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高手虽挟抵牾，丁少微究乃有德之士，苦于功力相差悬殊，无法施救，只能先将老祖抬回镇岳宫，然后亲往玉泉院去请紫宵真人。那时陈抟尚无弟子，朋友却已不少，隐栖华山者除谭峭外还有三人，一个是紫气台上结庐而居的麻衣道，一个是群仙观擅制腊像的白鹿先生，一个是“上天梯”附近三元洞内的李八百。其中麻衣道仙龄最长，与紫宵真人同庚，仅少老祖两岁，武功玄诣均极精湛。连他和谭峭亦俱束手乏策，遑论白李二位，就都眼睁睁看着老友在卧榻上不省人事、水米拒进，面色忽红忽青，体温时升时降，度日如年般过了整整一月！陈抟犹未断气，到得第三十一天午未之际，脉象突然由弱渐健，须臾宏劲亢奋。众人也不知是吉是凶，正忐忑间，猛听老祖一声洪吟，霍的坐将起来，醒视四下，已明究竟，感激难遏欣奋，蓦然长笑。原来他内功深厚至极，定力超强，虽在走火入魔，仍能冷静对抗，扶偏制邪，终于导气归元，转危为安，并从这一番生死较量中脱胎换骨，梦里竟得神创，悟出一门崭新奇特、前无古人的内丹修炼妙法。他大难不死，即有后福，宁不自喜？
　　 兹讯不径而走，未几江湖、道林固无不晓，连朝廷京官中的修道之人亦多获悉，难免以讹传讹，仰慕者称老祖为“睡仙”，鄙恶者讥其为天下第一懒人，惟独少数有见识的武辈方自隐隐猜到他是在练一门玄妙深奥的内功，姑谓之为“睡功”。天子柴荣颇感好奇，就宣陈抟进宫。时值下诏灭佛未久，到处毁佛像以铸铜钱，拆寺庙而改校舍，强令僧尼还俗者无数，正是四方骚动、五湖沸腾之秋。陈抟本不愿行，奈恐祸及道派，有心弭患消灾，便即应诏前往。
　　 柴荣素轻世外，这次甚是无礼，起初竟不面见，仅使侍卫引老祖至一僻室中锁闭，轮流看守以监其睡，倘违传闻，就要问以惑民之罪。陈抟虽怒，隐忍莫发，索性且趁有人护法，梦中钻研精进。此趟有备而“睡”，不似前番走火入魔，但益无害，居然多“睡”了十来天。柴荣得报，始知老祖非凡，遂加礼遇，召问符箓烧炼、内丹修为之事。陈抟答曰：“黄白飞升之术、呼吸导纳之法，于身虽裨，究非大用。陛下六合至尊，总摄万灵，正宜一心治国，何须旁骛末流。”世宗原乃勤政之君，本不信仙佛，遭此拒绝，未愠反悦，旋复试询国策。陈抟从无参政经历，但他在世百年，阅尽五代沧桑，情事通达，以闲云野鹤之见谈来，也是极富智哲。柴荣直听得频频点头，竟欲委以谏议大夫，奈对方坚辞不受，只好改赐“白云先生”，放归山林。后来，世宗灭佛事毕，未再“灭仙”，多缘此故。
　　
　　
　　
　　 下篇明月清风
　　
　　
　　 陈抟回到华山，继续研修“睡功”，鉴于数月前的危厄，始觉纳徒护关之必要，遂在山下收得一个孤儿，姓若未名，时也不过八九岁，自幼乞讨度日，稍长以拾柴为生。老祖教养其成人，师徒朝夕相处，已知他表面上机灵活泼，内实质朴粗浅，无甚心机，更非道业上的良材美质，学武亦非全能，是故未以“睡功”相授，只传“正阳心经”及一些基础功夫，待得根底扎实了，除教落山神英掌外，兵刃上依其本性，先授轻灵迅疾的风遁剑法，再传纵横开阔的天遁剑法和清恬平逸的云遁剑法。至于委曲求全的地遁剑法、精深博杂的人遁剑法、奇幻缥缈的神遁剑法、倏忽险异的鬼遁剑法、宏伟磅礴的龙遁剑法、沉雄拙朴的虎遁剑法，尽非合宜，即令“天云二遁”，也是在他风遁剑法修习完备纯熟之后姑试传授罢了。这孩子飞扬佻亻达，来去如风，老祖初与取名飞风，及向明月入门，时已二十六岁，复改清风，一则附会“清风明月”之配，二则也是盼他能够稍趋清和恬淡，略符道家风范。
　　 向明月虽长若清风七岁，但因带艺投师，迟了十几年，只得屈居第二。他是挟仇而来，固待新师毕恭毕敬，对年少于己的大师兄却不怎么尊重。陈抟知其所习太乙刀乃天下绝妙刀法之一，兵刃上暂不增授，嘱咐他于本门武学勤下苦功，臻达巅境前轻易莫必旁骛，复愧昔日失手，总觉着深欠太白山，教练拳掌时未免多加补偿。落山神英掌招式繁广，盖依名山胜景而创，虽较九遁剑法尚少，但若按部就班、稳稳缓缓的习来，绝非年轻辈们区区数载便能领悟全备。渐渐向明月后来居上，竟比若清风学得多了，自然引起对方不满。两人互不服气，常借切磋对练之际比试较强。陈抟自伤彭晓致命以来，一向慎武寡争，平素总叫一人身边随侍，以绝二徒私斗，或值修炼“睡功”期间，就令轮流护守，则当事者固已无暇，闲者亦未便邀扰，方使他俩相安了五六年。二人虽算不上资质奇高，究非愚钝，悟性才智远居中人之上，在老祖这样的绝代明师的督导下勤奋不辍，五六年里已大大超越了同辈。什么“青城九幽”、“五龙一虎”，什么“江南公子”、“铁扇书生”，均各弗及。只是依陈抟的性子，二人除了偶尔下山行侠仗义、惩恶襄善，足迹未出华州一带，更不许随便同江湖武士争强竞比，因此名声尚微，与实力甚莫相符。
　　
　　 斯日清晨，落雁峰上云雾缭绕，风光旖旎。陈抟睡功练毕，一觉醒来，折身坐起，双脚落下石床，定了定神，欣然高唱：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
　　 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恁时正酣睡。
　　 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两三君子，只争些小闲气。
　　 怎如臣，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展放眉头、解开肚皮，一觉睡去，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正值大弟子若清风随侍，奉上早点，不过一碗薄粥内浸三枚甜枣，两碟野菜上置几片嫩笋。陈抟吃罢稍事休息，须臾容光焕发，功后憔悴疲惫之色一扫而光。若清风趁势恭维：“当年诸葛亮高卧隆中，一觉醒时也仅作得四句五言二十个字，好像是那‘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师父这长篇宏诵脱口而出，可谓才思敏捷，至老弥练，自必尤胜前贤。弟子因而略略猜得，师父表面上待我两个公允一般，内心实是偏向清风的。”陈抟素知他言语常要出人意料，听着也不惊讶，只淡然问道：“此却从何说起？”清风反问：“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明月安在？”陈抟莞尔：“想不到你竟这般曲解。”若清风讪讪一笑：“未尝见师父‘睡’后吟诗，今日怎的豪兴忽至？”陈抟笑谓：“只缘为师这一觉，虽未满月，却得以突破了一大难关，进境过望，故而欢喜。待会元气恢复，为师就打一趟落山神英掌来试试威力。去把你师弟叫来，一并参习观悟。”
　　 向明月此际正在东边的朝阳峰上苦练刀法，若清风不敢径走“长空栈道”，自南峰先往西峰，再转中峰，始至东峰。二人回返时也是先玉女峰，再莲花峰，最后还抵落雁峰。陈抟已于峰顶开阔平坦之地打起落山神英掌，可巧当使一招“丹凤朝阳”，掌力凌空推出，在三丈外的岩石上留下一只深深的掌印。二人骇然近前，触摸细观，叹呼不已。
　　 陈抟呵呵笑道：“为师‘希夷神功’大成之前，哪得如此境界。”二人齐声反顾：“希夷神功？”陈抟缓道：“人皆谓我所练为‘睡功’，方细想来，名实讹也。既寐，神歇意止，内息自任流转，岂算真正练功。为师以卧姿修炼，尽绝外感而专注于内，故非真睡，‘希夷’是也。盖希者，听而不闻；夷者，视而不见。”适值崖边飞过一只苍鹰，就运起希夷功法，左手挥出一阵“风驰”，虽及四丈开外，逼近五丈之遥，犹尚不够，未能中的，呼吸间右掌旋发“丹凤朝阳”，掌力沉浑至极，竟尔远了十几尺。但那苍鹰在此瞬际亦复翔出半丈，尾部虽受掌风，究已强弩之末，并没震伤，仅只失衡而坠，落了一程，忽而凌空翻转，振翅冲天，引得师徒仨齐道：“鹞子翻身！”兹亦太华险境之一，老祖因其创招，奈胜景终非活物，莫能领会精深，至此心中方始豁然，遂拔地而起，连使了三个“鹞子翻身”，博得二徒阵阵喝彩。向明月上前请教：“敢问师父，‘风驰’之力为何不及‘丹凤朝阳’？”陈抟捻须笑答：“内功一道，正胜于逆。‘丹凤朝阳’正推而出，气行手厥阴经，窍在‘劳宫’，系掌心正穴，故势雄厚。‘风驰’侧劈而出，气走偏锋，窍在掌缘、指端诸穴，故凌厉有余，持久致远却须见逊。二者各擅胜场，倒也不能就说‘风驰’不及‘丹凤朝阳’。”
　　 讲解之际，若清风端来一壶“玉凤饮”，奉上道：“师父内功、招数俱得非浅，可谓双喜临门，应值庆贺。”这“玉凤饮”以凤翔柳林镇出产的中华著名白酒“西凤酒”掺兑华山玉井、玉泉之水，弱其辛辣增其酸甜，再蒸再酿而成。玉井、玉泉上下通连，轻质浮升、重质沉降，五味中酸轻甜重，故若兑的是泉水，酒味辛酸香冽，有开胃清肝之效，又名玉井香，倘掺泉水，则甘甜醇厚，复具裨脾暖肠之功，又名玉泉醇。陈抟二十多天未食，腹内空空，久饿之下不便多摄，只宜和补缓充，喝的当然是玉泉醇。他一手举壶，一手执杯，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含笑说道：“双喜临门，果该庆贺。就命汝二人各诗一首，权为祝词。题目不限，但须是咏我华山之作。”
　　 向明月沉默寡言，城府较深，表面上似乎弗及师兄机灵，心思之快实非见逊，不动声色中已在措辞腹酝。若清风却尚持辩：“师父情知我二人文才疏陋，诗词上无甚造诣，偏相为难。依弟子之见，莫如借花献佛，随便吟几首古人佳作，也远胜我俩的拙出。”他这话倒是不错，向明月早在思量，至今未成一句。陈抟笑得一笑，就允了大弟子之请。向明月立刻便道：“弟子有矣！”遂吟：
　　
　　 西岳嶒崚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陈抟聆罢道：“这是杜甫的《望岳》，尚非至佳之作。彼共三首《望岳》，一望东岳泰山，二望西岳华山，三望南岳衡山。写得最好的，还属望东岳那首，尤以末两句极具气势。”向明月忙道：“弟子亦记得之。”当下又吟：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老祖听得入神，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悠悠复诵一遍，转谓：“清风，该你了。”若清风道：“诗圣素以忧国忧民著称，但与诗仙相较，究竟少了我道门那分潇逸洒脱的气概。咏华山之作，弟子推荐李太白的《古风》，就诵：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至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陈抟听毕，缓道：“这首诗驰骋纵横，端的潇洒逸丽，却吟得不是时候。”若清风问：“怎么不是时候？”陈抟道：“就在最后四句，说的是安史之乱期间，唐玄宗逃避川蜀，京都残破之事。那时西凉匪兵入寇关中，长安、洛阳一带呻吟在铁蹄蹂躏之下，故曰‘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安禄山纵兵大肆掠夺，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旋又僭号称帝，做起了天子，麾下豺将狼僚，尽封王公相侯，俨然百官众臣，故曰‘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今我大宋皇帝英才伟略，南征北伐，讨平四方，天下一统在望，正值由乱入治之秋。太平将至，这四句嫉凶愤恶之辞，吟来岂不大煞风景。”若清风道：“弟子除这一首外，再也会不全其它吟咏华山的作品了。便是唐之崔颢的《行经华阴》，亦只记得前四句‘岧峣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陈抟续以：“河山北枕秦关险，驿树西连汉畤平。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接着又说：“别的你尽可记不周全，《西岳云台歌送丹邱子》凡二十二句，前十句与后十句皆为我落山神英掌招名之源，中间两句则是运用这二十招的内功心法，如何便忘了？”若清风一脸冤枉：“这二十招师父尽教了明月师弟，弟子却未学得半式。”陈抟道：“你迟早要学的，诗句该已背过，怎就忘了？”若清风道：“诗句倒不曾忘却，只是武功没学着，诵来亦是乏味。”陈抟道：“你现下就吟，由明月演练掌法，正好观摩，先略略学得些。”
　　 二徒领命，相对一揖。若清风道：“师弟可须使准了，莫教我学差了。”向明月还道：“怎敢误导师兄。”若清风张口即诵：“西岳峥嵘何壮哉！”向明月左掌上托过顶，右掌前推，应声一招攻守兼备的“西岳峥嵘”。若清风再道：“黄河如丝天际来。”向明月上托之掌顺势劈下，胳膊曲折不定，掌在中途便有了无穷变化，正是一招“黄河如丝”。若清风又道：“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向明月一连几个起落至十丈开外，长途奔袭打出一招“万里触动”，就地蹲身发掌，伴以扫堂腿法，却是攻敌下盘的“盘涡毂转”。若清风接道：“紫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向明月左袖挥起“紫光五彩”，右掌袖底穿出，乱里毫不含糊，“千年一清”清清楚楚。若清风续道：“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向明月转身怒吼，双掌并推，击在一块突岩上。那岩石受得这招刚猛绝伦的“巨灵咆哮”，虽未就此折倒，立时裂缝纵横，奔落大片碎块。向明月“洪波喷流”急出二六一十二掌，双臂伸收吞吐极快，刚中蕴柔，隐含波动之势，前劲未消，后劲叠上，终于将岩石彻底摧毁。即闻“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他最后一记双掌推毕，左足一点，借力倒翔，凌空仰卧中两臂及右腿一齐朝天虚击。这招“三峰却立”本是跌倒时的应变招数，如此使来更属难能，只为接下来就势倒翻筋斗，正起身子单臂推出“仙掌高开”。