妇，就让我死在这个房里算了。
　　 房里只有一张大床和床上的被褥是新买的，连一束象征性的鲜花都没有。红姑觉得有些委屈，但还是在男人的手下软了下来，没有阻止他解开她的第二粒纽扣。
　　 红姑放松自己，接受着男人一波又一波的狂热。她一边柔和着自己一边想，你看他这么喜欢我，要我，连我的脚趾头都一根一根亲遍了，我就成全了他，让他好好放纵放纵吧，就当是又嫁了一次，就当是又入了一回洞房。
　　 “老剃”却啥都没顾上想，完全处在一种拼命的状态，恨不得把自己的整个人化掉，化成身下这个美丽躯体里的一根筋，她的一块肉，或者她肚子里的一个婴孩。
　　 “简直是，简直是……”他终于消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仰面朝天躺在红姑身边，一只右手还紧紧扣着红姑的一只左手。
　　 “谢天谢地。我真没有白活。”他又说。
　　 红姑噗嗤笑了，“有没有哇，你睡过的女人比你兄弟放过的羊还多吧？”
　　 “想听实话吗？就算我睡过一千个女人，加起来也换不来你一个。小红你说你是咋长的，真他妈邪了门了，简直没法形容。”
　　 “你们男人不是都说过，女人婍不婍，脸上分高低，拉黑灯全都一个样吗？”这话说出口让红姑觉得有些色，拿被头盖住了脸。
　　 “这话纯粹是他妈骗人的，你跟谁都不一样。”
　　
　　 “老剃”知道这辈子怕是离不开红姑了，就让红姑去上了一家财会培训班，半路学习公司财务管理。那阵子公司接了两宗更大的项目，“老剃”把坐骑换成了“四圈”，把民工伙房的每人每天一两肉提高到了二两肉外加一个鸡蛋。他还让他兄弟“放羊二的”在家找了几个闲散劳力，他出钱把村里的主街道打上了水泥。“放羊二的”一直都是“放羊二的”，即使是政府禁止牛羊上山最严的几年，他的羊也没有绝过种，但他的羊也从没有超过几十只。
　　 “老剃”差不多每年都给村里带回些福利，还每年给没儿没女的老头老太发手里五百块钱。那时候的五百块钱不是小数目，足足够老人们花上个一年半载。
　　 红姑没有让“老剃”同住，也不答应他想什么时候黏糊就什么时候黏糊。红姑心里算着周期，只在绝对安全的几天才对他开放身体。诧异的是“老剃”这种人仿佛是种猪转世，有了红姑这般令他痴迷的女人还不满足，偶尔还会去歌厅按摩店换换口味。红姑发现后一连多日不接他电话，回来就把房门反锁。后来他提前潜伏在房里，还给红姑买了一台两厢轿车作为赔礼道歉，危机才慢慢化解。这之后红姑也做了妥协，不再费心掐算日子，尽可能满足男人的需求，拴住他的祸根，但无论什么时间段“老剃”都必须戴套，她嫌他从外面带毒回来。
　　 一晃几年过去，岁月不知偷听到过红姑的多少次叹息。红姑没觉得依附“老剃”是什么羞耻，只是为未来的人生感到渺茫。她也不认为对不住留在村里的那个病弱的女人，她们都只占据男人一生的一个部分，改变不了他在世界的走向。看来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弄不好到老了会被闲置一旁，孤独而终。
　　 可是和村里的其他女人比比，虽然她们膝下有儿有女，婚姻从一而终，家庭稳固，白头偕老，却也没看到她们全都幸福成啥样，甚至有的心灰意冷，未老先衰，还有的喝了农药。红姑想，既然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又何必要跟所有人都过成一个样子呢。
　　 红姑这种不明不白酸甜苦辣的生活持续了很久，“老剃”的摊子由公司变成了集团公司。红姑从不觉得卡里有钱多好，被窝有“老剃”多好，她只是觉得没了这些更不好。有一天“老剃”告诉红姑，家里的老婆被查出肝癌，问题很严重。他对红姑说你尽管放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给她治病，救她性命。她毕竟是个好人，为我生了儿子，给她多少钱她从来都不舍得浪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红姑说，你一心一意陪她治病吧，这段时间咱俩不要在一起。工程的事交给聘用的总经理打点，有啥情况我随时跟你通气。你对她已经够没良心了，好好对她，也给你自己积点德吧。
　　
　　 红姑发现自己怀孕是在“老剃”老婆去世半年之后，她也就一次没逼着“老剃”采取安全措施，不料就中招了。似乎这个孩子早就等不及了，一直就守在她门口。
　　 红姑想打掉，“老剃”坚决不准，他拉着红姑去办结婚手续，红姑甩开了手。她不是不想有个家，是时间太急了，人家老婆死了才几天，跟存在什么阴谋似的。
　　 谁也不清楚后来他们办没办正式手续，红姑几年后带回村里一对双胞胎，居然还是龙凤胎。虽然孩子们没有红姑的眉目好看，被“老剃”的尊容中和了，但聪明伶俐，让姥姥姥爷喜出望外，爱不释手。
　　
　　 听说红姑的母亲中风瘫痪在床，红姑回村伺候，我便抽出一天时间，自己开车回村里看望。虽然我们互有手机号码，隔一段时间想起来就闲聊一阵，但毕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不知道红姑是不是像我一样迅速老去，腰围变粗，头发变少，再也找不到青春年少时的一片绿叶。岁月这把杀猪刀，对红姑，那个曾经青山绿水般的女孩，会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吗？
　　 红姑知道我要来，听到外面车子响动就从家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运动衣，烫了头发，无需细看就能让人联想起跳广场舞的大妈。她帮我一起提着我带来的大包小包，径直来到她母亲床前，告诉她娘我来看她老人家了。
　　 然后红姑搬来马扎，和我坐在院里说话。她说两个孩子都考进了一本院校，她天天清闲在家，除了做饭就是长肉。到了这个岁数，一切都在下坡，啥都不愁，反倒啥都没了意思。
　　 我却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的头发，现在还有滋叉的吗？”
　　 红姑不由得抬手理了一下烫过的头发，“你还记得这事！”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也就一瞬间，我找回了一点她往昔的影子。但那头发间的香味，怕是早就不在了。
　　 “你也显老了。”她说，“人这一辈子，唉！”摇摇头，不说了。
　　 我觉得有必要给她提提神，我说我替你思考过很多往事，感觉你受了不少挫折，但一直都在努力。就说经历的大事，比如婚姻，你的选择没错，只是被命运牵着，被绑在了男人的车轮上。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老天爷每次都在想把最好的给你。
　　 哦？说说看。
　　 第一次给你的白孩儿，要相有相，要光有光。那时候除了政治，哪儿哪儿都穷得叮当响，人人没有前途，当兵是最最光宗耀祖的事情了。年轻人谁不想当兵，女孩家谁不想嫁给军人？我也想当，能轮到我吗？
　　 接着说。红姑歪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第二次，就那个马老师，有文化，有头脑，当民师也属于乡下农民最好的职业。刚刚兴起高考，他就鲤鱼跳龙门了，用咱农村的话说这样的人比白头麻雀都难找。那几年最热的是啥，就是知识学问，最吃香的是知识分子。他后来变了节，他说他无奈，怪他不怪你。那其实也是制度铁链造的孽。
　　 第三次，出现了“老剃”，在村里权力最大，到外面又能挣钱。这几十年的风气你不是不知道，有权就有钱，有钱就有权，每个人眼里盯着的就剩这两样。你说你不都占齐了吗。
　　 小东西，你这是在夸我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红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是说，外部的力量太强大了，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更别说一个农村女的。老天爷想对你好，让你长得最漂亮，给你创造最好的机会，但是有一种东西总想比老天爷还强大，半道上就把属于你的美好打劫了。不管怎么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你的经历也证明你是最好的。如果不是我当年比你小，没本事，我也会非你不娶。”
　　 红姑作出伸手打我的样子，“啥时候了你还说这话，你尽拿你小姑姑开涮。”
　　 这场谈话效果见好，我和红姑都很开心。她起身说去给我倒水，我则站起来向她道别。临出门我又被好奇心驱使，小心翼翼地问：“几十年你都不肯说，现在能不能偷偷告诉我，白孩儿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红姑在门楼过道停下来，给我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我加上自己的渲染，其情节大致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