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陈抟老祖
　　
　　
　　 太华山笔立峻峭，险冠天下群峦，世所景仰，海内共钦，历代名士高客、修真之辈，无不心驰神往。相传老子乘青牛出关，曾仙居落雁峰上。盖西岳主峰，至高之巅，顶镶老君洞、嵌八卦池，几千年吞吐风雷、承云受雨，正乃前事明证。自此以还，隐士常在，见王玄甫、焦道广、希夷先生、郝大通、贺元希、顾炎武之遗迹，旅客弗绝，闻李太白、杜子美、纯阳真人、寇平仲、王重阳、邱处机之余音。此曹皆享千秋令誉，且碌碌之辈更是不计其数。
　　 那希夷先生姓陈名抟，自号“扶摇子”，亳州真源人，生于唐懿宗咸通十二年，自幼天资聪颖，百家精言一览成诵，有过目不忘之才，十五岁已通儒家经典、道教玄理，且能诗善文，小负名气，弱冠前即获深悟，迩来儒道兼进，交游极广，至遇纯阳真人吕洞宾，相谈契合，互为知己，得授“天遁剑法”、“正阳心经”。当时吕号“剑仙”，这天遁剑法既他所创，自必不同凡响，的属盖世一流杰作；《正阳心经》则出乃师“正阳子”钟离权之手，是一部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玄门内功心法。
　　 陈抟初窥武道，从此武智齐修，进境非凡，方到中年，俨然已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道学上清谈宏论，并有著作问世，亦渐跻身名流。但他举仕之志未灭，终日闲居在家，以书剑为伴，故声誉虽隆，却无门无派，更无显赫基业，实不过一江湖落拓之士而已。
　　 正值五代乱世，风尚重武轻文，争战频繁不息，科举兴废无定，陈抟一心待考，机会诚莫由己。直至后唐长兴年间，他以六旬高龄接连两度名落孙山，始知等第之分非唯才艺见识，由是志淡意冷，大病一场后心中豁然开朗，深谙儒术简陋，未堪大用，遂弃仕途，周游四海，寻访救民治国之道。
　　 初居京洛，陈抟野冠草服，行歌坐乐，日逛市肆，夜卧山林。他出口成章，文不加点，声名渐播，致达官显贵，慕者众多，争相一睹，甚而惊动了朝廷。后唐明宗李嗣源，亲草诏书，宣入宫来。
　　 陈抟奉诏进见，不行跪拜大礼，仅只躬身作揖。明宗未加怪罪，反愈倚重，特赐雅号“清虚处士”，更选宫娥三人相赠，一时轰动朝野。陈抟费解，终不违清高之志，特草谢表辞去：“赵国名姬，汉廷淑女，行止婉美，身本良家，一入深宫，久膺富贵。臣性如麋鹿，迹似萍蓬，飘若从风之云，泛比无缆之舸，岂敢纳于私下，谨安别馆至今，送彼复归清禁。”末尾附诗一首：“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到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烦云雨下阳台。”就别帝都，尔后足迹所至，踏遍大江南北。
　　 后晋天福元年，陈抟来到巴蜀，从邛州名道何昌一学成“锁鼻术”，即闭气内息之法，本意续上青城，与掌门高人李浩共参玄机、切磋武艺，奈不得时，对方正自闭关修炼，返遇孙君访、鹿皮处士，皆言武当九室崖乃隐逸至佳之所，于是改道荆湖，入住名山十余载，期间恬然自处，勤修内丹，精研道藏，复始深究易学。寒来暑往，十数春秋，撰有《三峰寓言》、《高阳集》等传世名作，绘成《太极》、《先天》、《易龙》三图。前六年间，他将天遁剑法演绎为“天地人神鬼”五套同宗同源、风格逈异的新创，又四年续添“龙虎风云”，因念“九”系至阳之数，后复偶有所获，尽归九项既成，不再增设套路。季积月累，直到出山，九套剑法分合咸宜，已甚完美。分则曰天遁、地遁、人遁、神遁、鬼遁、龙遁、虎遁、风遁、云遁，每套二三十招不等，尽皆独立自成，各具擅场；合则谓“九遁剑法”，凡二百余招，浑然一体，博大精湛，繁复深奥。仗之与天下群豪争锋，几可独步当世。至此，道学、武功齐臻极品化境，神通冠绝，而同辈中寿与比肩者委实寥寥，后汉时“老祖”二字始随陈抟，自是衮衮后生送的尊称了。
　　 临别武当，盖在后周广顺末年，五代将近尾声。陈抟仙龄八旬，饱经动乱沉浮，看遍人情世故，身为修真之士、道门耆宿，又是武学大宗师，本应性如止水，淡泊万物，但见兵祸连结，苍生涂炭，堪堪已有半世，竟似永无休期，教他如何宁静？这天盘坐于天柱峰顶，环眺四宇，回思既往，梁唐晋汉，历历过目，猛然间激起一片雄心壮志，自忖德高望重，江山久违定主，岂无我分？想那朱全忠、李存勖之流，固非善类；石敬瑭出卖燕云十六州，甘做儿皇，更是奸鄙鲜耻的小人；刘知远以暴易暴，滥屠滥杀，诚属匪寇一家！中原板荡，相继握于乃曹掌中，焉得长治久安？及郭威建周代汉，总算做下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承前代流弊未革，复惜英雄命短，已在旦夕。其无所出，外甥柴荣身为养子，继位在望。此人崇武重儒，虽素精明强干、开拓进取，却于道、释等出世之学坚持莫大偏见，可知胸怀不广、器量欠深，来日功罪，殊难预料。老祖一一比来，自觉那班人物尽莫如己，一时豪情勃发，竟从驱恶扬善的本愿中激生了逐鹿王霸之念，当下取字图南，意即企图南面称帝！他端起膝边一碗武当大曲，照视久已尽白似雪的须发，只因顷刻欣奋，额前居然黑出大片青丝，联想伍子胥一夜白头，自己却反其道行之，该是一番吉兆，蓦的一仰而干，拔地高蹿，“黄龙剑”离鞘破空，尖锋石上飞舞，刻下一首《隐武当山诗》：
　　
　　 万事若在手，
　　 百年聊称情。
　　 他时南面去，
　　 记得此山名。
　　
　　 有道是“天下形势之伟者，在郡曰长安；长安形胜之巨者，在山曰终南；终南名胜之最者，在宫曰楼观”。陈抟既欲角逐天下，长安迟早是必争之地，但他宏志方兴，除却半世英名、全身本领，向来形单影只，连一个弟子也无，以此就取西都，实属妄谈，于是还依本性，入住名山道观，打算开派立宗，慢慢培植势力。
　　 终南山楼观宫，前身草观楼，系东周康王时天文学家、函谷关令尹喜察看星象之处，及遇老子东来，请至楼南高冈著书讲道，即今日之说经台。魏晋以降，周围殿宇笋起、祀堂倍增，遂成一大台，名曰楼观。唐朝李氏尊老子为祖宗，道教祠庙始称宫观，楼观台上建筑林立，便是楼观宫，诚乃北方名道云集之所，虽不属于任何武派，芸芸中安知没有玄门高贤在内？长安城三百里外的太白山，就与终南毗邻，同属秦岭，且为主峰。山上有个太乙门，掌门彭晓，表字秀川，号“真一子”，西蜀永康军人，也是唐末五代以来道流中有数的仙杰，教诣武功双臻极高境界。他尚长老祖七岁，成名更早，方辞去重职要务，闲来楼观宫仙居，在此高谈阔论，大会道友，僾然捷足先登。
　　 两位举世名羽素昧平生，如今不期而遇，奉茶坐叙，必各健谈。其时玄教诸流，天师道、上清派、茅山宗、灵宝宗等，尤以天师道最盛。而全真道还未兴起，尚无显赫门派，但全真高士所在多有，譬如钟吕师徒就被后世尊为“全真五祖”之仲叔，盖多信奉“全真”二字，不尚符箓烧炼，摈弃荣华富贵，以苦己利人为宗旨，深得下层百姓推戴。所谓全真，澄心定意、抱全守一即“真功”，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乃“真行”，功行俱全，便是“全真”。太乙门武功自成一路，道术玄学、门规信仰则近全真；陈抟艺承“纯阳子”，该属全真一分子。按理他俩习旨类似，就算话不十分投机，也不至于两下失和。只缘老祖新起宏志，言谈渐离清净无为之本，而彭晓原非胸襟宽大之辈，更兼早期所学甚杂，底子与全真一脉殊有不同，此趟弃位云游，便因与同门不善，一怒所致，心中惆怅愤怼，正当消极，二者情境迥背，精神格格不入，分歧之后仍要同住一宫，难免抵牾丛生、各厮鄙薄，少不了唇枪舌剑、白眼相向，直至越处越僵，竟欲动手比试，划分高下。
　　 陈抟晓对方名为捍道，实属面子之争，自己决莫好斗，倘在平时，大可不屑理会，然此时此境，终南山上上下下千余玄门子弟尽相瞩目，若能一显身手挫败强敌，则扬威立信，必孚众望，深益霸业，说不定当场就有人向自己磕头拜师，甚或都来竞入门墙，亦未可知，遂慷慨应邀三战，约在说经台东南，传为老子当年打铁淬火的仰天池畔。
　　 翌晨首番较量，彭晓以“太乙刀”对陈抟的“九遁剑”，输在百百招之后，犹未得窥剑法全豹。栖真亭歇过，正午再比。彭晓使的是本门熟艺“空幻掌”、“角峰捶手”和“拨仙腿法”。陈抟拳掌功夫别无精擅，惟于武当山最后三年，九遁剑法再难增进，转而化繁归简，自创的一套“九行飞空掌”。“天宫”、“地府”、“人海”、“神剑”、“鬼火”、“龙吟”、“虎啸”、“风驰”、“云涌”，凡九招皆依剑法精华，俱发虚劲，无一不是劈砍削刺的凌厉招式。若为寻常白打、兵刃技击，尚可点到即止，这凭空虚劲一出，直似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无反悔收拾的余地，对手闪躲抵挡得了便罢，否则伤残生死，实难估料。双方现于玄道见解分歧极深，究非大仇恨，陈抟弗欲性命相搏，况已一局在握，是故“飞空掌”始终藏珍，仅以江湖中十分普遍的通背拳、黑虎拳、朱砂掌、毒砂掌、鹰爪功、二指禅等反复应对。固然朱砂掌不红，毒砂掌不毒，但他玄功深湛，尽能化朽出神，时而一把挥去，浑非任何武学定势，全似不成章法，竟也抵敌得住，时而夹杂一鳞半爪名门绝技，如少林之浮屠金刚掌、鼎足指，青城之鹤鸣拳、砌城掌法，乃至太乙门的空幻掌、角峰捶手，悉属往日论拳会友之识，本不甚地道，未得精要，却也威势非凡。二人直战到千招开外，陈抟一步欠慎，额前黑发给彭晓抓落数茎，方自告负。
　　 这一场消耗均巨，而后调息恢复，子夜始比第三场，拳脚兵刃不限，却是胜败交关，再也不能谦让。彭晓修炼“皑皑拂尘”要比“太乙刀”早十二岁，眼下奇门兵器在握，已然抛出了“压箱底”。陈抟仍使九遁剑法，三百招不胜，暗忖九行飞空掌须以雄厚内力做底，延至六七百后招再用，威力必打折扣，遂不犹豫，右手剑式虚晃，左掌一记立劈。这“风驰”在“飞空掌”中最为简单迅捷，讲究适时即发，无甚多余变化，功力愈深，掌力愈强、掌风愈远，虽不能当真风驰千里，打到十丈、百丈开外，但半引以内进境无穷，只是越练越艰难罢了。彭晓毕竟九旬耆宿，见识老道，情知不能硬抗，拂尘挂树，借势向斜刺里跃避。只听“喀”一声烈响，那树代受掌风，拦腰崩折。
　　 陈抟亦晓胜非一蹴而就，首招断树旨在逼退对方，随即得以还剑入鞘，双手顿空，遂作虚抱，滚滚真气饱蓄其间，旋以左掌侧削三下，收发极快极促，右掌接着横剁，就势推出。此正“云涌”关窍所在，真气经这三削一剁，已有朦胧聚散之意，一路冲进，似疾非缓，障碍柔软窄细，便可过如无物，两不相损，一旦碰上坚固阔大的实体，势必循循受阻，劲道层层涌叠，正是遇弱且弱，遇强方强。彭晓甫当坠落，无从闪避，拂尘紧朝来气挥去，一招“冰雪消融”欲将“云涌”化于无形，却半点吃不上力，便似什么也没击到，暗笑劈空掌之类在劲气上也有虚假招数，这一团直是空屁，猛然间感觉心口一闷，压力排山剧增，斯际双脚刚好踏实，急自振足飘退，同时胸肌骤缩，卸掉六成来势，剩下的尽以本身七十余年玄功抗消，方未受伤，但华盖、紫宫、玉堂三穴俱遭封闭，连忙注意导引。
　　 疏通只在数息之间，“风驰”再至。彭晓躲退已迟，拂尘挥起一招“云深何处”，帚尾不停盘转，织成漩涡，耳听嗤嗤声响，尽吞所到劲气，却也脱落了二三十根帚丝。先前陈抟断发判负，这当儿因此要问上一问。彭晓狡辩人、物不相提并论，坚持输赢未分。陈抟也不计较，右掌沉抵腰左，似欲拔剑，蓦的空手劈起，虽无利刃在握，倒真像拔了剑一般，隐隐有“龙吟”之声。这一招不比“云涌”变化精奥，却较“风驰”的直来直往多了几分曲意，虚劲划弧而至，如龙经空，登时气象大开，波及甚广。彭晓前后左右避躲不易，飞身扑起，方脱包围，拂尘挥洒反攻，连挽十余朵素云，猛的灌顶罩下。帚丝根根箕张，僾然大片雪幕，正是绝招“太白积雪”。
　　 太白山主峰拨仙台，系秦岭极巅，高处不胜寒，终年冰雪覆盖，故称“太白积雪”，荣列“关中八景”之一，取为招名隐然有八百里秦川惟我独尊之意，此刻当头疾落，积的却是七十年拂尘功力。陈抟仰劈双掌，雄劲螺旋锥升，真气底势宽宏，越往上越是凝聚，便如举着一个宇顶，自身托庇其下，泰然无虞。帚尾与此相触，劲道立见分散，未能撞透，惟见帚丝射张，似巨伞般凭空持得一持，即复回起。陈抟就催掌力，欲施反击，但觉双臂陡沉，不能直尽。原来“地府”劲势形胜，守御至佳，攻非其擅，近则浑厚，远则溃散。彭晓居高临下，虽然攻而无果，收劲退保却绰绰有余，已将来气抗消，藉势飘落丈外。这一番比拼，“太白积雪”与“地府”斗了个旗鼓相当。
　　 二人各是一代宗师，互知敌我武功登峰造极俱久，举手投足间深含淳厚稳实之妙旨，老来弥精，犹似半仙，便是千招万式中也难觅得点滴破绽，即令偶现微疏，尽能及时补救，由此纵落下风，尚不至于彻败，扳平挽回只在稍顷，胜负之分或近气竭劲亏时，功力上略见伯仲，或于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中灵感横现、异峰突起，猝得平素从未有过的无上神诣，前者固须苦耐熬拼，后者更是可遇难期。老祖九招绝学掌法既出其四，优势屡占旋失，收效不大，所剩莫再轻易就使，藏待用奇良机，免教对方事先有了见识，当下黄龙剑在握，九遁剑法复出，左手也不捏诀闲置，忽一招“风驰”，忽一招“龙吟”，虚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